等一场梦

最近曹结弦常常梦到很久远的人,没有顺序地出现在每一个夜晚。梦到一半又总醒来,那些人便统统消失,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般。爬下床来,她打开窗户,伸出手感知漆黑的温度。离她家只几步路的一家烧烤店,放着九十年代初的老歌,歌声犹疑地飘来,又随时离开。风来,吹动窗帘,轻拂过她的发梢。

今天是七夕,夏天的味道仍然浓烈,连现在的半夜,空气中都弥漫着湿润又有温度的香气。

曹结弦透过窗户将天上的星星连成名字,一笔一画,写到后来发痛,也不知是眼睛痛了,还是心。就此搁下,双手撑在窗台上。谁都梦到,却就是没有他的出现,他好像在和她玩躲迷藏,在阴影处看着她找来找去的焦急表情偷笑。她多想大声喊出来,你出来啊,你出来啊。心中却总有一小块儿在踌躇。

好不容易熬过夜晚,晨光从东方投来的时候,隐隐听见小贩叫卖的动静,她也随即进了卫生间。

她今天打算去庙里拜拜佛,顺便——求求姻缘吧。她也不是信这个,她常常觉得人们将期望寄托于神身上略微痴傻,但是尽管如此,却是可爱的。她这么对自己说。上次周末回父母家时,在弄堂口处便看见母亲坐在木质小凳上,边择菜边与一个身着黑色布衫的男人讲话。男人斜挎着布袋,蓄了点胡须,脸色在春元一步一步靠近的阴影里显得铁青。曹结弦叫了声“妈”,母亲招呼她赶紧过来一齐听。这有什么好听的,命若真是能算,世上还哪来生老病死以及所有的不可预知。她没说“不”字,而是将就着揭穿这些伎俩的心理停在了那里,站着半倚母亲的肩。

“只怕啊,现实中姻缘难遇啊。”算命先生讲出结语时,曹结弦看见母亲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青菜叶子立刻滑落下去,飘飘摇摇像是掉入万丈深渊。

“哎呀!那可怎么办!先生,你可得帮我改改呀。”曹结弦快母亲一步讲了此话,嗓子捏细语气做作,倒是噎得母亲白眼一翻。

曹结弦笑了笑,“哎呀,妈,行了啊。进去吧。老先生,谢谢您了,街坊邻居的我也不说有的没的,没事就来家里玩。”说着就把装了青菜的小盆端了起来进屋去了。

可是,坏的总是容易入耳,听见了就难免多想。难遇,是怎么个难遇呢?是遇见了却抓不住,还是穷尽一生都找不见?前者倒是可能,后者呢?那又能怎么办,大不了来生再找呗。

庙里人也不少,大多相伴而来,在人群中她显得孤单。每一个步子迈得慢,嘴里哼的调子回转重复,回文锦的形状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循环。她是不是已经得到了神的指点,是不是神已经告诉她:她的人生就是一段一段的回头。快进正堂之前,曹结弦停下了,躲到了一棵树的阴影下,望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忽然没了胆量:这么多人求神拜佛,神又哪里听得见我的愿望?

从寺庙的右门走了出去,将买的香烛都丢进了垃圾桶,曹结弦在邻近的一家早餐店点了碗牛肉粉,往浸润着几片牛肉的红油上又加了很多辣椒,一个人端到屋内的角落,呼哧呼哧吃了起来。尽管还没到正午,但温度突然蹿高,屋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像是接管了扫帚的工作,只去扫落灰尘——扇叶上布满了黑色的小点和几缕不知何年的蛛网。

吃到最后,热得汗水滑落,渗入眼睛有些刺痛。碗里的汤水还剩一小半,粉丝几根隐现,却怎么都挑不起来。手指忽然笨拙起来,就像自己的感情,怎么都学不乖。她脑海里浮现梦中的那些场景,多像一场电影啊,晦暗的KTV包间,吵闹的自助餐厅,每一个场景都冷冷地注视着她,自动播放,来回旋转。

桌上擦了鼻涕汗水的纸像扑棱双翼的白色蝴蝶,吊扇似乎忽然马力加大。曹结弦甩出手去拉截快要吹走的餐巾纸,却在桌子边角抓住了指甲盖大小的黄色纸条。像是从便利贴上撕下的一小条纸,折叠了三层,成了一个小方块。冒出的莫名其妙,曹结弦犹豫再三才打开。纸条上的红色蝇头小字小到让人怀疑那根本不是字,曹结弦准备随手扔在汤里,老板娘过来问道:“小姐吃完了哇?吃完了我收走了哦。”曹结弦点点头,握着纸条的悬空的拳头还未来得及展开。

她又放下,展开手掌。这么小的一张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谁会在这纸条上写字啊,是不是无聊得慌?肯定是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干的,有什么好看的呢,无聊!无聊!

她竟然愤愤地数落起失业游民。但是总归,她还是掏出了手机,给纸条照了一张相,再把照片放大才模糊看清了这些字的轮廓。

“对…你…清醒…时候的需要,就…像,像…现在睡意很浓,很想…睡觉!”

“对你清醒时候的需要,就像现在睡意很浓很想睡觉。”这是什么!连情话都算不上,睡觉比起“你”才是更重要,哪有人这样表白,到底是谁写给谁的啊,收到的人肯定会觉得无聊。收到的人——是此刻的我。曹结弦想道,那么自己的确觉得无聊。

这件事只是一个没有什么重点的,如同每天的每一个时间点一般普通的插曲,出了早餐店,曹结弦就将它抛到脑后了,直到睡觉前才又想起来。她喃喃自语念着纸条上的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过,还挺押韵的。这样想着想着,那些曾经梦到过的场景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都曾在现实和他经历过,做梦时却总也不见他,倒是某些路人只是一瞟成了梦里的重点。多奇怪,就这样想了想,她很快就入睡了。

模糊中,曹结弦好像回到了大学的阶梯教室里,远远地看见了坐在后排的陆洪,他的眼睛躲在了棒球帽打下的阴影里,正巧看向曹结弦。曹结弦举起手指了指门口,嘴型比出了一个“走”。陆洪点点头却没有动,一直等着曹结弦上楼来,才站起身,黑色的T恤,枣红色的短裤,站在曹结弦面前,对她笑笑。那笑容露出一点虎牙,向右上扬,像是被赋予了一些魔力,拽着曹结弦血液里的温度上升。曹结弦想问他他在笑什么,可是却又什么都问不出。不断有人从背后经过,周围也嘈杂不堪,可是曹结弦觉得没有比此刻更安静的时候了。

人声飘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掠过头顶,不打扰丝毫。但是曹结弦能听到,在这鼎沸的教室当中,她的心跳加重,伴随着毛孔张开,化成汗水钻了出来,一拍又一拍,让她眩晕,让她清醒。

比以往都要完整的一夜,谁也不知道这一场梦等了多久。曹结弦伸了一个懒腰盘腿坐在床上,回味梦里的情节。她不知道突然哪里来的力量将他安放进了自己的梦里,是因为七夕?是因为去了一趟寺庙?还是因为…那张纸条。她跳下床,将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却再没有看见黄色的一点点身影。

就那样,之后的每个夜晚,剧情都一点点发展。从恋爱的第一天,到他们分手的那天,他们一起经历过的路在她的梦里重新走过。再之后的故事全然偏离了现实生活的轨道,他们并没有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而是相互依靠相互扶持。

曹结弦也常常想起算命先生,想起七夕去的那座庙,她告诉母亲,又告诉自己,却发现原来很多事情真的难以解释,就像谁也不能解释平行宇宙是否真的存在,但是能够相信的是,不管在哪一个空间,总有一个自己过着想要的生活。

即便这样想想,也是欣慰的吧。

曹结弦的确不知道佛祖是否存在,但是至少她等到了这么多场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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