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扶风地处大陆西南,山水风光和沧浪大不相同,扶风最著名的就是其都城揽月城,揽月城因地势缘故,夜里星月皎白,城中灯火阑珊,美不胜收的夜景被各国诗人旅客称颂,因而有扶风第一城的称呼。

但在扶风本国人中,最负盛名的地方当属扶风极西的缥碧郡。缥碧郡有山环水绕,四季如春,踏足过缥碧郡的人都赞其为人间仙境。然而缥碧郡四面环山,车马难至,里面居住的陆氏族人又拒绝通路,随着揽月城的名声越来越大,缥碧郡这扶风仙境的声名不复。

“你们肯定不知道,”绯渊和神川请的这个马车夫一听他们要去缥碧郡,立刻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聊起来,“这陆家啊,原本是咱们扶风的旧贵族,后来失了势,便举族回了缥碧郡,不再理外面的人事。”

神川一直沉默着看着窗外,绯渊坐立不安地盯着马车夫的后脑勺,琢磨着怎么让他闭嘴。

马车夫一心赶着马,唾沫飞溅地继续道:“咱们扶风人其实都挺喜欢陆家人的,他们当贵族的时候,也没仗势欺人什么的,我老家发洪水他们还派人来放了粮呢。灵均王的名号我们那边的乡亲都记得清清楚楚。”

神川没有转头,绯渊艰难地道:“啊。”

马车夫叹了口气:“可惜啊。迁回缥碧郡也没躲得过,陆晏最后还不是被裹进那些事,夫妻俩都去了,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如今的陆家是彻底没落了,家主现在连个灵均王的爵位都没了。”

绯渊余光注意着神川,下意识道:“啊?”

那马车夫情绪低落一阵后,听到绯渊这个似乎带点疑问语气的回答,立刻又来了精神:“我媳妇儿当年在缥碧郡做事,当时的人都说,小殿下没了。其实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后倒,靠近车厢,神神秘秘道,“小殿下是不见了,大伙都说他是跑了!”

神川这下有反应了,也不看窗外了,坐直了身子,还伸手理了理衣摆。绯渊没看出他什么情绪,揣度半天觉得他是对车夫的话挺感兴趣的,于是硬着头皮问道:“那您觉着呢?”

马车夫一下坐直了:“我当然是想小殿下能活着啦,但这么多年了,连块骨头都没见着。当年他就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受了惊跑到荒郊野外的,还能怎么着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看起来颇为情真意切,“过了好几天,陆家的人才在几里外的山上找着了小殿下的衣服,一地的爪印,怕是遇了虎狼……”

 当年绯渊和国师把神川从山上带走时,特地让他把鞋和外衣留下了。当时神川脱的时候还因为绯渊在场羞得不行。

忽然听到车夫提这事,绯渊觉得好笑,用手肘碰了碰神川:“诶,我当年也这么想来着。”

神川闻言偏了偏头,笑道:“你想什么?”

“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绯渊模仿马车夫一脸苦大仇深摇头晃脑的样子说道。

神川没忍住,低头笑起来,笑了一会才小声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自己能跑这么远。当时就想着不能停下,不能被人找到带回去。”

前面沉浸在悲痛中的马车夫听见里面传出隐约的笑声,气恼道:“二位不是扶风人士,体会不到陆家对百姓的恩情,可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必以此为乐吧?”

绯渊连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

小殿下本人:“……”

马车夫气鼓鼓地从外边把帘子一拉,不给绯渊一点解释的机会:“快到了,您二位多休息会吧。我说话渴了,不想说了。”

神川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被这车夫的言行扫了个一干二净,在帘子这边笑得不能自拔。绯渊跟着他笑了一会,渐渐地就笑不出来了,她看见神川一边笑一边按了按眼角。

缥碧郡最后一任灵均王叫陆晏,他的父亲死在几大贵族争权夺位最激烈的时候,陆晏听从老王爷的遗愿,带着在外的陆氏族人迁回了缥碧郡。后来南氏称王,及时退出争斗的陆氏成了旧贵族里损失最少的一支,陆晏对南氏对待其他贵族的手段却一直耿耿于怀。

陆晏成为家主后,缥碧郡一直出去半封闭的状态,南氏多次提出的修官道之类的提议都被陆晏一口回绝。

谁知后来陆晏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答应了皇帝的一桩赐婚,对象还是位身世成谜,此前完全没有存在感的芙玉公主。整个扶风的人都在打听那位公主是什么来历,打听到灵均王大婚才知道,原来这位芙玉公主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因救了当时的南煜太子,获封了公主之名,南煜太子感恩于她,特地给她和自己表弟陆晏搭了回线,没想到陆晏竟真的应了下来。悬了好多年的灵均王的婚事,就这么仓促间尘埃落定。

也就因为芙玉公主和南煜太子这层关系,一直保持中立的缥碧郡陆氏,也被自动划到南煜太子一党中,即便陆氏在缥碧郡什么也没做,当时与太子争斗的南炆党仍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灵均王妃产子后发疯,灵均王中秋夜遇刺,小世子下落不明……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南炆和这些看似是意外的意外脱不了干系,饶是神川当年年幼,也隐约察觉到牵扯到陆晏的那些暗流汹涌。因此他不再挂念投奔南炆府上的乳母,也拒绝再回灵均王府见父母最后一面。

那时南煜太子倒台,南炆得势,神川作为灵均王的唯一继任者,一旦现于人前,南炆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等待他的将会是和陆晏一模一样的人生。

大约就是知道留在灵均王府后会怎样,神川才会那么拼命地往前走,不想再回去吧。


那马车夫生了他们一路的气,到了缥碧郡,绯渊和神川的脚刚一落地,他便拉着马车扬长而去,弄得绯渊哭笑不得。

十年未踏足故土,骤然站在这里,神川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好一会,他才对绯渊说:“我们往王府那边去看看吧。”

绯渊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虽然这么多年没回来,神川却依旧对缥碧郡的大街小巷非常熟稔,他领着绯渊轻车熟路地穿行在缥碧郡的大小建筑中,不一会便找到了坐落在浮梦山下的灵均王府。

出乎意料的是,多年没人居住的王府却没半点破败的样子。

神川站在街这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一如往昔的王府。陆晏在时,担心缥碧郡的百姓夜行受伤,特地在灵均王府沿街的墙上挂了一长串的灯笼,每日傍晚,便有专人举着油灯,沿着长街,将一街的灯笼一一点燃。

现在王府外边的灯笼竟都还在,长街尽头竟有隐约的火光。

他望着那点摇曳的光,恍惚觉得中间十年就像灵均王府外的这条长巷,灯笼一盏盏亮起,长巷就慢慢变短,十年光阴如沙四散。

随着长巷的灯笼被一一点亮,点灯人也越行越近。神川望着那人不断重复点灯的动作,忽然屏住呼吸,想也没想便朝他走去。

绯渊正专心跟神川一起看点灯,被神川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赶紧跟上,不时扭头看看四周的情况,等她走到两人跟前时,神川已和那点灯的老人攀谈起来。

“缥碧郡现在换了家主,新家主觉得灵均王府晦气,便另寻了块地新修了一座宅邸,可这原本的王府呢,缥碧郡的族人不让动,于是新家主只好留着,过段时间便差人过来打扫修理一番,”点灯的老人颤巍巍地将点燃的灯笼挂回去,“我从前就是干这个的,央了新家主,让我留下了。殿下从前在时就说得让这巷子亮着,我寻思着,不能因为殿下不在了,就让这巷子黑着没人管吧。”

点灯人说着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举着灯在神川面前一晃,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便将灯收回来,继续往前走,取下一个灯笼,一边走,他一边问:“您说您从沧浪来?”

神川点头,抢先把墙上的灯笼取下来递到他手上。

点灯人就着他的手将灯笼点燃,火光旺了些,他这才注意到神川身后的绯渊似的:“你们千里迢迢到缥碧郡来做什么?”

绯渊原本跟在后面没打算搭话,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人没等绯渊回答便又往外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绯渊的错觉,她总觉得这点灯人每次点灯时都刻意将灯笼在神川脸上晃一圈,她有些紧张,在点灯人晃了第三下后,终于没忍住错身上前,从墙上取下灯笼送到他面前。老人将点燃的蜡烛放进灯笼里,火光透过薄薄的油纸照在绯渊脸上。

点灯人越过绯渊的肩膀看向她身后默默站立的神川,浑浊的双眼里忽然聚起一片水雾,在火光照映下格外明显。

绯渊有些慌,将灯笼挂回去后,立刻凑上前道:“您这是怎么了?不让我挂灯笼您说一声啊,我不碰就行了,您这……哭什么呢?”

点灯人扯了扯嘴角,他后退两步,对着神川站的方向深深弯腰,好一会,他才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今夜电闪雷鸣不止,怕是大雨将至,两位趁早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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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晏在街口转了个弯,消失在小巷尽头,周琅嘉一直盯着他消失的那个地方,不时抿着嘴笑,把走小巷点灯的老大爷吓得不轻:“哎呦我说姑娘,你杵在这儿干嘛呢!”

周琅嘉看他一手拿蜡烛,一手取小巷左侧房檐上的灯笼罩子,很吃力的样子,于是上前接过他手里用来替换的新蜡烛,跟着他从里往外走,一个个把灯笼点亮:“我等人呢,您是王府的家丁?”

老大爷仔细地将烛芯上的蜡挑开:“嗯,不过我老了,不干事儿了,殿下仁厚,把我留在府中,又怕人刁难我,所以给我安排了这个点灯的轻巧活计。”

周琅嘉这几天没少听见关于这位灵均王的事,男女老少,无一不是夸这位家主的,她本来特别嗤之以鼻,尤其是听说他为了独占山头,还特地把王府修这么大,这不是霸道是什么?不过跟着身边的老人把灯笼点亮,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她又觉得这个灵均王当得其实不赖。

“天天点灯啊?王府外面一圈都点?”周琅嘉还是对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接受无能,“你们殿下还真有钱。”

老大爷笑起来:“王府修得太大了,周围很多这样的小巷,入夜了不好走路,殿下担心夜归的百姓,特地在院墙上挂了整排的灯笼,一来照亮,二来,买不起灯油的贫苦人家可以随手取两盏回去用。”

周琅嘉没想到人家竟是一片好心,讪讪地挠了挠头:“啊,灵均王殿下确实宅心仁厚,难怪你们这么拥戴他……”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巷口了,周琅嘉帮忙扶着最后一个灯笼,老人将点燃的蜡烛放进去,火光映了她满脸。

“姑娘等的人还没到吗?”老人吹灭手上用来点火的红烛,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周琅嘉松开灯笼,刚一站稳,就看见站在巷口的陆晏,她冲老人粲然一笑:“他来了,”说完就紧走两步到陆晏面前站定。

后边的老人看见陆晏后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嘴就要喊出来:“殿……”

陆晏冲他笑了一下,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背对着老人的周琅嘉光顾着看陆晏了,听到声音转身看他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指了指天:“今夜电闪雷鸣不止,怕是大雨将至,两位趁早归家。”说着便冲他们弯了弯腰,慢慢走远。

见周琅嘉一直低头看他的手,陆晏笑着将手上的油纸伞和酒坛一并递给了她:“你下山时说你住在邻街,恐怕半路雨就会下起来。这是我自己酿的揽月仙,回去尝尝。”

周琅嘉接过东西,顿时有些闷闷不乐,说好的一起喝酒……哦,好像他说的是请我喝酒诶,这这这也太没诚意了,给个坛子就把她打发啦?嘴上却道:“多谢,伞改天还你。”

陆晏和她并肩在主街上走了一阵就停下了,颔首道:“抱歉,我入夜后不爱出门,只送你到这里了。”

周琅嘉皱了皱眉,有些失望地摆摆手:“这边过去第二个小巷尽头有家不送客栈,我就住那儿。”不等他说话,周琅嘉便转身走了,走了一段路后,她忽然转头回望。

陆晏还站在原地,面色隐在阴影里看得不太真切,但周琅嘉看到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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