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长假用两天时间看了一本非常冷门的书《明亮的夜晚》
韩国虽然被称为没有文学的国家,但韩国女性却创造并发扬光大出了新的文学,一种专属于五千万名女性的文学(韩国人口有五千万,但韩国女性都说这块土地上有五千万名女性)。
今天上午在博库书城一口气读完了《明亮的夜晚》,这是一本把创作重心放在女性身上,只放在女性身上的书,女性版的《活着》。
男性在她们的故事里是边缘的、透明的、缺席的、扁平的、模糊的。
女性想彻底推翻男权社会,不是花时间去跟男性对抗,去描写他们的恶,而是彻底无视他们,不花一分一秒在他们身上。
没有了女性目光的注视,男性群体自己就会溃堤(中国女性却恰恰相反)。
以往女性作家,无论她们有没有女权创作意识,写女性故事时总会加重要男性角色,当女性主角的副手、上司、伴侣、兄弟、父亲,whatever,无论他们是好是坏,作家都会花相当程度的篇幅和心力去描写他们,自然也就导致他们立体生动起来。
欧美作家这样做是因为她们没有性别分离的概念,认为 not all men,亚洲作家这样做是因为她们打从内心就离不开男人,压根不知道女性没有男性可以活得更好。
韩国作家最厉害、最颠覆传统的特色在于她们的敏锐度和行动力,她们静悄悄地进行一场文学革命,那就是把男性剔除出她们和笔下角色的生活。
她们能够用最平淡诚实的语言讲述女性跌宕起伏的一生和遭遇,不厌其烦地复刻每一个恼人的细节,女性读者能看出这些细节都是真实的。
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是女性,避不开的父亲或是兄弟就用最少的篇幅和最无趣的笔法惜字如金地描写他们,既可以保证不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可以保证不带偏读者的注意力。
《明亮的夜晚》里,我们可以非常清楚作者崔恩荣想要述说女性故事的野心与努力,尽管她们并非刻意为之。
一个真正爱女的作家写出的故事必然爱女,因为她们的潜意识不允许她们把目光放在男性身上,她们也不屑这样做,就像以韩语自豪的韩语母语者会很自然说出韩语却说不出英语那样。
女性是她们的母语,男性是异化的语言。
《明亮的夜晚》讲述智妍身为一名首尔职业女性离婚后搬到熙岭的生活。
她和母亲的关系不是很好,母亲不谅解她为什么要跟出轨的丈夫离婚,智妍心想 “我知道人们很容易对男人产生共情,就像人们在谈论我们的离婚时非难我那样,就像那些知道他出轨的人也在想象着我是如何为他创造了出轨的契机,然后指责我。
妈妈也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而是同情起别人的儿子,无视我的痛苦,这让我感到崩溃。”
这就是常见的有女怪女,没女怪没女,“丈夫打了妻子,人们会说女的也有不对的地方;丈夫出了轨,人们会说女的也有过错。这些话的核心向来便是,是女人为男人创造了这样做的机会。”
智妍前中期还陷在自责和对前夫的留恋里,我读的时候有点费解崔恩荣为什么要安排这个烂俗的情节,读完后我大概理解,她想展现男权社会里女性在男权社会评价和自我内心本能反复横跳挣扎,智妍认为自己还余情未了,实际是她被母亲和社会强迫给她灌输要有一个丈夫并爱他的结果,但她本能在痛恨这个被背叛伤害她的渣男,于是她感到痛苦,因为整个社会都在叫她不许痛快地恨男,所以她只能痛苦地去爱男。
“你值得被爱。” 那天,智友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流着眼泪的我这样说,“以后我会更加爱你,让你明白什么是被爱的感觉。” 我看着智友,终于明白,有些人就是会毫无缘故地讨厌我,但也有些人会毫无缘故地爱我。
智妍最先拥有的女性连接:友谊。
智妍意外在熙岭碰到了很久没联络的祖母,祖母比母亲更开明、更理解她。
值得注意的是,译者在后记里提到了小说中的 “曾祖父”、“曾祖母” 和 “祖母” 等词指的均为母系亲属,即分别为妈妈的 “外祖父”“外祖母” 和 “母亲”。
它们的韩文原文 “증조부 (曾祖父)”“증조모 (曾祖母)” 和 “할머니 (奶奶)” 三个词均去掉了意为 “母系血缘关系” 的前缀 “외 (外)” 字。
这让我不禁感叹韩国女性的敏锐度和革命斗志,为何母亲的母亲是 “外” 婆?
在中文世界里都还未普遍认识到这个词缀有意打断女性连接,将女性排除在外时,韩国女性作家就在扫除它了。
智妍和祖母变得越来越亲密,祖母也娓娓道来她和母亲、祖母的故事。
小说里的祖母、曾祖母、母亲会多到让人头昏眼花,有时是从智妍祖母的视角出发,有时是从智妍出发,除了智妍、智友、喜子跟明淑奶奶以外,她们都没有名字,只能用亲属称谓称呼(妈妈叫美仙,祖母叫英玉,但文中多以妈妈和祖母称呼)。
祖母的妈妈(也就是智妍的曾祖母)在战时不得已抛弃自己生病的妈妈,因为祖母的父亲(智妍的曾祖父)对她一见钟情后执意要带她逃难,不然日本军人会强暴她。
曾祖母不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女子,曾祖父就是因为这点才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婚后又不满她为什么不言听计从。逃难后曾祖母认识了新雨大婶,新雨大婶故乡是新雨,她叫故乡是三川的曾祖母为三川,两人成为莫逆之交。
新雨大婶愣愣地看着曾祖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 - 我...... 我听说过你受了很多苦。听说阿爸去世后,都是你一个人挣钱养活阿妈。她的嘴角沾着泡菜汤,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你受苦了,他婶。你受苦了。
曾祖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新雨大婶,只能强忍着泪水,闭口不言,坐在那里。真好吃啊,他婶。新雨大婶看着曾祖母说,对曾祖母来说,新雨大婶是第一个说自己做的饭好吃的人。曾祖母不能一直看着那张孩子般纯真的脸,她的心正向着新雨大婶倾斜,所有的喜悦、悲伤和遗憾似乎也都流向了那里。她不想带着一颗倾斜的心东倒西歪地生活。
曾祖母生下祖母后,曾祖父更加不待见她们,但是曾祖母显然毫不在意。
新雨大婶生下了女儿,叫喜子。
祖母说,她只有和曾祖母还有新雨大婶一家在一起时才感到安心,跟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去磨坊的回忆占据了她人生初期的大部分记忆。
特别是和新雨大婶在一起时的那些温馨的回忆。
新雨大婶给祖母编辫子,让祖母躺在自己腿上给她掏耳朵。祖母枕着的新雨大婶的裙子上散发出季节的气息 —— 艾草的味道,水芹菜的味道,西瓜的味道,干辣椒的味道,生火的灶台的味道・・・・・・祖母一直记得枕着新雨大婶的腿,在温暖的阳光下睡觉时候的平静。
等世道太平了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姐姐、三川大婶、我、阿妈,还有阿春。
好啊!我不要结婚,我要和姐姐一起生活。我最喜欢姐姐了。傻孩子。祖母轻轻笑了一下,抚摸着喜子的短发。
喜子九岁,但比同龄人长得小。祖母虽然十二岁,但在同龄人中属于个子高的,因此两人看起来年龄差距要更大一些。祖母像爱护小妹妹一样对待喜子,喜子则像依赖大姐姐一样追随着祖母。但是喜子不能一直住在祖母家。住了三个晚上,她便踏上了避难之路。在破晓时分。
可惜她们无法永远陪在对方身边。新雨大婶的丈夫去日本赚钱,她和喜子寄居在婆婆家。因为新雨大婶的哥哥被当成思想犯处决,被婆婆赶出来,虽然曾祖母很想让新雨大婶跟她们在开城一起生活,曾祖父不希望她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只让她在家住几天。
祖母跟喜子之间已经产生隔阂,祖母没能去上学,喜子成绩优秀。之后曾祖母的家也被轰炸,只得去新雨大婶留下的大邱姑妈家地址避难。
姑妈叫朴明淑,门牌上刻女人的名字在当时很少见,祖母觉得很是惊奇。两家终于又重逢。
好景不长,参军完的曾祖父让全家迁徙去熙岭,因为他的父亲在那里。去了之后祖母才知道这是个谎言。年轻的祖母被曾祖父强行嫁给了一个男子。
“那个时候,南善经常带着一群朋友回家,所有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总统、国会议员、政党和时事展开激烈的讨论。
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梦想着能让世人少受些痛苦,过得更好,却丝毫不关心祖母的脚肿得有多厉害,每当肚子鼓包的时候,祖母有多害怕。
他张口闭口都是工人的权利,却每每,面不改色地拿走祖母赚来的钱。每当看到这样的他,祖母的内心深处都在笑。是充满愤怒的笑。”
跟曾祖父一样,跟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一样,祖父也是个虚伪的男人,之后祖母更发现原来祖父早就结婚生子了,但她的女儿,也就是智妍的妈妈,户籍必须跟着他,“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世上最重的罪,就是作为女人出生作为女人而活。她当时就明白了这一点”。智妍的妈妈是个省心的、“乖巧” 的孩子,安份守己地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所以她也希望智妍像她一样,过个平凡的人生。
“我在脑海里画了一个圈,在里面写下‘平凡’这个词。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人生、不突出的人生、不显眼的人生,因此是不会成为任何话题、不会受到任何评价或审判、不会被排挤的人生。不管那个圆圈有多么狭小和令人感到痛苦,都不能从里面出来。”
智妍很无法理解妈妈,每每读到智妍跟母亲的互动,我就感到窒息,被嫌弃是东亚女儿代代相传的集体创伤,幸好到智妍、到我们这里能终结。
智妍跟祖母都带着伤痛走下去,幸好她们遇见彼此,互相疗伤。祖母说智妍跟曾祖母很像,不仅是长相,还有那不屈服的眼神。
祖母说,“以前她一直觉得曾祖母对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种负罪感。但后来她才知道,曾祖母对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
想撒撒娇、想要抱抱、想要赖皮、想得到很多爱、想喊‘妈妈,妈妈’,但她只能一一锁起这些心情生活。曾祖母看着祖母喊出妈妈的时候,想起了高祖母说过的话。‘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孩子・・・・・・我们就那样重逢了。” 祖母对智妍说。
女儿成为母亲、母亲成为女儿的情节设计十分天才及动人。在男权社会下的母亲和女儿注定都是不快乐的,她们被分割成不同的姓,隶属于不同的家族,母亲还是个在祖母子宫里的胚胎时,她们的卵子就已经形成了,这代表我们和母亲曾经一起待在祖母的子宫里过。
当所有的母亲和女儿找到连接,便可以重建母系社会,摧毁男权社会。崔恩荣将书命名为 “明亮的夜晚”,因为书中四代女性的生命跨度长达一个世纪,就像漫漫的长夜,但这个长夜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而是充满隐隐光辉的明亮的夜。
女性之间破碎又重建的连接便是这隐隐的光辉,最终会爆发出绚烂的光。有两个隐藏但重要的角色,第一个是喜子,第二个便是智妍早夭的姐姐。我认为喜子是不服从男权的女性象征,跟智友一样,她们都是不婚主义者,虽然不是一直快乐,但过着最自由的生活。
“我(智妍)经常想起新雨大婶对金喜子博士说过的话 —— 尽可能地走远一些。这句话指的绝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大婶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去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她希望在自己所感受到的现实重力无法起作用的地方,女儿能够变得更加轻松,更加自由。我久久地思考着她的这份心意。”
用现在的话来说,喜子 “润” 了。
润不只是远离束缚自己的物理空间,也是脱离有毒的精神世界。
如果说喜子跟智友已经觉醒解脱,智妍跟祖母正在觉醒,曾祖母跟母亲是客观和主观地不能觉醒,那智妍早夭的姐姐则是没有觉醒的机会。
母亲一直不愿意提起她,但智妍一直无法忘记她,甚至在姐姐死后跟她有互动,姐姐告诉她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认为姐姐是那些被抹灭的女性的象征,不放弃寻找她、不将她遗忘是智妍的使命,也是我们女性的使命,她们一直在我们的身边。
“我常常闭上眼睛,寻找年幼的姐姐和自己。有时我会牵起她们的手,有时会坐在日落的游乐场的长椅上和她们聊天。我走近在空荡荡的家里准备独自上学的十岁的我、吊在单杠上忍住眼泪的上中学时的我、和伤害自己身体的冲动做斗争的二十岁的我、原谅了随意对待我的配偶的我,以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而忍不住自我攻击的我,倾听着她们的声音。是我,我在听。把你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告诉我吧。”
写到这里我没有如释重负,这本书表达的内容远比写出来的多,就像冰山下巨大的一角。
作者想表达的 “明亮” 不只有智妍、好友智友、姐姐正妍、母亲、祖母、春子、曾祖母、新雨大婶跟明淑奶奶四代女性之间的互动,还有跟陌生女性、伴侣动物的连接。
“该是多么疲惫才会睡这么沉,希望她能好好放松一会儿。我想,就是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意,有时也会给人以活下去的力量。不管是对于靠在别人肩膀上的人,还是把肩膀借给别人的人。就像一缕阳光从云缝里照出来,这种心意也再次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很欣慰。”
智妍曾经靠过别人的肩膀,如今也成为了让别人靠肩膀的大人。整本书唯一感触到我的地方是智妍埋葬小狗燕麦的片段,这是多么日常、细腻,当全书的男性都活得不明不白死得悄无声息时,燕麦给予的爱和死亡更加震撼。
“夜晚” 是男权社会隐秘、见不得人又光明正大的恶。从智妍的丈夫到曾祖母的丈夫,从智妍的父亲到曾祖母的父亲,他们的恶都是如此平庸地如出一辙,慢慢蛀蚀女性的生命力,给女性带来无穷的不幸与灾难。《明亮的夜晚》不凡之处在于崔恩荣并没有耽溺于女性的苦难,她的重心不在夜晚而在明亮。说故事的手法也很厉害,透过现代女性智妍和祖母的对话带出四代女性的人生,而不是从一百年前说起。
智妍混乱又挣扎的人生是东亚女性的人生写照,最后智妍和母亲、母亲和祖母都和解了,她们透过跟彼此的连接找到内心的宁静,明亮的夜晚过后会是清晨,属于女性的温暖太阳会升起。
韩国女作家自动排除男性的文艺创作。
崔恩荣
1984 年出生于京畿道光明市,高丽大学国文系毕业。2013 年中篇小说获得 “作家世界” 新人奖后,开始踏上创作之路,作品有《祥子的微笑》《对我无害之人》。曾获许筠文学作家奖、金埈成文学奖、李海朝小说文学奖、第五届及第八届年轻作家奖、教保文库评选 “2016 和 2018 年度小说家”。
本书是崔恩荣的长篇小说,她说自己和书中人物一起度过了许多个四季。2020 年在季刊《文学村》分四次进行连载,2021 年 7 月正式出版。同年年底,获第二十九届大山文学奖,2022 年年初被评选为 “安山之书”。
她说:
“对我来说,过去的两年是我长大成人后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那段日子我有一半的时间没能写作,剩下的时间则都在写《明亮的夜晚》。那个时期的我好像不是人,而是像个有人打一下就会倾泻而出的水袋。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也是我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接纳自己的内心,成为一个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