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之死
“猴子”死了。
不是死于新冠,此时疫情已经过去,而是喝酒后栽倒在公路旁的沟里,被活活冻死的。享年45岁。
他被发现时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有个进城的几个小青年看到路沟里倒着一辆被雪覆盖的电动车。再看就看到沟底还躺着一个被积雪覆盖的人,用手一摸已经冰凉了。
这种喝得烂醉如泥倒在路边酣睡的事情近几年来每年都要发生个四五次,但是在寒冬里醉卧路沟也才发生两次。
最近一次是两年前的雪夜,那晚雪特别大。“猴子”头天在城里的新女友家呆了一天,晚上醉酒说了些醉话被赶出家门。他骑着电动车准备回农村的家,因为喝得有点多,就摔倒在国道旁边的沟里。他努力想要站起身来,但是因为酒劲太大,头重脚轻就又倒在路沟里。他感到脸上像是有个虫子在爬,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就着路过的车灯一看是血,但是因为醉酒倒不感觉疼痛,反而觉得困劲上来了,就索性躺下睡一觉。
酒精的作用让他不感到冷,反而觉得燥热,就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接着睡。恰巧有路过的农用三轮经过,车上的大娘在大车灯光的照射下看到路沟里有一坨白白的东西,就叫停了老伴停车查看,发现了人事不省的“猴子”。他被叫醒,问了地址和电话,还好心地把他送回家。
“猴子”那次是出了名了。
十里八里的人知道他醉倒在路沟里都说他的精神病严重了,连冬天都敢脱了光脊梁在地里睡觉,要不是及时发现可能就没命了。邻居们建议他的七十多岁的爹娘把他送精神病院看看,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听到这话,瘦骨嶙峋的老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擦眼泪,无可奈何地叹气。年龄大了——自己都顾不住自己,没法照顾他,只能他象秃尾巴的鹰一样回家后给他一口吃的。他爹则闷不做声地坐在屋檐下吸烟,噗嗤一口,噗嗤一口,吸完后把烟头子扔地上用脚踩灭,背着手拿起草叉到羊圈里去给他的羊喂草去了。
他只能多给这个小儿子预备些钱,在他把工资都被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骗光吃不上饭的时候别饿着他。
“哎”他叹道:怎么就生了个这玩意!
“猴子”,性别:男 方年四十五岁,职业:男护师,学历:卫校 单身。
所有知道猴子的人都说当初他能成个家就好了,有老婆和孩子,有个家,到家有个女人跟他说话,有人管,绝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说到这些,猴子的爹就激动。
“不是没有给他操办找老婆,从他十七岁就给他到处物色媳妇,光是花给媒人的钱都不止两万。但是他烂泥不上墙,嘴巴不把门,只知道瞎说,说一个黄一个,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确实,他爹尽力了,在这方面他没有理由埋怨父亲。问题出在“自身的条件上。”
“猴子”海拔一米六,体重还不到100斤,细胳膊细腿,细声细气,尖嘴猴腮,没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年轻时他长得并不难看,虽说尖下巴、宽额头,人中也有点像猴子 。但是细皮嫩肉的,小眼睛上翘,眉毛也细细的,薄嘴唇红红的,秀气的鼻子,绝对算不上丑,小时候像个小女孩一般讨人喜欢。
而且他长得很有特点——很像孙悟空。
在80年代这个特点的人还是很受人喜欢的,那时候小孩子们梦想都是变成孙悟空。
那时候正热播《西游记》,所以才得了个“猴子”的名号。
其实他的真名叫长传富,富贵的富。那时候大家都穷,村上只有一台电视,是一家代销店为了跟另外一家代销店竞争,为了吸引顾客买的。全村的孩子都到这家去看电视,但是西游记开播晚,前面都是漫长的新闻和广告,要等到晚上七点多才能播放电视剧。那时候全村的人还都点煤油灯,只有开代销店这户人家有电灯。天刚刚擦黑,很多吃过饭的孩子就跑来等着看电视。为了不浪费电,七点之前电视是不开的,就拉个灯光微弱的电灯泡在当院里,几十口子连大人带小孩都带着从自己家带来的板凳坐下等着。
这空档有闲不住的熊孩子开始闹腾,爬墙头,上猪圈,骚扰人家树上上宿的鸡。
主人就发话了:“小富,快把你从电视上学来的悟空打妖精的那一套棍法给大家表演表演。”
人群“呼啦”一声就往四周退开,立马拉出一个场子。小富也不腼腆,从座位上拿起他特意削得光溜溜的柳木棍子,像模像样的挥舞起来。只见他辗转腾挪,那招数还真的跟六小龄童的舞法相似,把个棍子舞得呼呼生风,连最后收尾时单腿着地、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的动作都非常神似。
才上小学的时候,他跟同龄的孩子身高都差不多,只是更瘦小一些。跟他的哥哥们相比,他确实太小只了,仿佛他妈妈身体里的营养都被先到先得的三个哥哥给消耗完了,让他从娘胎里出来就一副羸弱的样子,为此他吃母乳吃到8岁上学。
那句“回家找你娘吃咪咪”就是说的他。
放学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娘嗦上两口奶。虽然他娘已经四十八岁了,整个人枯瘦如柴,乳房干瘪得更像两个耷拉的空口袋,嗦嗦也就是寻求个心理安慰,但是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从小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吃的饭都没有药多。身为医院会计的父亲当年为了不让他夭折没少给他花钱补身子。嘴上也从来不亏待他,家里好吃的都让着他;精神上的营养更是给的富足——什么都顺着他,就像依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的最后遗愿一样。这样他好歹是活了下来。
相比其他孩子,童年的小富日子过得是很滋润的:有个当官的爹,不愁吃穿、不用干活,整天就是带着村里的一众小孩从村里溜到村外,从这块地溜达到那块地,夏天上树掏鸟窝,下河逮蛤蟆;冬天就到地里去看哪里刨老鼠窝,哪怕蹲守到半夜也得等,直到捉到老鼠带回家用绳子拴了玩。
冬去春来,转眼几年过去了,同龄的小伙伴们都长得很快了,唯独小富生长缓慢。家里人心存侥幸,以为他的三个哥哥都是高高大大,他就不会长矮,至多是晚长,就没有放在心上。慢慢的,他成了同龄孩子中个头最矮的,家人才意识到他真的长得真慢了。
上小学的时候按照个头他该排在第一排,但是因为他总是跟最后排几个高个捣蛋鬼搅在一起,老师看他什么都不学,干脆就把他的位子调到最后头,让他彻底过上了放飞自我的生活。
在地里干活的人经常看到他跟着最后排的大个子捣蛋鬼偷偷溜出破旧的教室钻过校园围墙的窟窿,跑到野地里去玩,偷瓜摘枣,下河摸鱼。或者是头天晚上跟不上学的人玩半夜,第二天在教室里呼呼大睡,醒来就抱着一本被磨得毛边的武侠小说着迷地看。
到了初中男孩子都长高了,小富显得更加矮小。他仍然是细皮嫩肉,没有喉结,也没有胡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加入那些青春期男孩子关于性的话题的讨论。那些话是那么粗俗,下流,每一个听到这话的女生都会感到脸红。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让女生脸红的细节也被后面几个调皮鬼大声地进行讨论引起女生的反感,被悄悄地骂作流氓的就有他。
直到初中毕业,他的第二性征都没发育,很多人认为他是二乙子,说他毛都没有长全。他的大嫂子总是开玩笑说他本来是个女孩,投胎成男孩了。他的那帮兄弟就出来给他辟谣,说他是妥妥的纯爷们,可以打包票,只是零件尺寸小点而已。
父亲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子板不禁有些发愁:论说都十七岁了,也该说对象了,村里几个男孩18岁就娶亲了。但是看他还是象十二三岁的样子,干活没有力气,上学吧也不可能——啥都不会,坐在教室里那屁股跟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压根就坐不住,上学就是活受罪,更不要说他每次考试的分数都是个位数了,简直让他这个医院会计的老脸都没地方放。
这个老疙瘩儿子唯一让他放心的地方是他从来不给他惹事,不像有的孩子下夜偷羊、牵猪,被派出所抓到了让家里出钱去赔偿,还要坐牢丢人。
上完初中后小富没考上高中,成了家里蹲大王。
刚开始家里蹲还是很舒服的。不要起早睡晚、不要装模作样地看书、可以肆意说话、也不要在每次考试时绞尽脑汁去作弊、回家不要被同堂的几个弟兄戏谑时不时有吃了大鸭蛋。……,好处多得数不清。
但是不上学在家老待着也无聊 。即使每天能睡到日上三竿, 起来吃了他娘给他留在锅里的饭,踱着方步去在村里溜达。他发现从东头到西头就看不到几个男人在家里,一天到晚待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小孩,同龄人都下地干活或者去城里打工去了,只有他手无缚鸡之力在家吃闲饭。即使碰到男人也正忙得马不停蹄,那肢体语言就是:我没闲空跟你个二流子拉呱。
有时候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做出出神的样子,他的哥哥们看他啥都不干就会朝他娘咆哮:“让他到地里去干活,他都要闲出病来了,整天跟个野狗似的乱窜!”
他娘就开始细着嗓子回答:“你不用问 ,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管他干啥!你看他那跟个竹竿似的胳膊腿能拿动锄头不?”
“那就让他去放羊!” 他哥哥咆哮着。
他赶着羊去到村旁的水渠里去吃草。这条水渠还是当年大跃进时期为了发展生产挖掘的,每年的雨季能看到奔腾而过的夹杂着枯枝败叶的浑浊的雨水;旱季沟帮长满了茂密的青草,清澈的水洼遍布沟底,里面有鱼儿、青蛙在水草间嬉戏。两旁的沟帮上栽种了稠密的树木,人只要坐在树下把羊赶在沟底吃草,不去吃岸上的庄稼就行了。
但是这样的差事在小富看来还是无聊至极——没人拉呱。
他看到远处的地里有村里的同龄人在刨地,就放下鞭子跑到地里去跟人家说话,任由他家的羊跑到岸上田地里吃庄稼。
他跟人说了半天话,完全忘记了放羊的责任,他的羊早就吃饱了庄稼在头羊的带领下回到了家。家里的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大门锁着,羊儿们进不去只能在大门口盘旋“咩咩”叫着。一会功夫他家的羊突然都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原来是吃了地里的刚喷过农药的棉花叶子。幸亏大嫂子回家早,发现后赶紧叫人给羊儿们灌肥皂水,又派人去西庄找兽医打了解毒的药才没有全军覆没。
这次放羊他让家里损失了两只怀孕的母羊,他娘心疼地眼泪吧擦,又不能数落他,只有他二哥逮住他来了一顿胖揍。从此家人再也不敢把羊交给他了
地里的庄稼成熟时,天气瞬息万变,粮食一旦被雨水浸泡,全家就没得吃。因此收割庄稼就象打一场仗,村里的人会全员出动起早贪黑去抢收,他也在哥哥们的逼迫下不得不带着镰刀去干活。但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他一会渴了,一会饿了,或者是要拉屎撒尿,找个理由逃走躲着,不到下工的时候都不回地里。
他的二哥是那种暴脾气的人,干事手脚麻利,说话也口快直爽,总是指责他:
“你这个懒猪,光知道吃白饭,一点不能干活,爹娘可不能养你一辈子。”
小富看着气势汹汹的二哥,啥话不说,躲到正在做饭的娘的身后去了。
“你管他来?他还小呢,一把大的个头能干啥。树大自直,大了就知道干活了。”他娘护他。
“都是你惯得,我象他那么大我割草放羊拾柴火出粪,哪样没干!村东头老茄子皮要的孩子八岁就顶半个大人了,看你能把他惯成啥!你能养他一辈子?”
小富只是白了哥哥一眼,揣上他娘偷给他煮的鸡蛋溜到坑边去吃了。家里的人口众多,娘总是单独照顾他,好吃的都偷偷留出来给他。他看着鸡蛋皮扔在池塘里泛起的涟漪,早忘了哥哥的埋怨。
这样过了两年,“猴子”已经成年,却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身高体重,说话细声细气,细皮嫩肉,家人才意识到他早就停止了发育。但是面貌上却发生了变化:脑门越来越宽,下巴更窄了,眼睛更吊梢,特别象狐狸的眼睛,有点半男不女,甚至看上去有点别扭。
庄稼人的忙都是有时候的,闲下来的日子都会到附近的县城去当零工,只有他整日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日子除了看武侠小说打发时间,停下来他就闲得发慌。
为了打发日子,他不得不加入各种团体。村里人会看到他有时候跟一帮子八九岁的小孩子在河边玩耍;有时候看到他在大姑娘小媳妇群周围转悠,总是脸上挂着讪讪的的笑;有时候他会跟村里的老头子抄着手蹲在向阳的墙角晒太阳,听他们回忆年轻时的经历。最喜欢跟着比他年龄大很多的几个光棍溜达,在路口看人,听他们谈论谁家媳妇的家长里短,把偷听别人洞房的荤段子拿来耍笑。渐渐地,他脱去了脱去了纯真,变得更加低俗,也学会了抽烟。
他最喜欢过年的时候,跟他同龄的男孩子不去做工了,他们会成群结队的在村子里溜达。此时才是他找到归属感的时候,只有跟他们在一起他才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听着他们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心理别提多得劲了,这才是他要找的组织。
但是只要过了正月十五,男孩子就陆续走光了,他又剩下自己,只能想法打发无聊的日子。此时他发现无事可做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走路去8里路的县城逛,看县城的车水马龙,看店里琳琅满目的吃穿住用的东西,看着满大街的男女老少不停地奔波,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心里既向往,又畏惧,感到自己如此的猥琐,穷困,兜里甚至掏不出可以买一盒香烟的钱。
有一次他在家实在憋得慌,就骑车去了县城,还到电影院里去看了一场电影。等他出来的时候天都开始黑了,他到处找他骑来的破自行车,却到处找不到。此刻他心里很后悔把那一毛钱买了多味瓜子而没有把自行车寄存起来,这明摆着是自行车被偷了。
这个二八大杠的破自行车可是他说了很多好话才从大嫂子手里哄来的,嫂子一直把它用来驮蔬菜到城里去卖。那时候人穷,自行车算值钱的东西了,小偷们组团偷了在二手市场卖,形成了偷——修理装饰——销售的一条龙产业链。可以说只要有个破车架子,只消一夜功夫就能变成一辆半新自行车,卖个好价钱。
小富嫂子的这个自行车本来是结婚时买的,因为用的爱惜,看上去还不错。自从村上丢了几辆破车后,为了不让小偷盯上,她狠心把链瓦、铃铛、和车闸都卸掉了,甚至还用钢锉在车架子上到处挫得车漆都掉了,即使被偷了只能卖废铁。当小富的爹看到这辆破车时一度怀疑他这个憨直能干的儿媳妇是不是丢了自行车。他心疼地说:
“儿来,你那个车子丢了?爹给你钱买个新的,干啥买个这么破的车子,难看死了。”
小富的嫂子得意地看着老公爹说:
“不是,俺爹,是村里老是丢自行车,我把车弄得小偷看不上,他们就不偷了。”
果然,村里陆续又丢了几辆自行车,小富嫂子的这辆车就没人偷。
大嫂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因为比小富大了十几岁,一直都把这个小叔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带着,所以对他也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你可不要丢了自行车,现在城里偷自行车的人多,这可是我干活的毛驴,没有它我就不能卖菜了。”
大嫂子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叮嘱。
她的长相可以说是符合中国传统美人的标准,鹅蛋脸、柳叶眉,大眼睛,双眼皮。又黑又长的睫毛,鼻直口方,天庭饱满。虽然皮肤不算白,但是让人看了说不上来的喜欢。
小富他爹是上班的路上遇到几个上初中的小丫头嬉闹,看到她长相出众,性格开朗,就找媒人抢先定下了这门亲。但是因为到这个家后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身材早就胖得变了形,脸上也都是风吹日晒留下的大片色斑,但是仍然能看出年轻时漂亮的模样。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就回。你这破车小偷也看不上。”
他满口答应下来。
现在车子被偷了,连回家都是问题。
“这可怎么办呢?”他心里嘀咕了半天,还是认为得先回家再说,爹爹肯定会给嫂子买个新车子了事,至于那个暴脾气的二哥,有爹娘罩着,他拿他不能怎么样,村里被偷自行车的也不是他自己。。
他边走边想,不觉就来到了城西郊。
眼下就是一个岔路口:如果直着往西走肯定是近路——只要六里路就能回到家,但是这条路没有一个村庄,道路崎岖,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的,沿途的庄稼地里都是此一处彼一处的坟头,中间还要经过一个给野鬼送钱的十字路口。
关于这个路口有很多骇人的传说,遇到好鬼至多受到惊吓,要是遇到恶鬼,就会被他们摄了魂魄变成疯子。
西村的那个老瓦五更天早起去城里卖粮食,快到这个十字路口天刚露出鱼肚白。他心里害怕,就放慢了脚步仔细观看前方,夜色朦胧中就见路中间有几个戴高帽子的白衣人正在弯腰捡拾什么,他正疑惑想上前探个究竟,就听到附近村庄的鸡突然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鸣,几个白帽子人快速起身,飞速窜进附近的坟头里不见了。他才想起头天是鬼节。
“大概这些高帽子是捡拾野鬼丢弃的钱呢。”
他逢人就讲。
那个在城里邮局上班的独臂老李告诉他们村的人,有一次他从邮局下班回来晚了,回家的路上天就黑了。他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感到车子震颤了一下,他不敢回头,就偷偷瞄了一眼侧后方,看到有两条白色灯笼裤腿在后面悬着,想是有鬼上了他的自行车,后背感到彻骨的寒意。他故作镇定地往前骑,一直到了下一个村庄车子又震颤一下,他意识到鬼下去了,他发疯似的逃离,从此以后他再不敢走夜路了。
东边屯里新娶的媳妇,突然变得胡言乱语,疯疯癫狂,说是那年鬼节当日她自己在地里干活到瞎黑,回家晚了,被恶鬼附了身,花很多钱都没看好。
……
这些骇人的故事让小富半信半疑,纵然他再无聊多事,以他的性格也不敢去考证。
另外一条路是刚修的公路,开阔、平坦,但是中途要从公路上下来,走过一段桥。那黑洞洞的桥也让他害怕,据说有个补鞋匠死在那个桥洞下,而且那桥洞还是从前丢弃夭折的婴孩的地方。
但是他身上没有钱,必须回家过夜。他决定走第二条道。
好在公路沿途很多村庄,还经常有在城里干活的人结伙回家,听到他们说话声就不害怕。
经过一个小时的连跑带走,他走过了最长的公路,下到那段桥所在的路口。他深吸几口气,咳咳嗓子,大着胆子往前走。
关于那个死去的鞋匠,传说是这样的:那个补鞋匠从四川买了个姑娘做媳妇,姑娘脱身无望的情况下给他生了个闺女,最后姑娘以死相逼让补鞋匠放了她,否则她就自杀。补鞋匠念在已经有了女儿的份上,不忍她死去,只好放她离开。后来补鞋匠在补鞋的时候不慎被机器扎破手,感染了破伤风,被发现的时候就死在这个桥洞里。.0
因为这个传说,走夜路的人都宁愿绕远路,尽量避免经过这里,这无疑对传福也是个挑战。他只是不敢去走另外一条有野鬼的路才不得不选择经过这里。 此时他在心里默念这个补鞋匠是个善良的人,死了也会是善鬼,不会骚扰他这样胆小的人,只要过了这个桥再走200米到了另外一个村庄就不怕了。
因此,当他大着胆子疯狂跑上桥面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跳出了嗓子眼,头也懵懵的,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突然,他看到桥面中央有个驼背的高大身影,他的脑瓜子就“嗡”的一声。他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祈求这个黑影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但是驼背显然意识到他的存在了。
他转过身正对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老牛拉犁子耕地的声音,小富被这个声音吓得魂都丢下他的肉身独自跑了。他浑身瘫软,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须臾,他挣扎着刚要爬起来再跑,就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了声:“谁”
小富听出来是谁了。是“印度人拉贾”,就住在小富的邻村,距离他家都不到一里路远。
“你是拉贾不?”小富问
“是的。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拉贾问
“别提了,我去城里玩,看了场电影,出来天就晚了,自行车也被偷了。”
“我也是!我也是看了电影出来晚了。我的自行车早就被偷了。我爹说已经丢两个自行车了,不给买了,要去城里就自己走着去。现在我去城里都是步行。”
拉贾唠叨着。
“你家距离城里近呀,我家距离城里远。”小富爬起来说。
“能近多少!半里路的事,就看想不想去了。我一星期都自己跑城里三趟,有时候不想回来就住二哥大哥家。”
此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得土路发亮,树木和庄稼都依稀可见。两人边走边聊,空旷的田野里回响着两人讨论电影情节的声音。
这个说话的人有个印度名字——“拉贾”,是因为长得很像当时放的电影《印度拉贾》的主人翁,浓眉大眼,卷头发,厚嘴唇。
他能歌善舞,会吹欢悦的口哨。从这个电影一放映,小伙子就学会了里面的主题曲,还能唱的一模一样,连歌带舞的,颇能让人动心。
奈何这小伙子先天不足,有哮喘病,不能出力干活,不能过冬天,所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因此在同龄人的孩子都满地跑的年龄,他还是孤身一人。
但是他比较前沿!
他的父亲从前是一个部长,因为跟一个女人“搞破鞋”被革职了。虽然被削职为民,但是眼界远远高过庄稼汉,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两个儿子给招赘到城里,拉贾也经常去城里闲逛,经常住在城里哥哥们家。因此拉贾的身上散发的气质更接近城里的青年:能歌善舞,讲究衣着,手里也宽裕。今天之所以遇到小富,就是去城里闲逛回来晚了。
两人早就认识,拉贾比小富大五岁,只是因为拉贾向往城里的生活总是往东去,很少跟西村的小富玩,兴趣也不同:小富还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民的习气,掏鸟窝、捉鱼逮蛤蟆、偷听洞房,听光棍们聊荤段子;拉贾则看电影、学唱歌学跳舞,学泡妞。
两人就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区别。但是两人都很寂寞,都喜欢看武侠小说。这次两人总算找到组织了。
从此村里的人经常看到两人如影随形,一起在田间小路溜达,一起到城里去玩耍,好的一个脑袋似的,恨不得吃饭睡觉也都在一起。只要小福娘到家找不到儿子,一定会在东村的拉贾家里找到他。小富在拉贾的影响下也开始穿讲究的衣服,梳油亮的背头,带明晃晃的机械表,骑崭新的自行车。
小富的家庭人口众多,花销也是靠老爹的微博工资。随着他开销的与日俱增,小富认识到这样向家里人要钱潇洒的日子终究是不靠谱,还得想法挣点钱才好。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正是找对象的年龄,能挣钱可以给他的亲事增加筹码。
但是象他这样一股风都能刮走的体格子,出力的活儿肯定不能干,只能干技术活。
那时候开私人诊所很流行,不管什么学历人只要有关系能拿到卫生许可证,就能开个私人诊所。因为挣钱多,每个村都被一个医生占领,就像草原上的肉食动物给自己划好领地一样。
中国人民看病从口服转变到静脉滴注就是这帮子人的功劳。
以前受凉了只要喝点姜茶捂捂汗就好了,小医院开起来为了卖药赚钱就大量给病人开药,又为了赚的更多打屁股针变成吊水加口服药!这些赤脚医生这种行医方式能获得百分之几千的利,就都比着谁心狠开的药多。
在这种暴利的驱使下,老会计率先让自己的二儿子学了一年打针在村上开了一个诊所,赚钱非常快,三年就起了一座小洋楼。再看小儿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那鸡爪子一样消瘦的手要说是一双灵巧的外科医生的手绝对不为过。虽然不能让他去给人开刀(他怕象他们院长的儿子学做手术每年都要开死人),但是给人打针换药这样精细的活还是可以干的。再说卖药百分之几千的利,要是能干这个,一辈子吃喝不愁,他小富还能愁媳妇!
老会计盘算好了,就告诉小儿子这个打算。但是这小子说什么都不去,他晕针,晕血,晕书,凡是这些费脑子的他都不喜欢,更重要的是他听说学习医学要解剖死人,他害怕死人。没办法,老会计只好去动员拉贾的父亲说服哥两个一起去学医,回来一起开诊所。
其实小富虽然对饱食终日的日子很满意,但是他发现这日子很尴尬,同村人说啥都不干娶了媳妇养不起,还受不完他二哥的气。他二哥在他心中就是“周扒皮”,一刻见不到他舒服,自己成家了还故意没事找他茬子责骂他是懒猪。
自从跟拉贾在一起玩,看到这哥们什么东西都是城里人的装备:香水、头油、白衬衫、大皮鞋、面霜、录音机、磁带,还有军刀等等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都是要大把的票子才能买到。这无疑给了他无形的压力,最终为了以后的好生活,他狠心答应去卫校学习了。
于是村里人经常看到衣着整洁的两位翩翩少年骑着个二六的新自行车早出晚归去城里上学。二六自行车是给两位上学的奖励,又小巧又轻便,是不出力的人的代步工具。当年二六的自行车中看不中用,不能驮大蔬菜筐,除了上班的人,庄稼人都认为买它不过日字。
小富自从去上学就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新褂子、新裤子、新鞋,新手表,新自行车。虽然没有胡子,但是发型每天都是摩斯定型的新式样,是按照香港警匪片里的明星样式量身定做的,一副阔少派头。用他爹的话说是:俺小富是官二代,可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说不定还能领个媳妇回家呢。
家里人怕他逃学总是在他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认真学习将来当医生一辈子吃喝不愁。还大讲有钱媳妇自来的道理,讲得嘴皮子都磨破、小富的耳朵听得都起茧子了,脸上总是带着咪咪的笑,嘴上满口答应“是是是”。殊不知他和那个同伴出了家门就找最远的路去城里,为的是看路上的风景。有时候为了游荡还故意往反方向骑行,故意错过跟解剖有关的课程。他们逃课在城里能待一整天,看电影都是躲在角落里逃避清场,到最后跟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混熟了,休息期间还到电影院门口出来透气,开下一场再转身回去看。
两个衣着光鲜,不学无术的医学生就瞒着家人在城里混日子。上学两年把城里的小吃吃了一个遍,好玩的都没有错过,甚至会撒谎坐火车到别的城市去玩。
其实拉贾可以算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他兄妹长得很像印度人,是那种大大的双重睑、厚嘴唇、高鼻梁、粗眉毛、浓厚微卷的黑发,皮肤有一点发黑,特别是身材高大,但是有点佝偻背,这并不影响他的英俊。 如果让他乔装打扮了来唱“吉米吉米,阿加阿加”,他会非常抢镜。他的年龄正好是婚育期,撩妹成了他最大的爱好,经常寻找机会往女孩子堆里扎。
但是命运故意要捉弄这个多才多艺的青年,让他从小就害上哮喘病,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吃药续命。
在一年四季对他伤害性最大的就是秋冬春三个季节的风,可以说从秋风吹起的那一刻起他就要做好象昆虫一样蛰伏的准备。要带上口罩、手套、围巾、穿上厚袜子,保证每一寸皮肤避免跟空气直接接触。特别是寒冷空气会让他的呼吸道水肿,会喘得跟拉风箱一样呼呼生风,整个人也憋得脸色发紫,把全家人吓得随时准备应对他离去。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但是他爹专门为他安了电话。因此一到冬季,必须给他安排一个特殊的暖房,足不出户。他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一样蛰伏起来。
他的两年学习成绩也是让人怀疑。因为从深秋到暮春的这段时间人们看到在乡间小路上骑着自行车上下学的人只有小富自己。
但是一到小麦收割的季节,草长莺飞,树木葱茏,拉贾就象动物从冬眠中醒来一样满血复活。毕竟他除了比其他青年多了一个哮喘病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很健康。
一样处在青春年华,一样憧憬爱情,一样有男孩子的那些行为和爱好。
他有一副好嗓子,是清朗的男中音,纯净,深沉,没有任何杂音,唱起歌来真的自带印度的风味。暮春的暖风吹拂着拉贾,他那青春旺盛的血液滋养的容颜是那么鲜亮:浓黑的眉毛下扑闪着蒲扇似的长而上翘的睫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亮而澄澈,象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潭水;饱满的嘴唇总是不停地唱歌、吹口哨。在去城里的林荫道上他总是不停地歌唱,就像羽化的蝉在欢唱自己的重生,连树上黄莺都要停下来聆听,小富就在他的伴奏下默默想自己心事。
此刻如果没有哮喘的困扰,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这份快乐能感染所有遇到的人,感染情窦初开的少女,偷走她们的心。
但是没有如果!
就在几年前,当他意识到哮喘病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时,,他彻底放弃了侥幸心理。他知道没有女孩会嫁给他这个病秧子,他不再希冀从婚姻中得到幸福。,而且他发觉每增长一岁,他的肺功能就衰退一大截,死亡就朝他逼近一步。
每一个冬天到来,都让他怀疑他还能不能吃上春节的饺子。为此他的每一天都是被他当做最后一天来过,拼命得享乐。作为他的铁哥们小富,也受到了他的感染。
从跟他搅在一起,小富很快就不是那个原来的小猴子了——他在他的带动下吸烟、喝酒、赌牌、看有色电影、读金色小说,样样精通。
但是有一样,小富象孙悟空一样业务不精,那就是撩妹。
不知道是因为他生命的最初阶段家里就没有女孩不知道怎么跟女孩相处,还是因为身材矮小自卑,在撩妹方面他只能当配角。跟着拉贾他会嬉皮笑脸的起哄,上翘的眼睛笑成两道缝,会说些顽皮话,在拉贾召集来的男女青年中间瞎乐呵,或者象狗一样溜溜达达地跟在他的后面,但是只要离开拉贾他立马就变得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看到女孩子都脸红。
“小富,你不会真的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喜欢女人吧?”
小富的嫂子总是在他娘的授意下催促他“长点眼”。
“小富,你小子的老二是不是有问题,让我摸摸。”同堂的光棍大哥流里流气地做了个要掏他裤裆的动作,吓得小富转身拼命逃走。
小富其实是非常自卑的。他对自己的身材相貌都不满意。伙伴们那些光鲜的外表,健壮的身躯,狂妄的夸口都让他在女孩们面前自惭形秽。单纯的小富还在为自己的外向自惭形秽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了拉贾的一个巨大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如此震惊,以至于他改变了对人生的看法。
那是两个人去邻近城市游玩后坐火车回来的晚上,因为火车是凌晨两点抵达的车站,两人决定找个旅馆睡上一觉等天亮了再回家。就在他们走出车站时候,小富看到拉贾在接站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人。这时候有个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妈妈拨开人群走向拉贾。两人很熟悉地打招呼,说着客气话,然后拉贾就示意小富跟着老妈妈走。
两人在老妈妈的带领下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七扭八拐地来到一个院子里。两人在黑暗里听着老妈妈摸索着开开院门,走过狭窄的楼梯到达二楼。老妈妈打开过道的灯,两人才看到这个房子是一个幽暗的双筒子楼,被隔出很多的小房间,他们的房间就是其中的一间。
两人又困又乏,简单洗漱后就准备睡觉。这时候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小富疑惑地去开门,一股香风从外面扑面而来,就见门外站着两个身材高大健硕,浓妆艳抹的女子。她们都五官端正,丰胸肥臀,穿着红色的文胸和黑色的内裤,罩着一个渔网一样稀疏的裙子,肥美的大腿若隐若现。
看到小富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姑娘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
“我们是来给你们洗头的。”
小富被臊得低着头不敢看她,瓮声瓮气地说:
“ 我们洗过澡了,要休息了。”
这时候拉贾从洗澡间里走出来制止他说:
“我正要找人给我捶背。”
说着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富一眼,拉着另外一个圆脸更加丰腴的女人嬉笑着走向走廊的另外一个房间,期间还频频回头笑着看向小富。
小富退到床边特意跟姑娘拉开距离,免得被响起熏晕。 长 脸 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小富说:
“不让我进来吗?”
小富这时候整个都呆了。
他只听说过车站这里有特殊的服务,也听说过这哥们早就开过荤了。据说这哥们的三哥就是在车站嫖娼给逮到了,弄得人尽皆知。看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哥两个跟他爹一路人啊!
小富什么事情都想干,就是不想干这事。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敢干这事,他二哥一定会把他阉割了。再说想到卫校里老师讲得那些跟这事有关的疾病,想到三教九流的男人传染给这些女人的恶臭,那些医学书上因此溃烂流脓的“大家伙”,他突然作呕起来。
“只要100块就能舒服一次。”姑娘说。
“不要,小富嘴里咕噜着。
“80也行。”她边说边伸出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拉了小富一把。
他猝不及防就一下子倚在她的怀里。
血液一下子就涌上他的脑门,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他吓得象孙悟空一样弹跳起来。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靠近除了母亲和嫂子以外的女性。
他的母亲,一个瘦骨嶙峋、形容枯蒿的老妇,即使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被抱在怀里也被她的骨头硌得疼,更不要讲那两个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的乳房了。从小就看到年轻的嫂子裸露着肥大的胸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的侄儿们喂奶,他甚至被几个男的恶作剧地按在嫂子的怀里吃嫂子的奶,他从来没有过任何难堪。
眼前这个姑娘身材高大肥壮,那高耸的乳房就像两座小山包,滚圆的屁股和大腿就像草原上的母马,雪白细腻的皮肤油光滑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水灵灵的眼睛,让他不敢直视。
但是他本能地感到她就象一朵鲜艳的蘑菇,有毒。
“呔,何方妖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念出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台词。这让他自己更窘了。
姑娘被他逗得“噗嗤”一下笑了。
“没看出来你是孙悟空啊!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紫霞仙子。”姑娘操着东北话说。
她斜睨着小富,自顾自地往床前移动,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小富此时有点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脸皮厚的女人。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有遇到过棘手的事情。他总是躲在别人的后面,从来不自己主动去干事,去惹事。如果遇到什么难事,他就会躲起来让别人去处理。在家是父母和哥哥们护着他,在学校是高个子承担,在卫校学习期间都是这个搭档带着他逃课,吃喝玩乐,真的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还不知道怎么办。
姑娘依旧斜眼看着他,他窘迫地指着门口说:“你走!出去!”
此刻姑娘终于生气了。冷冷看着他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你到底是假正经呢,还是有病?,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开荤吧?就你那身子板是个废人吧?你这模样如果在我们东北那就是个残疾,连个老婆也娶不上!”
他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看着女人慢吞吞地摇摇摆摆地出去,窘得要钻个地缝躲起来,气急败坏地随手就把姑娘坐过的床单扯了扔在地上,露出床上破旧发霉的褥子。
当拉贾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缩在床上呜咽。拉贾好言安慰,他才停止抽噎。
他从前也知道他身上的那个配件比较小,那是跟小伙伴们比赛谁尿的远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怕人看见笑话,他就有意躲着同伴。这些知识都是在黄书上看到的,那里面有对“大家伙”的描写。
上初中的时候,课间十分钟他为了不让那些大个子看到他的“小小鸟”,故意晚去厕所,错过跟他们同时如厕的时间,为此他经常因为上课迟到被老师责备。
但是就像他的手和脚都比较小一样,这配件是造物主根据他的身高量身定制的。他甚至对遥遥无期的洞房花烛夜都感到恐惧:他身材矮小,会让老婆看不起。可怜的小富不知道那时候的女孩都是以为亲个嘴就能怀孕的傻瓜。
他总是习惯躲在别人的后面当个配角,但是象相亲和娶亲这样的事情他必须是主角,没有人能代替他。因此每次他去相亲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因为他爹为了改良后代总是给他介绍人高马大的女孩子,个个都腚大腰圆的,说是好生养。
他忍不住自卑,为了给自己壮胆,总是忍不住地吹嘘自己有大能耐:跟县长同桌喝过酒,跟黑社会老大拜过把子,还扒过火车。这些粉饰自己的行为让单纯的少女断定这家伙不仅仅矮小丑陋还不靠谱,就一言不发地自顾自的走了,剩下小富嘴里留着还没吹完的牛皮错愕。
不过他并不感到难堪,至少姑娘们给他保留了尊严,而且还使他娶妻生子的日期成功延迟了。说实话他并不打算结婚,结婚除了会让他出丑,还会让他象他的哥哥们一样被困在家庭里,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
现在他这个被捂了多少年的秘密让这个窑姐一下就看破了,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恨意。
其实瘦小的小富也想象武侠小说里的青年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让自己一夜成名好让女人能瞧起自己,让一个美丽的女孩能因此爱上自己。他说的那三件事其实也不能算是吹嘘,跟县长同桌喝酒也是真的。
那件事是县长的亲戚想开一个大的私人诊所,看风水的人选址就在一个假老中医铺子的对过。这假老中医也不是什么医学院出身,只是识得几个字,考不上功名,就跟着个江湖游医学了些野方子,又自学了汤头歌之类的东西,就自诩出身中医世家第几代传人。他聪明好学,也成功规避了那些有毒的植物,用吃不死人也不起什么作用的草根、草茎和草种子给人治病,倒也没有出过人命,还挣下偌大的家业。西医流行后,他自学配药、吊水,也赚的盆满钵满。现在县长亲戚想挤倒存在很久的假老中医的铺子,就找了几个医学生谎称病了去吊水。吊了一会,那个假扮的病人按照剧本突然晕厥倒地,小富因为演过孙悟空,有表演天赋,就让他充当这个角色。
还别说,人家小富根据医书上的描述,表演的从椅子上瘫倒在地上,翻白眼,屏住呼吸,嘴里咕嘟沫,蹬腿一气呵成,真象是要死了。老中医吓个半死,赶紧打电话让县医院急诊科去抢救,经过“多部门”的协调还赔了不少钱。当然那些钱都归县长的亲戚,那假老中医因这个由头从此关门歇业。
县长亲戚答谢宴那天请了县长,县长听说小富是主演,而且金箍棒耍得好,还让他即兴耍了一会扫帚把。
至于扒火车这事,多少年后他回想这件事就后悔——都是吃饱了撑得。
他的朋友住在火车站附近,朋友家生火的煤块都是朋友趁拉煤的火车短暂停车爬上去偷的,那阵子他跟他玩得好,就天天跟着去干这事。结果被铁道分局的人给捉了,大夏天的被关在有十个火炉的专门审问犯人的小屋里,烤得身上都是水泡。他那个朋友因为是惯偷,啥都偷,被打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得亏了小富身材矮小,长相稚嫩,只是作为误入歧途的从犯被叫了家长罚款领走。
小富回到家免不了被二哥毒打,教育。最后他答应父亲以后不跟坏人学,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不拿人家的,有需要老爹出钱买。爹是国家公职人员,丢不起这人。
其实小富本质是不错的:他不贪财,有钱就花,没有不花。他怕脏,怕被那些千万男人烘烘过的女人身上残留的恶臭熏臭;更怕传染给他各种各样的脏病。他也怕人家揍他,怕疼,一根小刺扎住都能“刺哈”嘴半天的人。
卫校毕业后两人高高兴兴地领了毕业证,找风水先生看看在哪个村选址开个小医院。
小富的村庄肯定不行,他二哥已经捷足先登。拉贾的村小学旁边有两间屋,但是被城里来的中年人开了医院占下了。因为拉贾身体不好,不能离家太远,只能在他家开。幸好他家所在的村跟邻村是连着的,而且那个村现在还没有开医院。
于是,两人在拉贾冬蛰的屋里进行了简单布置,改成一个卫生所。
虽然是土屋,但是打扫干净,分开里外间,糊上墙纸,再挂上“悬壶济世”,“扁鹊再生”,“盖世良医”的锦旗。简陋的桌子上摆上刀子、镊子、瓶子和雪白的大瓷盘子;盘子里放着棉签,消毒水和针管,看诊的桌之上放上几本内科学、外科学,呼吸科学,消化科学等书籍,让人知道两位“神医”能包治百病,房间里喷洒些消毒水的味道,这间土屋就成了“小医院。”
这个医院的一大特色就是里屋各种娱乐设施都有:电视机,影碟机,录音机,武侠小说,各种城里青年的玩意儿都在里间,供两位医生打发时间。
闲暇的时间他们会共同看一本书,讨论各种时下年轻人的话题。这时候的小富就被搭档惊人的知识储备量惊呆了——拉贾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学贯东西,纵横古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他样样精通;法、儒‘’道、释也研究颇深。与他相比小富完全就是个土鳖!
一天小富大着胆子问他:
“你去找那些女的不嫌弃她们脏吗?千人骑万人跨的。”
“你懂个屁!那不是有安全套嘛!”
“你找过几个女的?”小富不死心。
“我只跟一个人相好,就是那天你见到的。”拉贾说。
“你真喜欢她吗?为什么不娶她?”
“人家也不跟我呀!就我这副痨病样子,谁愿意呀!再说一日为鸡,终日为婊,都是无情无义的人,如果不是我给她钱,连面也见不到的。但是我很喜欢她。”
“那你怎么不娶个老婆,或者让你爹给你买个四川姑娘?你家人知道你这样吗?”
“我爹肯定不会给我买老婆,我过了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再说我的两个哥哥都有男孩子了,又不用我传宗接代。但是我每次要钱都给我,我只享受生活就好。我跟你不一样,你至少是健康的,你爹会给你安排好工作,你也能找个好人家的女儿,好好过日子,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也有奔头。我有一日没一天的,及时行乐吧!”
小富看到拉贾的眼神黯淡下去。
小富沉默了。
没想到拉贾快乐的外表下藏着那么重的心事。夏日里拉贾的欢歌下一定也有忧愁吧。
他看到过他犯病时濒死的样子:青筋暴露,双目外突,发出巨大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他虽身材矮小但功能齐全,跟疾病相比算不了什么。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健康活着多么重要,不禁对他的矮小症有些释然了。
拉贾虽然驼背,但是雪白的大褂套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帅气,英俊的面庞加上故作沉稳的态度,还真有点医生的派头。但是小富却不同,瘦小的身材穿着肥大的白褂子,简直就是马戏团的猴子当了医生。
小富为了显示学识渊博还特地带上了一副平镜,但是这样的装束反而看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只要提起来他,人们就把他当做笑话。
“不靠谱。” 那些村民说。“特别是那个小富,跟孙猴子刚下山似的。”
这两个家伙逃课的事情在方圆十里家喻户晓的,而且两人总是就病人的病情胡扯一气,弄得病人不敢再踏进门。少数人只有在对其他医生的欺骗极度不满的时候才会冒险提着脑袋到他们这里来看病。
但是他们为了笼住人心会尽量在服务态度上下功夫。
他们会一本正经的望闻问切,按照卫校毕业前老师给每个同学统一派发的包治百病的济世良方给病人治病:感冒了就挂抗生素和抗病毒药,外加止咳药,临走还要开上一大包口服抗生素、三九感冒灵和止咳化痰颗粒;肚子疼就吃氟哌酸和消炎药再加江中牌健胃消食片;过敏了就推注抗过敏药和口服扑尔敏;眼睛疼了就滴眼药水外加口服抗生素等等。如果这些药再不见效,也不要急,病人自己会到县里医院去瞧。他们还承接老年人冲血管的业务,那些怕死的老年人会把省吃俭用积攒的钱都拿来让他们给冲血管防止中风。
总之,他们就在这种小病当大病治疗,无病当小病治疗的原则下,很快就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
这些招数本来是那些医生用来骗有哮喘病青年的钱的。
以前拉贾发现每次他的病发作,医生都要给他静脉滴注的同时再让他一天三顿地吃很多感冒药,化痰药,止咳药,有一次他咳嗦得实在受不了,那个主任给他用上神经镇定剂,算起来治疗一个哮喘病一天就用了三十多种药物。为此他总是能把家里一年的积蓄掏空。
现在轮到他来当医生了,肯定会有样学样,毫不手软。
距离他们诊所西边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就是那个中年人开的医院。据说他家孩子多,特别穷,为了开医院卖了一头大黄牛。此人年方四十,长相英俊,外表成熟稳重,言辞儒雅,颇得民心。
他占据了村里小学的最佳位置——在小学旁边。这个小学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两个班,包揽了小学生共60个人的感冒业务。不要小看这60个小学生,他们的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病了也被带动到这个医院看病,因为小学生的父母说这个医生在行,好得快。
这个医生为了让家长看到他医术高明、治疗效果立竿见影,给小孩静脉滴注的用药剂量都是超过说明书规定的两倍,同时还要一日三次服用口服药物。为了节约成本,被淘汰的药物如安乃近这样被淘汰的药物还是被用在退烧上,实在不行就用激素冲击,连庆大霉素这样的违禁药照样偷偷给孩子们用。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孩子们都出现了耐药性,都容易再次感染,就更加离不开他开的医院。为了吸引人气,他还把快过门的漂亮儿媳妇拉来当护士给人扎针。
这闺女长相甜美,嘴又会说,哄得男女老少都挤破门。这导致小富他们的诊所门可罗雀。他们甚至眼睁睁的看着诊所东边的村里人咳嗽着礼貌地跟他们打个招呼拐到西边的诊所去看病。
天天空手着,诊所里两个人着实沮丧了一阵子,有时候真想撂挑子,如果不是天气日渐寒冷,两人就会关门开始出门游荡了。
家人怕两人放弃,就到县城高薪聘请一个退休的内科医生来给他们当老师。两人这时候才意识到逃课带来的严重后果——本该烂熟于心的医学知识两位医学生连念都念不通顺,更不要讲怎么跟病人沟通了。于是他们又搬来上卫校的时候学习用书,重新开始学习。老医生对两位在书本上知识的陌生程度感到震惊,一度怀疑两人是否上过卫校,但唯独对女性的生理结构了如指掌。
好在两位医生意识到“书到用时方恨少”了,连天加夜的恶补以前的课程。据说老医生被两个医学生的学习态度感动,告诉拉贾的父亲两个孩子,好好培养前途不可限量,几年后或许他们能自立门户,独挡一面。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就在医院开张的那年冬天,才刚刚立冬,拉贾的哮喘病就犯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就迎来了三波发作。因为无法忍受痛苦,他不听劝阻自行调配药物的剂量给自己治疗哮喘,一针下去就给打死了。
周围十里地的人都听说医院里死人了,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来打听。毕竟冬日的农村是寂寞的,无聊的,村民只能在午后三五成群的坐在向阳背风的暖阳下说东家、道西家。
“我给你说,那个小啥死了,是打针打死的。”
“怎么死的?他自己不是医生吗?”
“还医生,他上几天学?自己还是个病秧子。”
“那得赔钱。”
“谁赔钱?是他自己兑的药,老师拦着呢,他就不听,旁边几个去玩的人能作证。老师实在阻拦不下就恳求在场的人作证呢。”
“那老师没去告诉他家长?其实老师是内科主任退休,有些本事的。原来两人都拢不住人,从他来了才开始病人多了。”
“病人少还不是西边那个医院顶的。现在那个医院的病人也少了。”
“那还不是他扒灰,把他儿媳妇给霍霍了。名声不好还在这里赖着,年龄大的人看到他都不好意思,就不在他那里看病了;年轻的媳妇姑娘想到他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都不敢去他那里看病。”
“那还不走,怎么有脸在这里呆?”
“走了怎么赚钱?脸值几个钱?在这里多得劲赚钱,守着个学校,小孩子病了大人都能急死,就听他的话挂吊水,赚的钱没数。三年前是卖了一头老黄牛做本钱,三年后就在家起了一座楼,还供应两个大学生。”
“世风日下呀!”一个瘪嘴老太太叹道:“这个男人就不能没老婆,没老婆也没事,女人千万不要靠近男人。老祖先让男女授受不亲是对的。当年我当姑娘时,家里来个男人都要躲在里屋不出来的,连吃饭都不能跟男人同桌。”
“这他儿媳妇也是,怎么不自爱一点。”一个媳妇说。
“哪能怨儿媳妇,人家才18岁,一个孩子,懂啥。倒是这老公爹,他能为他儿考虑一点点,也不会做出这种牲口干的事来。这下子他儿不愿意,又不能退婚,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只能答应给他这个儿起一座三层的洋楼才摆平的。现在他老婆也怕了他再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天天干完活半夜都得跑几里路到这里陪他,他老婆说每次经过那个十字路口她都能吓死。你光说才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是年轻!”
“那他得坑病人多少钱?这小医院真赚钱,每个村都有一个小医院,都比着谁开的药多。这下好了,药下重了会死人,”一个人叹道。
那天小富也参与了阻止拉贾给自己兑药,奈何拉贾不听。当他听到拉贾说难受的时候他立刻就把药停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拉贾在自己的臂弯里瘫软、翻眼、震颤、蹬腿,以为拉贾逗他着玩,直到内科主任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无用,医院来车把尸体拉走,他才相信是真的。
他简直无法想象只是一点透明的液体,就让他的同伴、战友,这个唯一能让他因为自己比他健康而自信的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死了,他以后该怎么办?往后余生谁与他共度?
安葬好拉贾后小富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共同创立的医院,回忆着两人的欢声笑语,挥泪离去。
他发誓此后他不会再从事打针的工作。
从前他只是晕针、晕血、晕书,现在还晕死人。
拉贾的去世对小富影响很大。他不再笑,他变得眼神迷离,少言寡语。
他感叹他的博学多才,他的睿智,他的对死亡淡然的态度;他清朗悦耳的歌声和口哨声再耳边回荡,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在他的面前出现。他想念他,只有他能跟他惺惺相惜,只有在他的面前他才可以象一个小孩一样信口开河,无所不谈,而不被戏谑!
他们是那么相似:一个心灵上残疾,一个身体上残疾。两人都是人群中的异类,无法融入正常的人。他有时候觉得他们多象两只流浪狗,能相互温暖,相互舔伤。
他不哭,他不习惯哭,因为他从来没有真的遇到过不能解决的问题,除了被那个东北的女人羞辱。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倒头就睡,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头,无论家人怎么呼唤都不答应。
两天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要去完成一个心愿。这个心愿是拉贾在梦中托梦给他说要他去通知那个巷口里的女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让她不要再等他。
他吃过早饭,换上干净的衣裤,把自行车擦亮,把头发用摩斯定好型,对着镜子一照,不禁又惭愧起来。这几日的哀痛让他形容憔悴,他更象孙猴子变的。因为没有底气,连笑一笑都显得那么猥琐。
他来到那个小院,等了很久才被让进去。他找到那个圆脸的姑娘,告诉她拉贾已经死去的事实。
“我说他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呢,原来是死了。”
她边漫不经心地涂着指甲油,边若有所思地瞟了小富一眼。
小富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待他转身讪讪离去的时候,女人一把拉过他那双瘦小的手放到高耸的胸脯上,用那双大大的涂满睫毛膏的眼睛逼视着他,淡淡地说:
“让我来招待你,这次免费,下次你就要掏钱了。”
他不知道当时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拒绝离开那里。原本他是有洁癖的,希望找个干净纯洁的女孩做妻子,不希望跟这些人有染。但是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感到自己被强奸了。
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种飞升的快感,这就是动物的本能,无法抗拒。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为了女人能倾家荡产了。
此后他总是回忆着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的神情,回忆她的身上的香水味道,她的胀鼓鼓的胸脯和浑圆的臀部。那种妖艳和性感既充满魅惑又让他感到恐惧,他总是感到内心不安。
他在内心里把这个女人跟他的母亲、他的嫂子、他的“妻子”(当然天知道他的妻子会是长成什么样,估计是跟他一样干瘦如柴)做比较,他认为她们身上自带的烟火气息大大的泯灭了她们作为女人的灵气,丧失了对他的吸引力。只有这些职业的女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妖艳、放荡、玲珑剔透,简直就是艺术品,象什么来着,象妖精。对是妖精,让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不是有人说古代人的爱情都是发生在烟花柳巷吗?那些良家妇女矜持、镇定的气质自带气场,让人不敢胡思乱想。
拉贾很短时间内三次哮喘发作的原因,就是他不顾寒冷跑到城里找这个女人受了寒的结果。“色字头上一把刀”。
爱情可以让人舍生忘死,但是这是不是爱情?跟一个妓女有爱情吗?他不确定。
但从开荤以来他认为他恋爱了,看什么都顺眼,心里乐呵。从前那种深深的自卑没有了,他甚至以为他的形象比从前高大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沉迷在这种回味中,在树下,在田间,无论晨昏昼夜。拉贾的死也无关紧要了。
这是一种比吸烟喝酒更能带来快感的体验,可以治愈一切伤痛。他开始痴笑。
所有人都以为小富这种状态是拉贾的死给吓得,小富的爹就在医院里让中医给他开了养心安神的中药,奈何小富拼死抵抗就是不喝,最后没辙了,老会计只好让大神设了祭坛,请了祖先的灵位来驱小富的心魔,但是收效甚微。有医生让小富的家人什么都顺着他,也许能慢慢好起来。
家人对小富的要求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任何违拗,期望他能从混沌状态醒来。
于是,他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醒来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会在村里村外游荡。那段时间如果夜里村里的狗叫此起彼伏,村里人就知道是小富起来散步了。有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发愣,不吃不喝,吓得他娘让哥哥们逮到公鸡把头剁了用鸡血泼他。经常要了钱去城里游荡,有时候还夜不归宿。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干什么了。
他把到手的钱给那个女人送去,留在那里过夜,白天也不想回家。他看着女人袒胸露腹地坐在肮脏的床上画眉毛、涂眼影;看着她毫不羞怯地在他的面前换衣服,毫无感情地工作,不知羞耻地跟她的姐妹谈论男人,看各色人种在那个筒子楼里进进出出,听他们牲口一样的喘息和呻吟。他奇怪一向洁癖的他居然能容忍自己再这样的地方,而且深陷泥足不能自拔。他从小到大连吃饭的碗筷和水杯都是专用的。
老会计怕他学坏,就想方设法想把他困在家里,但是那是困不住的。小富敏捷的身手让那些企图抓住他的人望尘莫及。他总能逃出家门。
他爹只能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给他紧锣密鼓地安排工作,好歹有了工作能找个女人成家来让他收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总算给他找了个看守医院库房的工作。
小富喜欢这样的工作,无非就是出库入库一些东西,不要费脑筋,只是记记账而已,而且工资按月发放,还不用被困在家里。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有了钱他就在城里租房住,更加不用回家了。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对他爹来说只要小富不让他在城里买房子就好。他四个儿子,要都让他买房子那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这个家他看出来只有大儿媳最疼小富,总是四处张罗给他娶亲的事,还说等小富娶了老婆,公爹的工资都给小富养家。
小富只要拿到工资就会消失半个月,待到把工资吃干抹净,再回家跟爹娘吃住。在外的这个半个月是他最快活的时候:他可以拿着他的工资去看电影,去唱歌,叫上几个城里的子弟去喝酒,或者结伙到邻近的县城去逛窑子。
一日,老会计接到电话,说让他去派出所领人。
老会计心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知道儿子是被扫黄的警察给捉住了,罪名就是嫖娼。他被气得当场就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刮子。
回来的路上,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子做人的道理,告诉他嫖娼给人生带来的恶果,告诉他他的二叔就是嫖娼的时候被人给打断了腿,他怕儿子有意外。并严令儿子马上就去相亲找个好人家的女孩成亲。
此刻的小富深知自己已经名声狼藉,就像拉贾的三哥,因为嫖娼被抓,被十里八村的熟人唾弃。而他也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了,整个村里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同龄人都去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听说他嫖娼都说他不学好,连一向疼爱他的大嫂子也让侄女们离他远点。
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村了。
城里灯红酒绿,有酒吧、饭店、电影院、广场等各种设施。每个不眠的夜晚他都游荡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睡觉,遇到同样的夜游人他还能递颗烟一起在路灯下说会话,吹吹牛。而在农村晚上出来就成了人家口中的鬼魂。
他住在城里早上买了早餐掐着点去上班,中午单位有饭,晚上回来可以在饭店吃,或者到相好的家里去吃饭。
这个小城不大,但是相好的却有几个。虽然他知道他其貌不扬,这些女人能接待他就是看上他有个铁饭碗,还为了他争风吃醋,但是要说跟他结婚,就都找出各种理由不干了。他知道她们只想要他的钱。但是暂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就像烟瘾,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
再说不跟这些人在一起能去哪?他没有拉贾的定力,拉贾聪颖好学,没人陪的时候可以看书。拉贾的家里到现在还垛着高高的一垛书。生前他告诉小富书是人类的朋友,看书可以明智、可以医愚、可以排遣寂寞。但是他生来就不喜欢看书,喜欢热闹,跟这些人在一起,才有存在感。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到了中年,因为不分昼夜的吃喝嫖赌玩乐,他的头早早地爬上了白发,背也变得佝偻起来,身材愈加显得矮小,岁月的刻刀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刻下纵横的沟壑,这让他连装嫩的机会都没有,他更显得又老又猥琐。
从前他年轻又瘦小的时候跟着城里那帮子纨绔子弟干些让人白眼的事。虽然他只是跟班,也因为善良和胆小从来没伤害过谁,但是他心中还是隐隐感到羞耻。他之所以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跟他爹娘天天千叮咛万嘱咐有关系,他深深地知道跟这些子弟在一起没好,他们做了什么坏事还有人捞,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家跟老婆孩子过日子。而他是万万不能再让他爹丢脸。
为了跟这些人交上朋友,他没少往他们身上花钱,没少给他们烟酒,更没少给他们强挤笑脸。
与小富相比,他们更恶劣,更野蛮,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都干。他们还眼皮薄,唯利是图,对小富这个土鳖还看不上眼,为了跟着他们,他还得用钱收买他们。
“酒肉朋友”说的就是他们。
其实他的“慷慨大方”都是强装出来的。
一个月就那几个钱的工资,除去人情礼节和给相好的钱,留下吃饭的已经不多。为了省钱他不得不在一个破旧的老区租房子,这个小区因为地势低洼每年夏天都会遭遇一次没过膝盖的大水。那都是下水道里混着屎尿的雨水,骚臭难闻。雨季潮湿的水汽浸透了墙壁,整个屋里又热又湿,没有空调,吹着风扇他都热得汗象虫子在身上爬。冬天的冷风从瓦楞间和破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他被冻得只能蜷着身子睡觉。因为他懒,又没有人照顾他的生活,床上的被褥和臭袜子都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臭味,因此他从来不让人到他的住处来参观。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思考问题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慢慢回忆自己的生活,突然后悔没有听从父母和拉贾的话找个老婆。老婆就是管家婆,能存住钱,管住他不到外面去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省下的钱完全可以买一套三居室了。
现在他既没有成家,也没存住钱,更没有自己的孩子!甚至这些女人也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有钱的时候就对他笑脸相迎,没钱了就对他爱答不理。有时候想起这件事就心里发空。
他想起以前有个女的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想要嫁给他,主动去找他妈想要嫁过来,还收拾老家的房子,添置家具。但是那个掏他“鸟窝”的堂哥怂恿他说他这样一个金玉一般的处男不能要这样拖着两个油瓶的女人,那太有失工作人员的身份了。
那女子长相不错,情商也高,是在外面打工被人骗了才落得如此下场,不然他还哪有资格跟人家谈婚论嫁。他其实也想同意,毕竟还没有女人主动追求过他,他爹娘哥嫂都想让他同意,他却听了那个没安好心的堂哥的话违心的拒绝了,现在他知道堂哥是希望他象他一样打光棍,就故意pua他。
现在很后悔听他的话:什么处男!他早就是一团败絮了,早就瞎的没眼看了。
当初不是为了“面子”,要是答应了那女的,白捡了两个漂亮闺女不说,再生的孩子都得八九岁了。人也和庄稼一样是有季节的,春华秋实、秋收冬藏,过了农时,悔之晚也。
他这样想后,那些香艳的女人也不香了,那肥美的大腿和胸脯也没有诱惑力了。突然间觉得连做爱也要有感情,干巴巴的肉欲因为没有爱情的滋润变得索然无味。有时候他觉得他的睾丸都不再工作,提不起对女人的兴趣。
三年前他下决心跟从前的那几个东北老相好断了关系,任凭她们甜言蜜语地挽留也绝不回头,因为他已经被她们骗这么多年钱了。他知道她们都有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为了过上好日子夫妻两人都出来做“鸡”做“鸭”,但是他们的心还是在家里,等赚够钱就会走的。这是他无意当中听到的。
“真是无情无义,还想娶她们过日子。”
小富几乎是噙着眼泪自语。后来小富才知道东北那疙瘩跟日本距离近,这风俗是跟日本人学的。日本人就不以卖淫为耻。
他想专心只对一个来自新疆的女人好。他喜欢她立体的五官,肥胖的身材,个头也不矮,租住在一个同样老旧的小区。
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生活拮据,他时常接济她,慢慢就接受了他。她年轻,是个正经妇女,才30岁,还能生,说不定能给他生个儿子。尽管他已经被那些女人掏空腰包,没有什么可以继承,但是他还是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即使没有孩子,她的两个小孩还小,他会好好的做个父亲,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
年三十的下午他又买好了很多东西去新疆女人家,晚上吃饭喝了半瓶小酒,壮着胆子说:
“我想我们也好了两年了,是不是把我们的事办了?我们也好安稳的过日子。”
女人正往孩子的嘴里塞事物,她听到话转过脸,直起腰看着他说:
“想结婚可以,你要给我买个房子让我的孩子在这安家,在这里上学,还要给我买个汽车让我送货。”
小富含糊地说:
“我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钱,我们可以租房子。”
女人冷冷地说:
“没钱就免谈,没钱就不要娶老婆。你都一把年纪了,这些年挣的钱都弄哪里去了?”
小富听她的话不禁猜想她肯定知道了他的过去。 “是呀!这些年的钱都去哪里了,都被挥霍了。既没吃身上,也没穿身上,都被哄走了,为此,在家里没有少被父亲和哥哥们骂。”
自从半年前她提起20万的彩礼,小富说他没这么多钱后,这女的就没有高兴过,态度也比以前冷淡。这已经是第三次提结婚的事情了。
小富尝试着去逗她的小男孩玩,小孩却机智地躲开了,还带着满脸的嫌弃。
小富感到难堪,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逗得两个孩子哈哈笑。
他不是个厚脸皮的人,胆子也小,遇到这种场面不知道怎么收场。他猜想是这女的根本就没看上他,就像其他几个女的都是拖延着让他往外掏钱。
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他尴尬地起身准备离去,女的故意别过脸装作没看到。望望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他拿起手套正要开门出去,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两个小孩就站起来嘴里嚷着:“爸爸来了”
须臾一个彪壮大汉掀开帘子进来,看到小富就冲向前,一把揪住他象拎起一只小鸡一样让他双脚腾空,又把他狠狠掼在地上,恶狠狠地对他说:
“以后不要到这里来,再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小富灰溜溜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推着车子走出院门,身后传来院门被关的“咣当”声。
这两年的感情终究是错付了!
他不想争论,也不敢争论,他知道实力不允许。他读过一本书,说婚姻关系式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人为了降低性成本结婚,又因为共同的利益才能团结紧密地过日子,而孩子是婚姻关系的粘合剂。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提款机,人家男人都来了,人家有孩子连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是一种稳定的经济关系。而他只是个被哄得团团转的傻瓜。
当初没听父母的话才走到这一步的。这些年的血泪史证明了自己愚蠢,只能打落门牙肚里。
他第一次想回家找他的爹娘,就象小时候他受了委屈就想回到家里寻求安慰。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家里瞎眼的老母听到车声都会颤颤巍巍地问是不是他回来了,家才是他的避风港。
夜魔张开它的斗篷遮住了最后一片天光,天空密布的彤云更加低沉。鹅毛大雪如霰弹般“扑扑踏踏”砸向地面。随着风速加大,频率加快,雪片跟着风旋转起来。
华灯初上,橘黄的路灯把漫天的飞雪镀上金光,凛冽的寒风把路上的行人都赶回了家。在宽阔的环城路上一个把佝偻着身子黑点正慢慢往郊区的国道移动。他要回父母那里去吃年夜饭。
出城前他路过一个小店还特意买了一瓶“二锅头”揣在怀里。他并不想很快到家,因为上午他爹打电话让他晚上回家吃饭他还说不去,有地方吃饭,现在回去势必要受到哥哥们的盘问。
他磨磨蹭蹭地边推车呷着小酒,想着怎么给家人说这事。此刻酒劲上来了,小富头有点发晕。刚才的事情他又感到深深地挫败感,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想找个人说会话,但是他那些酒肉朋友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没有人能听他倾诉,他只能借酒消愁。
“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婊子。就知道要钱,无情无义。拉贾说的对。”
他意识到在这个圈子里他就是个大冤种,跟这些人永远也没有爱情可言。老人们说的原配夫妻好久好在没有隔阂,不用耍心眼子,是真正的过日子。
他的父母、他的哥嫂子们,每天都蓬头垢面,衣衫肮脏的在地里干活,象猪一样一大盆一大盆的吃面条子、一大瓢一大瓢的牛饮井水。他们不仅仅不相互嫌弃,还相互疼爱,特别是母亲和父亲同时衰老、丑陋,但是他们从来不相互嫌弃,还相扶相协,共同走过这么多年的,养育了一大群儿孙,从来没有遇到过尔虞我诈,相互欺骗的问题。
他的嫂子们,从娶进门也就是结婚当天打扮的漂亮一次,从第二天开始就变成一个勤劳朴素的妇人洗衣做饭、割草砍柴,一年到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他们男耕女织,密切配合,把儿女养大,当青春老去时,靓丽的容颜在儿女的脸上再现,那重生的容颜是那样鲜艳、美丽,带着纯洁的芳香,使这些妓女铅华打造的精美无法比拟。
他意识到他从年轻的时候就走错了路:他甚至不该认识拉贾,他是个将死之人,他不该学那些及时行乐的思想;他不该在城里混,应该踏踏实实地在村里跟着父母和哥哥们过同样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游手好闲。更不该打上这些妓女,偏听偏信,误了青春。
此时他来到了环城路,路灯到此结束。往前走就是宽阔的国道。因为没有路灯,国道一片漆黑。黑暗象一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骑上电车,打开车灯。这小小的冷光一下子就被黑暗吞没,微弱的甚至让他看不清道路。此时他酒劲上来了,身上开始发暖,头也变得晕乎乎的,手也不听使唤了,没走多远就摔倒几次。最后一次他打滑连人带车栽进了路沟里。他索性就靠着路沟躺下来
他没觉得疼,只觉得困,迷迷糊糊中又好像看到那个夏天的晚上拉贾躺在院子里的大床上看星星的情景,。
“拉贾,我想跟你说。”他心里默默道。
他看到拉贾在一束微光里朝他招手。他就爬过去靠着拉贾躺了下来。他跟他说了很多话。
他确实有很多话要跟拉贾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倾诉衷肠了。
第二天大雪初霁,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一片雪白。大自然是要把陈年的污垢都统统藏起来,让人们干干净净地过个新年。
几个结伴到城里去玩的小青年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忽然有个小男孩高声叫着:
“快看,路沟里有辆电动车,还有个人!”
几个人站在沟边上伸头看,有个胆大的用滑板车去拨了一下雪,露出小富冻得青紫的脸。他的上翘的眼睛微微弯着,嘴角上扬。
“死了。怎么还笑着”。另一个男孩说。
“他确实象是在笑。又一个男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