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这座城市,冬天足有半年。
往往人们还没来得及享受夏日短暂的热情,气温便在毫无防备的某一天骤然下降,然后过不了多久,整座城市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行走其中,仿佛漫无边境。就连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也会心生抱怨,在穿几层厚重衣服还感受到寒风刺骨的温度里,生活的乐趣很容易变得像杵在路旁的秃枝,奄奄一息。
但眼下正值初秋,风刚刚镶上一丝金边,卷着一点点酷暑未退的余温,让每个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驻足感叹:“这才是分明的四季啊。”
这句感慨此刻正在武道儒的心里反复回荡着,这座有着分明四季的北城,自己有多久没回来了?
他命有驿马,自在,漂泊。
他可以漂泊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却唯独最不愿回到这里。
“师傅,有火么?”
“有的有的,先上车吧。”
热情的出租车师傅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中,随后回到驾驶位,翻了翻中央扶手的储物盒,找到了一个印有“长白山”字样的打火机,转身递给后排的文绍钧。
“我自己不抽烟,但跑机场线总能遇上好些个小时没抽上烟的乘客。咱这虽说是个省会城市,但倒了霉时真能赶上半天也没个飞机到站,反正等客排队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去机场门口吸烟处那儿搜刮几个打火机放车上备着,也算我为乘客考虑周到了。你试试这火好使不,不好使我再给你找找别的。哥们,上哪儿?”
“南四环,观澜湖别墅。”
“好嘞!大哥,看来小弟今天是拉到贵客了啊。观澜湖那片有房的都可牛上天了,您跟别墅区那儿住,非富即贵啊,我看您是做大买卖的吧?”
武道儒只顾着低头点着了早已叼在嘴里的一根555牌香烟,并没搭茬,心里想着:“这烟,有日子没抽过了。”
随后狠狠吸了一大口,又想:“这烟,真tm没个抽了。”
出租车司机见武道儒没搭理他,偷偷从后视镜里瞄了下,见他凌厉的双眼间仿佛闪过一些不悦,吓得套近乎的心思瞬间全无。暗骂自己蠢,指不定身后这位爷什么来路呢,冒冒失失跟人搭话也不经大脑,别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吧。听人说,真正的有钱人,你都看不出人穿的戴的用的是什么,后座那位从上到下也没见着个自己认识的标,保不齐就是那种低调的不想惹人注意的主子。人家住的是城里房价高出别的楼盘两倍还多的高奢社区,自己还跟那傻呵呵地打听人做什么买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蠢,而是蠢到极致,在心里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气都快不敢出,专心盯着前面的高速路,不敢太快又不敢太慢,紧张出一身汗。
“不去观澜湖了,等会儿从人民大街口下高速,到澄湖宾馆。”
“成成成,路我熟,您到哪儿我都能给您走出一条最不堵车最快的道平安送达,您放一万个心吧!”
武道儒轻轻笑道:“那行,你安排路吧。”
那司机见他露出了笑脸,心里的紧张情绪瞬间消减大半,却也不敢跟他多聊,想到车程有一个多小时,又觉得怪没趣味,试探性问道:“大哥,要不听听音乐?我这新买了几张汽车发烧友的碟片,可带劲了。”
“我在车上没有听东西的习惯。”
“那要不听听广播?这会儿有大兵讲笑话,可逗乐了。”
……
沉默
…………
“啊,大哥,您休息会儿吧。”
武道儒不是突然之间决定住宾馆的,对于他来说,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家宾馆都比那栋湖畔的别墅更有家的意思。既然对此心知肚明,又何必假惺惺地称一趟“回家”呢?
赶了太久的路,他很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睡个整觉,养足了精神再花时间去把那多年前就该理顺的乱麻理顺清楚。
有些决定早就该做的,一直拖着,跟坏死的小脚趾头一样,该切的时候没切,最后病毒扩散,导致整条腿都坏死了。
这次,既然腿自己想要个了断,那便不如只此一刀,明心见性,痛快果断,往后便也不必再违心地跑到这儿来了。
车行一路穿过市区,到达澄湖宾馆门口时被警卫员伸手拦下。身着警服的年轻军官用对讲机跟礼宾部确认车上的武道儒确实是住店贵宾后便退到路旁,行了标准的军礼,让进这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驶入宾馆的大门。
武道儒对澄湖宾馆算有点情怀,早些年因生意要与北城的几门显贵往来,做东请宴他都选择了这里。一来,地处市中心,交通便利。二来,坐落在森林公园之中,鸟类栖息,草木繁衍,一年四季皆有景可赏。北城是座工业城市,少幽静,少情调,仅有的几家五星级酒店也多保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旧风格,毕竟这不是旅游城市,酒店入住率偏低,翻修成本又高,很多酒店不愿投入这个预算也情有可原。
澄湖宾馆的翻修比较及时,毕竟是省级国宾馆,一个省的门面总要做做好的。
在主楼综合服务中心登记了自己的入住信息,礼宾小姐将房卡放进了精致的房卡折页内,双手交给文绍钧,说道:“武先生您好,欢迎您再次入住澄湖宾馆。您的房间在主楼三楼右手边的vip套房,行李稍后会送到房间,早餐时间早七点到上午十点,地点在二楼宴会厅。酒店的vip客房覆盖有免费无线局域网络,折页上写有账号和密码。”
武道儒点点头,随口问了句:“这几天,宴会厅有什么活动吗?”
“大型的宴会没有的,但小礼堂有两场活动,一场是中日青年文艺汇演,一场是民族文化交流报告会。您有兴趣的话,稍后我安排邀请函送到您房间。中日青年文艺汇演就在今晚。”
“没事,不必麻烦,很久没来了,随口问问。”
主楼的客房相较刚刚重新装修过的七栋宴宾楼来说显得更有历史感,家具陈列多保留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落地老式钟表定期有人来上紧发条,终日孜孜不倦地发出蹚蹚的计时声响。树影透过窗纱斑驳地落在已经被磨得发光的木质沙发扶手上,褪了色的长绒地毯,一阵风吹过,光影摇晃。房间里熏的檀木香,很容易让本已疲惫的旅人倦意升腾。
这强烈的年代视觉嗅觉让武道儒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下来,一时让他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处。
每次回到北城,都让他有种强烈的窒息感,仿佛这里的空气中有一只手,只要他张口呼吸就会被它紧紧地攥住舌头,打上一个死结,然后生生地塞进他的喉咙深处,让他所有的心里话都梗在那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二十年前踌躇满志登上列车去往燕京求学的自己,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像今日这般如此厌恶这里,厌恶这座他该称之为故乡的北城。
这经年发生的许多事,武道儒知道自己早已不在意了,太多细节如同那褪了色的地毯一样,不仔细俯身查看,已经摸不着脉络。
有的人,或许该被铭记,又或许该被忘却,如今都模糊到如一只孤影一片流云。
有的人,或许该被仇恨,又或许该被原谅,如今都平淡到如一汪死水一缕空气。
茶几上的苹果3gs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武道儒看到一条他没有存进通讯录,但见到就异常恼人的号码发来短信。
“你到了么?”
那种刚刚淡下去的窒息感顷刻又间隔着屏幕扑面而来,武道儒才换了这部手机没多久,很多功能并没花心思去研究,他的助理把时下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交到他手上时,他还着实为能在更便携的设备上看到报价和新闻高兴了一阵。
但此时此刻,武道儒对这部没有找到黑名单功能在哪的苹果手机很是反感。
他是来与这个号码的主人解决问题的不假,但还不想随时随地可以被这个人毫无障碍地打扰。
睡意全无。
既然房间内与房间外的空气都同样压抑了,索性出门去找点吃的,顺便买包别的牌子的香烟。555烟的味道有太多年没碰,下飞机时在机场看到,鬼使神差地买下,抽了一根就觉得不自在。
太烈。
到底不是气盛的年纪了,属于轻狂时代的烟,就该随着过往,过去,往之。
用冷水醒了醒脸,武道儒关了房门,才走几步便见到身着制服的侍者扛着他的行李箱走上了三楼最后一节台阶。
“这没电梯么?怎么拎着行李还走楼梯呢?”
他忍不住问道。
“有的先生,但不巧货梯在维修,另一个客梯被运设备的临时占用了,怕客人等行李着急,我就先给送上来。没多沉的玩意,累不着啥。”
武道儒觉得不好意思,边表达歉意边回身打开了房门,伸手接过行李箱,又从兜里拿出钱包,里面现金不多,没什么犹豫直接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塞进侍者的手里,说着:“受累,受累。”
那侍者显然被武道儒的出手惊到,在这儿工作有段日子了,偶尔也会遇见比较讲究的客人打赏小费,但这么大的手笔还是头一次遇上,一时到不敢接了。
武道儒笑道:“平时乘电梯也就罢了,今日怎么说也是提着箱子走了三层的旋转楼梯,拿这钱属于劳动所得。”
侍者想想有理,便也心安理得收下,脸上乐开了花,对文绍钧连连作揖。
“兄弟,这附近哪儿有卖烟的?”
“酒店里就有,但是比外面卖得贵挺多,附近能买烟的地方也得走出挺老远,毕竟这森林公园也不小呢。”
“房间消费品里头没见着有烟,得打电话给送过来么?”
“要不先生您等我一会儿,我去给您拿一包吧,我跟管这个的人挺熟,能比您直接跟酒店要便宜。”
“那感情好。”
“您抽啥?软中华?玉溪?还是黄鹤楼?”
武道儒想了一下,说到:“长白山吧,入乡随俗。”
“成,那我等下给您送房间来。”
“不用特意跑上来了,我刚好要出去,到主楼门口那儿吧。”
“也行,就是先生,咱不能在楼门口里面那儿块,有监控,回头让我们经理看着,我跟管事儿的都不好解释。要不出了门,林子边路灯那儿成不?”
“你帮我办事,不能让你摊麻烦。”
见武道儒又掏出钱包准备拿钱,侍者连忙制止道:“您刚给的够买好几包长白山了。”随后右手在额前敬个礼,转身快步跑下楼去。
放好行李,再次关上房门,文绍钧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轻快。
“等下该吃点肉,再喝点酒。”
这是他从决定回北城那天起到现在,第一次主观面对“吃”这个问题,想到以前去过的一家羊汤面馆,脚步也加快些许,顺着主楼铺了红毯的旋转楼梯,一路往大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