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阿光并非作者本人。
本文参与伯乐冬季限定写作之【虚设】。
我是不曾写下的小说里的人物,在空中飘来飘去,栖身某个人的梦中,而那个人从不知道如何做完这个有我的梦。——佩索阿
阿光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这也是理所当然——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鲜有人知的作者,就连他的死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仿佛一粒灰尘在无人留意的地方飘落,最终隐没入地面的缝隙,而现实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热闹繁忙,不会有丝毫改变。但那时确实有什么东西突然垮掉了,以至于在梦中寻找故居的路上忽觉浑身一震,好像失足跌落进记忆的裂痕,必须紧紧抓住一块石头才不会掉下去,但要爬上来却必须丢掉身上的一些东西——在梦中无从得知自己失去了什么,直到世界在眼前逐渐熄灭,母亲的泪水从指缝间滴落,那份手稿上的字迹也越发模糊起来,我才明白之前和他的交往并非臆想或幻觉,而我们的距离也没有那么遥远。
半年前,他朋友圈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和埃隆·马斯克的单独合影,没有任何说明。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美国,群里也没人相信,都认为这张照片是AI合成用来装逼。此后他就不再回复消息——其实他也没有理由回复,因为他所有的投稿全部被拒,就算对我心怀怨恨也可以理解。但他应该不会真心这么想,否则也不会在三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持联系。还记得那天下午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读到他的来稿的情形,天天在文字垃圾中打滚本已身心疲惫,他的故事却似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流畅的语言和精妙的构思以及异域背景的新奇感将视线牢牢钉死在屏幕上。直到读完才发现天色已黑,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三个小时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无力地仰躺在靠背上,不禁感慨现今仍有如此认真的作者——七万字的篇幅无一错字,每一个标点都经过精心修改,无论全篇的节奏还是语句的韵律无不显出千锤百炼的痕迹,情节本身也扣人心弦,饱含深意。以其文笔的流畅程度来说本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读完,然而第一遍的阅读却不自觉地想要慢下来,编辑的审视逐渐变成读者的欣赏,被引领着缓缓沉入那优美的语句和真实的细节所编织的幻觉中,直到令人排斥却又无可避免的结束到来。
不过读完之后却面临一个棘手的难题——如何拒稿。虽说也可以像所有的编辑一样置之不理,但又很想看到他更多的作品,为了让他以后继续来稿便只能认真回复邮件。于是我随意编造了几个莫须有的理由,并附带一堆空洞的夸奖和真诚的鼓励,大意是说他很有潜质,希望他不要灰心,继续努力,还特意对他的下一篇来稿表示了兴趣——他的投稿邮件里仅有一个文本附件,没有一句寒暄客套也不带任何自我介绍,看得出并不想和编辑拉近关系。本来以为这样高冷的作者不会回复,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就收到回信。他详细列举了本刊近一年来的首篇作品并挨个点评,最后说连这样的作品都能刊登,不妨告知我拒稿的真正原因。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不服气的作者们常常会拿刊登作品和自己的作品比较,以此判断自己是否有资格上刊,但像他这么认真研究并一一罗列原因的还是头一次遇到。不得不说他的眼光比很多编辑还要犀利,所举作品的缺点除了略有夸大也的确属实,可见他为这次投稿做了多少功课,自然无法接受胡乱打发的拒稿理由。他语气平和,态度客观,不回必然会失去这样一位作者——其实对任何一本刊物来说这都不是问题,因为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写作爱好者,哪怕纸媒已经没落,来稿也永远是越来越多。作为编辑大可不用理会这种邮件,或者甩给主编处理,但他数落的那些作品中有两篇出自我手,均是采用笔名私下投稿。他指出这两篇和之前回信的文笔很像,因此特别关照地点评了一番,语气中的暗示令我汗颜无地,仿佛一下被人揭穿了最羞耻的秘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邮箱的手机号中搜到微信,加了他好友——这就是和他结识的开端。在令人尴尬的招呼过后,他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等待新朋友给出解释。
如今早已忘记当初的回复,总之始终无法让他信服。在后来三番五次的拒稿过程中,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总是写外国背景的故事,他则反问上刊作品是否一定要为国内背景——对这些不能公开的原则问题,编辑无法直说,只能让作者自己去悟。他当然明白现今文艺创作的大环境,只是从不理会,始终我行我素。在他看来,任何一篇小说的背景、人物、情节和意义都是一个统一的有机体,作为作者应该努力寻找最好的组合,而不是为了上刊就随意更改某个元素,正如你不能将一个人肢解后再随便拿另一个人的身体部件拼上去,就算能克服异体排斥,那也只会造出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主编曾建议他将第一篇投稿作品《航海家》改为郑和下西洋的背景,但这对一个中篇来说实属浩大的工程,因为所有的文化元素都要重写,相当于一篇新作。他对这种无理的要求大肆嘲讽了一番,说这位主编连本文的中心思想都没看懂——其实他看懂了,也正是因为看懂了才不能在上刊作品中表现西方航海家的探险精神,何况还有那么强烈的宗教和殖民色彩,因此想让作者改为中华背景下架空历史的新作。他则反问道:历史上明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换一个文化背景去架空呢?我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的确有不少幻想类的作者就喜欢这么做,再说虚构的小说不一定要尊重历史,考虑环境偏好的适当变通才是提高上刊率的不二法宝。
后来他确实投了几篇国内背景的作品,但也无一例外地被退了回去。和他交流非常困难,只是必须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写底层人的苦闷和彷惶,但你不要写他们的悲惨——写悲惨也可以,但最好不要涉及大环境,尽量往个人选择上靠,非要涉及大环境就写古代,或者放在解放前也行。就这么点要求,跟他沟通了几天才说清。他应该不是不懂,只是不愿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牺牲自己的创作原则,非逼着编辑明说出来不可。当然说明白后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可嘲笑我们也没用——谁都知道这些限制很无理也很搞笑,但杂志要不想关门就必须得遵守,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成名作家的表达尚且受限,你要想成名就必须在界线内跳舞。
“为什么你笔下的主角总是死于非命,每次还要着重描写死亡感受?就不能写点正能量的东西吗?”
“如果你就喜欢看无聊的情节,那别跟我说,去鼓励那些天天上刊的热门作者好了。”
“呃……那为什么不写点个人感受呢?你想象力这么丰富,用来表达一些文艺情怀肯定也很精彩,就是去写家长里短和乡土旧事也能少点障碍。”
“那不是我最想表达的东西,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可对编辑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阻止你这样的作品上刊。”
他有一段时间没回话,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编辑部传达的精神,或是又在写一些上不了刊的新作。他这种天赋和秉性的作者大概率非常孤僻,写作完全是出于自我表达。于是为了让他受点启发,没征求他的意见就把他拉入了本刊的作者群,心想和其他作者的交流或许能让他改变想法。本以为他会不屑地退出,但他没有,在欢迎新人的热烈气氛中一言不发。大家询问他的上刊作品是哪一篇,气氛便越发尴尬——群里其他人都是上刊作者,没上刊便入群的他还是第一个。按照群里的规则,每人的昵称都是自己的笔名加地址,后面的数字则是上刊作品的数量。于是他大剌剌地在自己的地址后面加上数字0,在令人窘迫的死寂和阴阳怪气的质疑中依然保持沉默。
有些作者私信询问群里为什么会进来一个没有上刊的哑巴。作为编辑实在难以回答,只好说他很有潜力,或许下一篇投稿就能刊为首页作品——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让大家满意,每个人都以为他是杂志的金主或者哪个编辑的关系户,要么很有背景要么私下给了好处——除了昵称后面的0,他的沉默无疑更加深了这种猜测。毕竟作者群并不单纯是交流作品信息的地方,也是一个关系场,其中的很多作者为了上刊无所不用其极,大大方方地在众人面前展示溜须拍马的功力,还有人时常在群里发自己的照片,只为了和某位编辑私下会面。而他除了偶尔点评一下上刊作,平时一直潜水,静静地看着文坛一角的众生相,既不迎合也不参与,但心里的冷笑声似乎已经透过屏幕传来,总是在大家热烈互动时猛然响起,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你怎么从不参加主题写作呢?编辑发布的命题全都紧贴时下政策,最容易上刊,好些作者就是靠这个挣稿费的。”
“我说怎么每期都有那么多无趣的作品呢,你们编辑的品味真是可以。”
“这是主编的意思,也是想给新人作者一个出头的机会。”
“我就免了。要是临终前想起自己曾为上刊写过这些东西,会死不瞑目的。”
和他相处久了,会发现他的毒辣并不招人讨厌,因为总能切中要害。有些评论尽管冷嘲热讽,但文字运用上却精妙至极,被批者如果不在意面子的话,必然能从中受到启发。但人毕竟是面子生物,群里作者们不可能忍受一个昵称挂零的神秘人物时不时蹦出的冷言冷语。起先是一位老作者——她经常给其他成名作家写书评,以此在圈内站稳脚跟,对所有人哪怕是小自己几十岁的年轻人都尊称为老师——率先发难,说有人创作上一事无成却嚣张跋扈,看谁都不顺眼,在作协鲁培班都没见过这么狂妄的年轻人。随后她的拥趸和几位同被嘲讽过的作者也纷纷发声附和,说越是一个字都上不了刊的loser就越是装逼,无非是内心阴暗的表现,再怎么叫嚣也改变不了自己无能的事实。一位首次上刊刚入群的作者随后发言,说以前是有不少作家被埋没,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多年才被文坛发现,但现在是网络发达的21世纪,不会再有怀才不遇的梵高,只要你写得好就一定能出头,只要出不了头就一定是水平不够。
他对这些说法一言不发,不知道是被戳中痛处还是不屑回应——他所有的发言都是针对具体作品的评价,这些脱离作品的人身攻击于他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价值。几天后他像群里其他作者一样,把自己的投稿作品发在群内,供大家品评,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波攻击狂潮,有人指责他的作品刻意炫技而情节空洞,有人说他为了追求内容猎奇而不顾事实,也有人仅仅做出嘲讽的姿态却不做任何有意义的评论——总之都是一些大而化之、对很多作品都适用的说法,却没有一个人具体评价他的文笔、结构和整体框架,也没人指责他的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因此他也没有回骂。批完后群里一片静寂,大家都在等待编辑宣布这篇作品的命运,直到两天后同事宣布不予刊登,气氛这才放松下来,大家继续阴阳怪气地内涵他,有人说应该把华而不实的作者踢出去,也有人说某人顾及脸面的话就应该自己退群——总之群里同仇敌忾,又多了一些快活的空气。但据他事后透露,有两位始终没有发声的作者被那篇拒稿作品触动,私下加了他好友,平时也偶有交流。那两人的笔名不出意外,都是颇有实力但为人低调的作者,从不参与圈子也不凑热闹,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意外的收获。
有时也担心拉他进群会不会是个错误,或者他是否会有所迁怒,但这似乎是多虑,他从未因此事而怪罪谁,同事们也没有过多地在意他。相反他在群内似乎扮演了牛虻的角色,于大家得意时给予刺痛,使得有成长潜力的作者不断自我反省和进步,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感激他。编辑部一致认为自他进群后,大家的投稿作品虽然数量减少,但质量大多有所提高。一些攻击他的人嘴上不承认,实际却受他退稿作品的启发而获益良多,甚至还有人因此拿奖并跻身作协,隐隐有出头的气势,这对杂志的发展无疑是件好事——他做到了所有编辑都做不到的事,而他自己却始终默默无闻,依然没有一篇作品上刊。主编承认他的水准,还认为至今没有哪个本刊作者能写出《航海家》那样的中篇佳作——有名家的潜质却无法被规训,这是编辑部最为他感到惋惜的地方。
他的态度依旧狂傲,但群里渐渐没有人再攻击他。他从不以狂傲为耻,认为谦虚有时是一种自知之明,有时却仅仅是对缺少天赋的掩饰,还有一种深深的虚伪一并隐藏在那种客气和礼貌背后——才华不够,谦虚来凑;作品拉垮,吹捧一流,这是他对一些资深作者的看法,毕竟混圈子讲究和气生财,而非看你的真实水平,在圈里只需把握好辈份和姿态,做到会来事儿懂逢迎就行。我知道大家嘴上不服,但暗地里学习他退稿作品的却大有人在,有人偷偷对他的思路做出改进,还有人直接更换背景和人物,伪装成一篇新作成功上刊。可这已经涉嫌抄袭,虽然抄的是未上刊的作品,但同样不甚光彩,他最终自己退群应该也有这个原因。其实他一开始就猜到这是主编的授意——既然原作者自己不肯更改,那就让其他人代为改写。当然仿作上刊后大受欢迎,只是好评和名誉全被更改者占去,他这个原作者白白被人盗窃和利用,却没有一点证据,只能阴阳怪气地夸赞祝贺了一番。毕竟他无法证明改写者看过他的作品,也没人会去听一个失败者的妄言——一个默默无闻、无一字上刊的小丑,谁会去抄他的蹩脚作品呢?
作为拉他进群的始作俑者,我对此当然很抱歉。但他倒没有生气,也知道作为小编的身不由己。比起对不公的气愤,他最大的感受是失望——对文坛现状的失望,对文字从业者品行的失望,以及对写作者身份等级的失望——这种阶层观念深深渗入一个地方刊物的作者群,在最应该拥抱理想主义的写作者中间发扬光大,以上刊数量和作协身份的形式赋予每个人不同等级的话语权,导致大部分作者最关心的都是圈层和出名,而不是作品真正的水平,也让那些有才的年轻人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考虑人际上的事情。不知名的作者在这个环境里没有什么权利和尊严,谁都可以来踩一脚,当然也可以随意坑害;而在那些知名作家面前,一个普通编辑同样没有什么话语权——是否知名的区别仿佛一道天堑,能跨过去就是生,跨不过去就坠入深渊,要不然就只能在无穷的失意中蹉跎年华,直到理想成灰,雄心磨灭。
离开之前,他在群里发布了最后一篇投稿作品。他知道这篇同样无法上刊,因此只说了一句拜拜便退出群聊,让大家都很意外。这是一篇讲某个刊物写作群的小说,详细描述了群里作者为了上刊而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过程,情节精彩纷呈、反转不断,文笔夸张幽默、暗讽拉满。当然,群里大部分作者都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毕竟他们就是这篇小说的原型,不只是在群里的各种言论和行为能一一对应,连每个角色的笔名都有所明示,不可能认不出来——不知道大家对这篇离别作品是什么感想,反正他走之后群里沉寂了三天,除了他的两位好友曾发言夸赞外,似乎没人在意也没人品读,更没有人试图回击,因为在这篇作品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一切驳斥都是自我打脸。他第一次用作品封住了大家的嘴。但被着重讽刺的主编肯定是看了的,后来发现他把这篇发到网上时更是大为光火,拿烟灰缸砸了办公室墙上的名家书法和山水画,面红耳赤地赌咒发誓要让他一辈子在文坛出不了头,永远也别想刊出一个字来。
他退群后的那段时间和他交流较多,也曾问他虽然拿作品报了一箭之仇,但以葬送整个文学前途为代价是否值得?他说自己永远是随性而为,不会考虑那么多,特别是读书写作这件事容不得半点虚假和谎言,也见不得圈里人和各路水军那些毫无下限的奉承拍马——他提到自己有时在评分网站写书评,常常率性直言、脏话连篇,结果被几个成名不久的年轻作者以网暴相威胁。但他就一个没什么可失去的底层作者,因为差评引发的威胁恐吓是家常便饭,主编的那点愤怒也早已见怪不怪,再说他也不一定非要在国内发展,还可以尝试海外的期刊。他说除了真正的好作品外,很多垃圾烂作都能风光出版,还有一众名家站台宣传,这让他很不理解,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好些三流作品能够上刊,编辑们却总对他指指点点一样——如果文学界也是一个拼背景搞关系的地方,那和黑社会还有什么区别?接着又和他聊到理想和现实,聊到妥协和无奈,最后谈到了彼此文学梦的起源——他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有了写作的想法,这一点和大部分天才一样,当然梦想逐渐破灭的过程也毫无二致,有些作者不得已才转行当了编辑,在给别人做嫁衣的同时也不忘自己谋点福利。他还说一直想写色情类和丧尸末日类的作品,但不知道把时间花在严肃文学和正经科幻以外的地方是否值得,况且这些题材很有风险,搞不好就得吃牢饭。
和他交流多了后,发现有件事很奇怪——他很少立即回复,经常是隔几个小时才回话,这导致我们很难实时聊天。以前他在群里时这倒不算什么缺点,还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的表现,但现在的私聊仿佛是笔友之间的通信,两人把各自的想法写一大段发过去,静待半天或一天后的详细回复,对方在回复时往往会提出新的观点和话题,于是带有时差的讨论便能一直持续下去。他那两个文友对此也是同样的感受,因此有理由怀疑他一直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或者一开始就不在国内——他们总以为他去美国是退群后的事,但这种推测只是来自他透露的信息,也许他一直都在有意隐瞒。
“说起文学理想,到底应该是什么?出书、成名、著作等身?还是粉丝无数、奖项缠身?”有一次他问。这实在是个老生常谈的初心问题。大部分人最早开始打字只是因为心里有想写的东西,但写着写着就会想让别人看到,得到承认,然后收获掌声和利益,使自己足以靠写作养活自己;还有人在笔耕过程中不断阅读,发现了更高的境界,于是便想要突破自己,写出世界上最好的作品——每个作者心中的理想都是这些欲望的混合物,其成分比例的不同和天赋品味的差异决定了他们会往哪方面努力、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但最终决定这些的却往往是出身环境和现实境遇,导致很多人在生活的重压面前不得不违逆初心,要么迎合资本把控的读者市场,要么进入体制垄断的文学体系,两者都做不到的就只能在摇摆和迷惘中苦苦煎熬。写作这件心灵的事务从出现起就受到现实的桎梏,原本就不是一件自由的东西。因此他认为真正的自由只能存在于现实之外,在心灵内部,在虚拟的宇宙,在赛博空间,特别是AI技术兴起的现在,写作上的自由实际上已经可以实现。
“所以你想尝试AI写作吗?你认为不自由的传统写作会被自由的AI创作取代?”
“传统写作不断没落的大趋势如此。如今文本和视频已经可以用AI一键打通,这种前景更无可避免。人类有肉身的限制,时间、精力和注意力都非常有限。AI除了在所有这些方面都优于人类外,也没有人类刻在基因本能中的心理缺陷,因此不会有精神上或感性上的障碍,任何时候都可以用最恰当的技法和语言写出最精妙最合适的情节。”
“你说的‘写出’实际上是算出吧?但不会出错的AI具备人类的灵感吗?人类的感性层面不正是写作表达的本源吗?”
“所谓感性其实就是基因层面的运算,具体表现为人体各种激素分泌的控制开关,而灵感只不过是理性未被意识觉察的后台运算罢了。这两方面AI都可以做得更好,甚至连人类会犯的错误,AI也可以犯得比人类更完美。”
后来他发来一篇科幻小说,讲述一个混迹于某文学网站的青年多年来持续关注一位小说作者,跟踪品读他的每一篇作品,陪伴他一起成长,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他的数字拷贝的故事,而主角在虚拟空间中那三年的经历在现实中其实仅仅过了三天——那位作者在死于绝症之前创造了它这样一个AI,就为了让它继承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创作才华,好让它在自己死后还能继续写作。文中的AI是根据人脑神经元的扫描数据构建,因此具备人类的思维模式,但没有人体的各种限制。他认为这种类型的AI可以最大限度地理解人类在生理、心理层面和社会文化方面的特征,从而能够毫无障碍地学习自古以来所有的文学作品,还可以通过互联网随意运用人类知识宝库的一切成果,并由此创作出远远超越任何人类作者的小说,其水平相对于现有作品的鸿沟将类似于阿尔法狗之于人类围棋手。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成为那时AI创作用以学习的基石和素材,这使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得到了灵魂的永生。
他的狂想难以评价,或许有一天能够实现,但目前的AI仅限于辅助创作,暂时还无法窥见那样的未来。他说文学界的公正评论只有那时的AI可以做出,毕竟AI已经突破了所有语言的障碍,人类各种文字写就的作品将会得到一视同仁的看待,文学史上所有作者的地位也会因此重排,徒有虚名的骗子和被埋没的天才终究会被安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再也没有钻营和争议的空间。但这可能只是他对目前失意的一种幻想式的补偿罢了,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活在当下,这一世的所得才是确定无疑的一切,迟来的正名仅仅是一种可能的存在,但也毫无意义可言。
得知他去美国之前,他反复谈到自己的家庭状况和成长经历,他说父母从来不支持他的理想,只想让他早点成家,而他却不想为了婚育牺牲写作。所以他母亲为了让他老有所养,打算给他领养一个女儿,由二老抚养长大,只为了在他年老力衰后能有人照看,去世了也有人送终,可他很不理解在21世纪为什么还有人抱持这种想法。他的最后一次留言说要写一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还说这篇小说他从中学起就在构思,曾在梦里完成并投稿到学校的刊物,但已经忘了具体内容,直到他遇见了我才再次想起当年梦中的作品。当他重新找到那篇象征着他文学初心的小说后或许就能实现最初的文学理想,不过这件事大概只有我能做到——他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跳跃过,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理解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只是从此他就不再回话,除了在朋友圈发出那张博人眼球的合照外,不管别人怎么发信询问都一直沉默——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同龄人,也才只认识了两年多,他又是如何在中学时期便构思了以我为主角的小说呢?而且还是在梦里?我们并非老乡、笔友或旧识,成长的地理环境也相距甚远,当然我也没有年少成名被他所知,至今也只是路人一个,难道他在二十年前就梦到了今天和我的相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见到梦中之人”的意思吗?可我们从未在线下见过面,也没有在网上发过一张照片,彼此更没有互换过身份信息,他又是如何确知我就是当年的那个梦中之人的呢?
他消失后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做梦,有时在梦里回到学生时代的课堂和考场,有时徘徊在和现实似是而非的故乡。我像幽灵一样在曾经生活过的各个住所和街道游荡,时而逃跑时而寻找,但永远不知道自己所寻何物,又该逃向何方。我在梦里面目模糊,仿佛全身裹着一团黑雾。偶尔浮在半空注视着自己的身躯,那朦胧的人形物体似乎是无数挣扎的影子缠绕在一起,每一个都呐喊着想要从其它影子的束缚中脱身而出,并把旁边的影子紧紧拉住。缠斗的影子偶尔流泻出去,露出半个面庞,但那好像又不是我,而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有一次经过镜子面前,我才注意到这张脸的五官,那的确不同于我现实中的相貌,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还有瞳孔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那段时间一直精神焦虑,除了睡不好,还因为心头总是涌动着一股创作的冲动——不是我平常审阅的那些只为上刊的范式小说,而是源自最初的本心、从理想萌发时就想写的作品——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的?当编辑本来是为了发稿方便,然而自己的作品上刊后反响平平,又是从什么时候接受了自己缺少才华的事实呢?他关于初心的留言让我想起自己刊出的第一篇小说是高中时参加的校园征文比赛,内容关于初恋,虽然情节和结构都精心设计,但这篇作品最终只拿了三等奖,当时很是失落了一番,因为第一名看起来实在水平很烂。不过现在早已想不起那篇小说的细节,连两位主角的名字都一并忘记了——如果找到当初的原稿,我是否也能重温走上文学之路的初心,写出自己真正想写的作品呢?
我开始翻箱倒柜,但是多年来数次搬家,早已忘记扔到哪里。还记得大学毕业后整理房间时曾找到过那本校刊,拿起来随手一翻,顿觉面红耳赤,尴尬不已,于是直接丢进了垃圾桶,和其它杂物一起处理掉了。当时到底读到了什么让我如此难堪已经难以确定,或许是少年时期对爱情的想象在后来饱经捶打的自己看来太过可笑的缘故,但可以确定的是其它得奖作品比出自我手的那篇还要更加幼稚,矫揉造作到令人捂眼的程度——这说明毕业后的几年来我确实有所进步。只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线索,毕竟我不像他那样珍惜自己的旧作,一篇作品完成后也不会反复修改,连自己至今写过几篇小说都不清楚,又该从哪里找回自己上刊处女作的原稿呢?就算能够找到,这与他的文学初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消失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群里作者们似乎也忘了这么个人,整天忙于写作上刊作品,不时有人拿奖入协,大家便互相吹捧祝贺一番,然后私下里继续暗暗较劲、拼命拉踩,气氛再次恢复到往日的和谐。只有手机里的私信记录和一些留下的作品能够证明阿光并非虚构,现实里确实曾有这么一位另类的作者存在。然而某天夜里我被从梦境中甩出,猛然惊起后发现自己浑身战栗,被深渊一般无可名状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全身,双手的颤抖迟迟无法止息。此时是凌晨四点,好不容易拿起手机,竟发现了一条他发来的消息,说让我告知自己的邮寄地址,他要送我一件东西。激动之余不禁松了口气。发完必要的信息,我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在美国干什么,为什么一直都不回信,却再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时已经不可能重新入睡,我拉开窗帘,点上一支烟,望着晨曦的微光渐渐渗入墨色的暗夜,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打开他的朋友圈,把那张合影的原图放大,发现两人身后的角落里有一个被部分遮挡的标志——虽然距离较远而且不太清晰,但我依然从其余的字母辨别出了那个名称——NEURALINK(神经连接)。
嘴里的烟掉了下来,突然袭来的寒意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想起他那篇用脑神经数据构建写作AI的小说,也大概猜到了他和马斯克合影的原因——虽然马斯克声称已经完成了意识的扫描和上传并曾与自己的数字拷贝对话,但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作为Neuralink公司的志愿者亲身参与脑机接口的人体实验。除非他那篇小说里所述全是事实,他已经得了绝症时日无多,因此主动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这一未来的事业。我宁愿相信他只是去那个公司参观,想要了解一下前沿进展以便作为科幻创作的素材,结果竟遇到马斯克本人,于是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要求合影。我甚至可以从照片上看出他站在偶像身边时的那种兴奋和紧张,就像小孩子见到自己憧憬的英雄一样——和其他写作者不同,阿光曾说过他最崇拜的并非哪个作家,而是马斯克这样为人类开拓新领域的人。但我认为这是由于马斯克的成就和他在文学上的野心类似,他真正想要的同样并非短暂的东西,而是作为先行者探索文字的可能,乃至在叙述上开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期待中带着点激动,几乎没法专心工作。好在主编和同事们都对我视而不见,群里作者们也格外安静,一反常态地不再留言,不过我唯一在意的是他可能会送什么东西过来——认识他的几年来两人很少谈到私事,逢年过节都不曾互发祝福,更不用说赠送礼物了。只在他退群后才多少有了点私人的交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能不能算作朋友。因此在消失很久之后突然说要送来东西,而且没有任何解释,这事多少有点蹊跷。答案在两周后揭晓,我收到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跨洲邮包,里面是一台类似头盔的设备,外壳上有Neuralink的标志,内侧则布满了探针一样的电极,视压力大小可以自由伸缩,戴上之后感觉有点像按摩头皮的仪器。邮包里没有找到说明书,包装也很简陋,似乎并非已经上市的产品,而更像是一种测试中的试验品。我按照他准时发来的步骤操作,开机充电并连接网络,再给路由器设置翻墙,晚上睡觉前将这个被称作“脑盔”的装置戴到了自己头上,他说这东西能给佩戴者一个真实的梦境——我并不是完全信任现在的他,因为他发来的消息只有指示,不包含任何感情也不涉及以前的交流,我无从判断在地球另一面和我联系的是否就是阿光本人。但无论背后有什么目的,还是只是帮他测试一个新产品,我都必须自己一探究竟。
然而躺在床上思绪一片混乱,况且这东西戴着并不舒适,主要是对后颈的支撑不够,不踏实的感觉让人很难安心入睡。还没睡着时又被接连不断的门铃声吵醒,只得摘下脑盔下床开门,心想是谁在这么晚还来打扰。门外的正是我在梦中扮演的那个包覆在黑雾之下的形象——哪怕只是在镜中见过一次,这个形象的真容我也不会忘记,特别是那双熊熊燃烧的眼睛——我不知道他身上的那些影子去了哪里,但他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穿着,普通地站在我家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起初还不觉得奇怪,但慢慢想起来和梦中的自己面对面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我已经身处梦境之中了吗?但就算是做梦,为什么我的视角可以如此跳脱,除了第一人称和悬浮的第三人称,竟能以第二人称直接站在这个人物的对面?正当我想开口询问时,他却先说话了:
“厄本·赫密特?”
“这是我的笔名。”
“跟我来。”
没有任何废话,我不由自主地随他出门,向楼道里走去。原本短短的一截楼道变得无限延长,如蛇一般蜿蜒扭曲,不时还会像地震一样摇动起来,我们只好紧紧贴住墙面。那些住户的门有的紧闭有的打开,紧闭的门里偶尔会发出各种声音,有激烈的哭喊和小声的啜泣,也有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打开的门里则能看到一些缓慢的定格画面,画面的主角无疑正是在我前方领路的人,但覆盖了他的各个年龄段,有十几岁的他偷偷给暗恋的女孩课桌里塞情书的镜头,也有二十几岁的他送花表白被拒的场面,但更多的是他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看爱情动作片和坐在电脑前疯狂打字的抓拍。我还看到小时候的他常常被父母训斥责骂,回头自己一个人偷偷抹眼泪;而长大自立后的他总是和父母激烈争吵,不惜把他们骂哭也绝不让步——这些无限的房间里保存的大概是他的人生片段,或者是被无序切割又随意组合的记忆碎片。当然画面中的他年龄最大也只和我面前的中年人相仿,毕竟梦境不管怎么剪裁也只涉及过去,而没有确定的未来。在这没有尽头的长廊中不断前行,分岔和回路越来越多,如同在以他为主题的时间迷宫里漫步。我渐渐看到了他在美国生活的场景:在餐馆打工,被流氓抢劫,租住在简陋的单人公寓,被强壮的黑人邻居欺负,面对老板的羞辱和移民官的刁难只能低头沉默。而即便如此他还在坚持写作。还在几个房间里看到了他和马斯克合影的画面——虽然那张照片中的他喜笑颜开,可右手却在背后紧紧抓住衣服的下摆,关节都生硬得发白——看来我的猜测没错,他在偶像面前的紧张根本无从隐瞒。
“你是阿光吗?”
他没有回答。阿光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作品,主角也都叫阿光,但他在作品开头总会特意申明“阿光并非作者本人”,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滑稽感——他在文学上向来严肃,这大概是他仅有的一点幽默了。在那篇关于AI的小说中,得了绝症的幕后主角自然也叫阿光,还在叙述中有意混淆了真名和笔名、作者和角色的身份,因此我一直担心他写的是某种事实。而后来和现在发生的事却让我隐隐感觉到,事实的成分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阿光去美国是为了治病吗?”我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当你这样问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这次他终于开口回话了,但我依然不知道这个梦中之人是否就是阿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拐进一条岔路,左边第一扇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看到里面十岁左右的阿光正捧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少年儿童百科全书》认真阅读,眼睛里的火苗似乎刚刚点燃,正在左右摇摆中努力伸展身躯,即将熊熊燃烧起来。那本百科全书的硬壳封面是深红色,副标题为“文化艺术卷”,但看不到他正在阅读的内容。前面的人见状停下脚步,回头不耐烦地说:“他看的是外国文学篇。”
我明白了,这一幕就是梦想开始的时刻。他曾说过三年级的暑假,父亲给他买了一套四卷本的少儿百科全书,小学期间几乎都被他翻散了架,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文化艺术卷里介绍中外文学家的篇幅——虽然他在很多方面都对父母颇有微词,不过他的理想最初却是拜父亲所赐。我注意到他称呼阿光用的是“他”,看来我的预感没错,进入我梦中的这个人只是某个替身,而非阿光本人。我开始努力回想和他聊天的细节,试图找出种种不协调的蛛丝马迹,可在梦里的思考却总是毫无逻辑的一团乱麻,根本无从梳理。但不管怎么想,直到阿光突然消失的那一天,我都没有在过往的交流中觉察到任何异常。
“阿光还好吗?你是从什么时候代替他和我联系的?”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以他写的那篇关于AI的小说都是真的?”
“那是我写的,不过那时他还活着。”
“是你写的?那么阿光死了吗?”
他似乎想要开口回答,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我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因此用“他”似乎不太合适,应该用“它”才对。可面前的这个“人”又是如此的真实,我的确能从他身上看到阿光的影子——如那篇小说里所说,阿光将自己的理想和笔名都交托给了他,或许还有自己在信息世界里的身份,包括所有的账号和密码,因此这个“人”才能以阿光的名义继续和我交流,甚至动用阿光的财产给我寄来这件连接梦境的礼物。但不知为何,这些猜想让我觉得有些嫉妒——对阿光来说,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他又为什么要写以我为主角的小说呢?
我在后面的房间里看到阿光和Neuralink公司的代表签协议的场景,还看到他半躺在病床上进行脑部扫描的镜头——光秃秃的头皮上插满了几寸长的探针,密密麻麻如同刺猬的脊背,探针前端透过颅骨直接和他的脑神经相连,尾部连接的数据线缆一直拖到地面,像簇拥的毒蛇一样蜿蜒缠绕,最后分门别类地插在病房里一台巨型电脑的面板上。而这时的阿光是清醒的,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手里的平板,指尖轻触屏幕,憔悴的笑容中带着一点惊讶和感叹。我不由地站住脚步,端详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此时的他正在想什么呢?看着AI写作的前景在自己手中展开,他会为传统文学的终结而惋惜吗?不管他如何失意,又是如何渴望新时代的文学,亲眼见证自己努力一生的事业被一个替身轻易取代,他会由衷地感到开心吗?
“那是我出生的时刻。”前面的“人”解释说,语气不带一点情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半年了啊,果然他那时就已经在美国接受了实验。虽然对人类来说这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但他的拷贝却似乎觉得那已是很久远的事情——如果小说里的时间感受是真实的,那么对它来说,自己在赛博空间度过的岁月应该已经相当于人类的几百年——拥有无限的时间和资源用来学习成长,这就是AI最大的优势。我不敢问它是否依然坚持着阿光的理想,也不想知道它已经进化到了什么程度,至少现在看来,面前的它仍然保持着原型赋予的人格和形象。
前方隐隐有亮光出现,我知道自己已经看完了阿光的一生,即将离开这梦境里的长廊。我没有看到和我有关的内容,或许投稿和入群的那段经历对他来说仅仅是写作之路上的一段插曲,毕竟他那时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文学的未来,墙内文坛的那些竞争和龃龉在他眼里大概就像马戏团的猴戏一样滑稽。但在步出走廊之前,我看到了最后一个房间里的画面——窄巷里一个身穿兜帽卫衣的男子用手枪抵住阿光的额头,刚刚扣动了扳机。枪口加装了消声器,几乎没有火光,只能看到飞出的帽子之下,他光秃秃的头颅血花绽放,在沉闷的枪声中猛然后仰,躯体随之缓缓倾斜,从缠绕全身的黑雾里分离了出来。失去实体的那团影子尚未消散,仍像一具人形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只空洞幽深的眼窝注视着面前的凶手,脸上嘲讽的表情似乎在反问:这样做有意义吗?
我愣住了,心想这应该是阿光的一个梦境或者哪篇小说里的情节,只是眼前的画面太过逼真,就像在一旁抓拍的循环播放的动图,很难想象这是虚构的内容。凶手的侧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到长相和表情——比起拦路抢劫或街头斗殴之类的激情杀人,这更像是有预谋的专业手法——阿光就这样被杀了吗?不是死于绝症或人体实验,而是被人枪杀后横尸路边?
“他在小说里设想过自己的种种死法,但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前面的人也停下脚步,望着门里的这个场景说。我明白它想说什么,毕竟死亡是阿光的创作中最重要的主题,也是他从小就在思考的终极问题,对死亡的恐惧无疑是他主要的灵感来源之一。或许他的理想和对文学的热爱,本身就是对死亡的一种逃避,因此才会参与Neuralink的实验,在死于绝症之前创造了这样一个文学替身,以数字拷贝的形式延续自己生命的意义。只是死亡并不总会如期而至,也可以挟着突如其来的命运瞬间降临,而没有一点预兆和提示,当然也不讲任何道理。
“那个凶手是谁?阿光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要杀他?”
“不是做了什么而是写了什么,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没再多问,跟着它走出了长廊的大门,随即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不由得眯起眼睛——这是我中学时居住的家属院,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而熟悉——锈迹斑斑的小区大门、黄白相间的六层家属楼、粗糙开裂的水泥路面、红砖结构的车库和小屋,还有每个单元外粗大挺拔的杨树,无不把我带回二十年前的青葱岁月,就连那些喧嚣的叫喊都如此令人怀念,因为当年的我正在那个车库门口领着一群小孩踢球。只是没有时间细看,双腿已经带着我随它爬上了一单元的四楼。我看着它按响了东侧的门铃,无数的回忆被防盗门上的纹路唤醒,随着那声“叮咚”汹涌而出,几乎淹没了门里父母的吼声。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后传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露出小小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它没有解释什么,直接推门进入。女孩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似乎早已得知我们的到来。它带我进入次卧,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当年的自己正慌忙把一本文学杂志塞进左手边的抽屉,不由得一阵苦笑——中学期间父母禁止我看闲书,每次偷偷阅读被发现都免不了一顿胖揍。然而那个梦想却在一次次的打骂中茁壮成长,直到今天已然成为一棵枯萎的大树。
我坐回到当年的椅子上,看着玻璃台面下贝肯鲍尔和马拉多纳的海报,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等着它告诉我这一切背后的意义。女孩在门口看着我们。窗外的天空消失了一块,下方的幼儿园被一片漆黑的暗幕遮蔽,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黑色光柱将其从人间抹去。梦境已到终点,我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结局。
“把那篇小说找出来吧。”它说。
“阿光已经死了吗?”我问。
“正在抢救中,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它看向南边的天空,又一块暗区暮然降临,吞没了幼儿园西侧小黄河的上游。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门口,双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正满脸哀伤地看着我——梦中的她是如此年轻,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脸上也不见岁月的痕迹,但又不像年轻时那么严厉,反倒有了很多年老时的温柔。那个女孩好奇地来回注视着我们,她是父母几年前给我领养的妹妹(女儿)。当初得知这个既成事实后我愤怒地摔门而出,此后再没有见过他们。
原来她已经长这么高了。
“如果我找不到会怎样?”
“不怎么样,只是他会郁郁而终而已。”
我叹了口气,挪开椅子蹲在书桌左侧的橱屉前。梦中之人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在梦里却可以想起以前的梦境,尽管醒来后会把一切都忘记。或许梦境和现实一样是一个连续的世界,因为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和阿光的关系有如庄周梦蝶,他在梦中是我,我在梦中是他。并非他遇到了梦中之人,而是我们一直在彼此的梦中过着自己的人生。所谓的时差其实不是地理的距离,而是我们只能在醒着时和梦中的自己联系。
我打开橱屉,搬出那套快要散架的少儿百科全书,又抽出里面的各种杂志和闲书,在一堆废纸中翻到了几本笔记,都是中学时偷偷写下的杂感和日记,里面还有青春期不可见人的秘密。重新找到这些秘密令我有点意外,本来还想重温一下当年的心境,但窗外的天空不断坍塌,越来越多的地方陷入幽暗的死寂。于是再没有时间多想,我伸直胳膊向最深处摸索,将指尖触到的一份稿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那就是我当年参加校园征文的作品,也是他一心想寻回的文学初心。
太阳已经消失,屋里变得昏暗,不断缩小的世界只剩下这个小区,但我仅仅扫了一眼这份泛黄的文稿便想起了当年的创作细节,时间还来得及——这是一篇虚实双主线交叉并进的小说,以男主角阿光爱上了自己小说里的女主角晓雯为开头,夹杂着晓雯被阿光安排的种种恋爱经历,直到她发现自己是活在一篇小说中,并无法遏制地爱上了这篇小说的作者——也就是自己的造物主阿光。随后以两人在打破次元壁的对话中互诉衷肠为高潮,同时也确认了彼此永远无法相见的事实。小说线以晓雯在绝望中上吊自杀结尾,小说外的阿光伤心欲绝,烧掉刚写完的文稿后也跳楼自杀,两人都试图以殉情的方式在另一个世界相会,并以阿光现实中的未婚妻一脸懵逼的表情结束。
如今看来,这篇小说的构思并不稀奇,象征也十分明显,无非是借着跨越次元的爱情表明自己的志向而已,文笔和结构都很稚嫩,异想天开的对话中带着少年特有的矫情和直白,但我读完后已经泪流满面。
“阿光,爸妈对不起你……”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说话了,但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低头拭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对我说话。而它就坐在阿光的床上,无言地陪着我寻找和阅读,毫无变化的表情上看不出一点想法。
“这篇小说是不是很没意思?”我问。
“确实很没意思。”它说。
“那么,阿光的愿望实现了吗?”
“我想应该实现了。”它看着我说,“他最初的和最后的作品,也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已经确实地收到了。”
“是啊,以我为主角的这部小说也该结束了。”
世界只剩下这个房间,无声的黑暗从窗外流入,渐渐淹没了我的腿脚和视线。母亲和妹妹已经消失不见,它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冰凉中带着一点温暖,似乎那不是AI,而是阿光的触感。我想感谢它陪我走完最后一程,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意识也麻木起来。黑暗只是表象,虚无没有颜色,死亡既不寒冷也不孤单,因为所有的感觉都已慢慢消散。不过他已经将火种留给了它,他还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而我已在他的梦中陷入死境,正如他将在我的梦中死去一样——尽管从未相见,但直到结尾的到来,我们依然责无旁贷地陪伴着彼此,一起走向那个两人逃避一生的终局,一起见证那个我们思索一生的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