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两夜了。早晨九点钟,太阳的影子穿行于厚厚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天也由阴惨惨的灰黑色变得透亮起来。家门口已堆起了五公分厚的雪花,整个人行道像铺上了一层白棉絮。路两旁的树上也垂挂着银白耀眼的雪花,几枝瘦弱的树杈被压得向下低垂着,冷风一吹,雪花就零星地顺风向下飘洒,落在近旁的花圃上。不仔细看,还以为雪没有停止,仍在下着。花圃上也铺满厚厚的一层雪,仿佛做好的一块块上过奶油的蛋糕,让人生出甜腻的感觉。习惯晚睡的我才从矇胧的睡意中苏醒过来,就感觉寒意刺骨。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伸手拉紧两旁漏风的被角,想再次进入梦乡。这样寒冷的天气,没有去上班的我巴不得像个冬眠的动物,呆在这暖乎乎的被窝中不出来。等到大地复苏,春暖花开再和那些花花草草们一样,恢复生机才好呢。
虽说到苏北已二十余年,这冬天的寒冷还是会让我望而生畏。那十多年的苦苦挣扎,也没能把怕冷的惰性完全剔除,就像一个人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傲气,再怎么打压,也不能完全除根一样。更像那根系发达的荒草根,一旦有了温床,有了点滴雨露,依然疯长出来。再说像我这样的身体,神经遇冷,就会如那冻僵的老树棒,紧绷脆硬,仿佛血液也跟着凝固了。每当这种时候,家乡的火碳炉那烧得红彤彤的碳火,碳火旁滚开的水汽,和着那温热的气息氲氤开来的氛围和场景,都会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来。和冬天的对峙对于我是一个挑战,我神经的沾连牵扯,僵硬呆木,没有感同身受的常人,是无法体会得出来,就像那蛀蚀的苹果,或用那个略带贬意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也不算过分。各人的伤痛都会掩埋,并不像祥林嫂那样逢人就说,没有意义。
楼下传来一阵铁铲刮擦地面发出的“咶嚓嚓”的声音。一阵阵一声声。过了一会儿,丈夫略带愤怒的大嗓门从楼下传来:“你们也太那个了吧,把雪都堆在我家门口的两旁,你们就不能朝旁边堆堆吗?”.“你扫雪吗?”从声音上判断,是我家右边邻居家的女主人的声音。她个儿不高,短发,圆脸。说话像机关枪扫射,不等她说完,你想插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家哪有人扫雪呢?你家要扫,我就堆到旁边去,让出位置来给你。”丈夫等她说完,这才呐呐地说:“我不想办法嘛,马找个探麻回来推。”“呢呢呢,你推,你推!”她声音变得尖厉而略带赌气的成份,脚步也变得比初时沉闷厚重起来。“吵哪外?”左边邻居家的女主人的声音也高出半拍,从那音调中就听出有八分的不耐烦。她中等身材,一张瘦俏的脸孔,不笑的时候就像那阴天时的天空,总泛着几朵灰云。“唐××说我们把雪堆他家门口两边了,他家要扫雪呢,要我们堆旁边去,他早不吱声,现在才说,只好再做二告事啦。”右边的她叭叭叭,又开了腔。“这还用说?你们也不自觉!”丈夫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声调。
“哎哟喂,你什么时候扫过雪哎,今年勤快起来啦?平常你堆东西超过界我们也没说你嘛!”左边的她分毫不让。丈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发动起自己的三轮车,开跑啦。
被窝里再暖和,我也再不能安睡。急急掀开被坐起来,穿衣下床。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妈呀,这些勤劳的人们,早早起来,就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堆在公路两旁。一幅雪景图已变得残缺不全。只余下我家门前的这块,也被车辙碾压,留下两条车痕印。道路两旁堆满的积雪。难怪丈夫会嚷嚷,他车子开出去的路变得狭小,稍不留神,就会闯向雪堆上去。
在农村,都是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这也难怪,每家都有每家的难处。谁也不欠谁的,你家的困难人家有什么义务给你白白帮忙?现在的人事不像过去啦。自从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那种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作派已经形成。热心人变得凤毛麟角啦,稍稍上了岁数的人都叹现在家家户户都富裕了,这人情也就越来越淡薄啰。每个人的眼睛里只盯着一个字,那就是“钱!”助人为乐已成为明日黄花,一去不复返啦。
贫穷,已成为把人盯在十字架上的耻辱。再加上丈夫这些年通过自己的拼搏奋斗,忙得不亦乐乎。那些邻人们眼睛早已像被烧过的烙铁,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艰辛,只认为丈夫能挣很多很多钱。或许,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小农意识的局限性吧。如果你很贫苦,她们又会看不起你,如果你看上去似乎稍稍比她们强一些,她们又会心怀嫉妒。
经济收入又往往是中国人诲莫如深的话题,完全靠猜测来估算别人。农村人的攀比之心更甚。他们一边在抵毁文化人的无用,又一边在羡慕着文化人的轻松。那种复杂矛盾的心理,比解一道数学方程式还繁杂。当然,她们也还是有较敦厚淳朴的另一面。比如不涉及利益冲突下的人情事故,街谈巷议,大病捐资等等。总之,人性之复杂,再高明的社会学家,也无法解析得清楚透彻,家家都有本难念之经,各个个体,情绪变化都是不定数的改变,就像那物价,楼市,股市,都是呈动态波浪式发展。又像人的命运走向,谁也难以预料到后一秒钟之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一样。
两个妇女一边铲雪,一边喋喋不休。大体是在议论丈夫脾气粗野蛮横,抑或是我懒惰不勤。我大体上也能猜出其中的况味。不知者不为罪,越理论会越复杂。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想向别人解释我的作息与生活习惯了。毕竟我们是为自己而活着,只要不影响到别人,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你永远别想赌住别人的嘴和别人的议论。这是我处事的原则。有理就当面说,背后说的话,都像汽车尾汽,既污染环境,又很快消散。做自己最开心。
对于我无能力做到的事情,过去我会从心底生出无力感,除了自责外,还会有悲凉感,感叹世事凉薄。后来,我也渐渐想通了,换了一种想问题的方式,既可慰藉自己的心,又不至于迁怒于别人。毕竟你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帮助到别人。那就反过来想,那雪多美啊,白花花的一片,看着雪一点点地消融掉,就像了解一个个体生命的一生,从孕育,到培养,再到生成,然后经历,消逝,看到了全过程,也是我的幸运。天刚好转,丈夫就出去忙活了。我着手做好中饭等他回来吧。
女儿不在家,丈夫也不挑剔。我们俩一菜一汤,吃个热呼饭,就很感觉到心满意足了。如果女儿问起,撒一个无关痛痒的善意的谎言,也就糊弄过去啦。等女儿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多弄几个菜,女儿就蒙在了鼓里,以为我们平常都是这样奢侈,她在学校也就放心,安心了。
熟能生巧,我现在做饭的速度,和过去比起来,是既快又好啊。不是自夸,如果我心情愉快,主动做事,我都会是一个彻底的完美主义者。我把我做事情的过程都会当成是一种实践和享受。主动和被动所取得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主动会带来愉悦,被动会产生抵触情绪和报怨,我想人大抵应该都是这样的吧。
看看时间还早,丈夫也还没有回来,我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那五公分厚的积雪,太阳光射在上面,白晃晃的。如果没有人动,恐怕到晚也不会消融得掉吧。可堆在路两边的积雪,化成了污黄的雪水,涌聚在了我家门口的公路旁。由于气温低,势必会凝结成冰。如果丈夫开车回来,是会被滑倒的啊。想到了这一点,刚才还悠闲的心,瞬时变成着急和烦躁起来。如果家门口的雪由于气温低,也结了冰,那就更糟糕了。
我看到邻居铲雪的铲子就立在一旁,我决定自己来尝试一次。连鞋子都没换,我拿起铲子,就开始学着别人铲雪的样子,铲了起来。嗨,我原以为铲雪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个大挑战,没想到,一铲子下去,抬起来,满满的一铲,居然是轻飘飘的。看来实践才能出真知,这句我经常用的话,有时也会被我们认为是自己难以逾越的障碍吓走。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雀跃起来。连忙跑回家换雨鞋,看吧,我也可以像人家那样,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干净。能够挑战自己,其实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于是我就这样一铲一铲地扫起雪来。开始的时候,劲很大,也铲得欢实。铲到一半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他说:“放下,放下!谁要你来铲啦,我等会找人过来弄。”听他这样说,我听出了他还是心疼我的,心里更开心得像才吃了蜜糖一样。心想,有他这句贴心窝子的话,今天拼命扫雪也值了。于是骄傲地说:“我可以的!”
诸位有没有发现,一般逞强说出来的话,没有经过充分实践和思考,是要吃苦头的。吃过饭后,丈夫走了,我继续未完成的扫雪工程。不一会儿,铲就自动变沉重了。我身上也开始躁热起来。脱掉外衣继续。效率和之前比起来,明显地就慢了许多。更要命的是,腰开始隐隐生疼。多希望有个人来接下我的班呀!邻居大妈也跟着干着急起来,我能明白,她要不是中了风,早就跑过来给我帮忙了。她一定和我一样,心里涌出的无能无奈感,深深地扼住了她。她嘴上教着我:“小韦,用铲子推!”她脸上现出心急的样子,一半是自责,一半是嫌我笨手笨脚。
完美主义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劲从我心底生出,我暗暗运用了自我激励的胜利法。我就算放慢速度,也要坚持到底。不铲干净,绝不停手。到最后,我弓着伸不直的腰,坚持把雪扫完了。看着那干净如洗的地面,我是心情是欢欣的。我又一次战胜了自己,虽然双手冻得通红,满头大汗,腰部也酸痛酸痛的。
两个邻居此刻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主动和我侃谈了起来。还嘱我把衣服赶紧穿起来,否则很容易感冒。我谢过她们,就上楼找毛巾擦汗穿衣。
写完这篇文字,我又陷入了沉思。或许是我的倔强让我的内心一次次获得挑战的成功喜悦感,我也在自己孩子的心灵中种下了好强的种子。同时,孩子也以为她的父母都是无坚不摧的。当我在某一天突然不行了,示弱了,她就难以接受和难于理解呢?我想,我不仅要在学习上对她放手,在生活上,也要学会做一个“佛性”妈妈,放手让她自己去体验她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