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个普通的人,普通的就像地里的一块土坷垃,本无可写之事,但是回想起来,他也算是奇葩一枚,身上趣事很多,严格来说应该是可笑之事。
大伯没有结婚,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从来不钻研赚钱的事。那他每天都在研究啥?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有一个高雅的爱好,那就是写毛笔字,用如醉如痴来形容也不过分。
因为家里穷,买墨水太浪费钱了,他就用毛笔蘸水在黑板上写,黑板是我父亲为他做的,我父亲会木工活。不知道用了多少水,磨秃了多少杆毛笔。如果有事出去,没法蘸水写了,咋办呢?他就用木棍树枝之类的在地上写。我们小孩子也不懂,只是感觉大伯的爱好太枯燥乏味了。
那时富人不多,有这种雅好的更是屈指可数,大家都在为填饱肚子绞尽脑汁,谁还顾得上别的啊?所以,大伯没有知音,没有人与他分享写字的快乐,偶尔与我父亲交流,还有就是跟我哥我弟还有堂兄堂弟交流,我们对这个又不感兴趣,只是听着听着就跑去玩了,现在想来,大伯活的真的挺孤独的。
越是孤独,大伯越把时间都花费在写字上面。有一次,大伯去田里耙地,地不多,一会儿就应该耙完了,可是该吃饭了,大伯也不回来,奶奶就让我叔去喊他吃饭,一会儿俩人回来了,我叔的嘴咧的像个瓢,笑的脸通红,一进门就说:“大哥今天去耙地,把地耙成了花,一块地被他耙的平平整整,然后在上面耙了一地的汉文。”我们也不知道啥是“汉文”,我们的理解就是耙地,把地上全写上字了呗!这件事以后家喻户晓,成为笑谈。
但是时间是公正的,大伯的付出没有白费,十里八村都知道他的字写得好,提起他都竖大拇指,大伯这次被家喻户晓是因为写的一手好字。
正楷、行书、草书,他都可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老说我的字可以练,有骨头,我贪玩,不爱写,其实现在想起来,主要原因还在于大伯人微言轻,我们虽说尊重他,但是心里是没拿他当回事的。人啊,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只看衣衫不看人,有地位有身份不需要说话,颐指气使就行了,没身份没地位,说话其实就是个p,哪怕你说的是真理。
大伯的窘况赢不得我们听他的话。因为他实在没有让我们听话的资本,除了写字。看到他的住所,我就想起《口技》中的一句话:一人一椅一抚尺而已。这是形容表演口技的人技艺高超,一人一椅一抚尺就可以让人感觉万马奔腾,鏖战正酣。大伯的家里可以说是:一人一椅一黑板一榻而已。大伯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却有着如此神来之笔,现在想来他应该也是有追求的人,只是我们小,不懂而已。
大伯原来曾在一所学校教书,因为看不惯学校里的歪风邪气,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一气之下背起铺盖卷回到了家,情愿与毛笔书法为伍,情愿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也不愿意在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中讨口饭吃,大伯也算是有骨气之人了。只是我们不懂,就是觉得他傻。
随着大伯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知道他的人也多了起来。有一天,县里书法协会(我是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来了几个人找他,说是想见识一下大伯的墨宝,按照常理来说,这是个好事啊!谁不想出名啊!都挤烂头的寻找往上爬的机会,这不费力就有可能成名的时机是个人都想把握住。可是我这大伯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听说县里的人来找他交流切磋,吓得午饭都没吃,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走的时候还交代我和几个堂姐弟,千万不要说他在家。结果人家长等短等不见大伯回来,就走了。
现在想来,大伯那时躲出去的原因应该有俩,第一是大伯写字不能当众写,当众他手发抖,就写不出来了;第二,就是他怕人家笑话他的一人一椅一板一榻,来个客人都不知道让人家坐在哪里,实在是寒酸的让人颜面无存。不管怎么样,大伯终归是没有火起来,虽然都知道他会写,但是没有名人的认可你永远都成不了名人,哪怕你身怀绝技,没有人认可,没有一个名头,你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大伯由于自卑,胆怯,就这样每天写啊写啊,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啥。
为了生计,他去搬砖,每天累的腰酸背痛,又喂了羊,每天抽空去割草。没有华服,没有威严,闲着没事就找邻居一个半吊子玩,也许他只有在半吊子那里才寻得到一点优越感吧!
我们都说,你写字去卖吧,写那么好,他说他嫌丢人,我们要求他给我们写副中堂,他也不干。后来我生了一场病,为了让我开心,赶快好起来,大伯破天荒答应为我写副中堂。那天,父亲母亲哥弟姐妹一起围观,只见大伯岔开双腿,悬腕挥毫,中间写的过程我哥我弟帮他拖着,他写的是毛泽东诗词是《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两边是鲁迅先生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写完,大伯像干了一件大工程,歇了半天,缓了半天神。
我后来找人把这幅字装裱了,我弟结婚,这幅中堂被我弟挂在了正屋墙上。
这幅字是大伯一生中写的唯一的一幅字,没过几年,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练了一生,不为名,不为利,也许大伯有他自己的想法。在这漫长而又冰冷的社会里,他也许看破了一切,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想改变,无奈能力有限,可又看不惯世人的丑恶嘴脸,何以解忧?唯有写字。那时他就是笑看风云的勇士,用自己有力的毛笔抒发心中的郁闷。他喜欢毛主席诗词,那气势磅礴,豪迈不羁的诗词应该也让大伯心中生出无限欢乐。他和傻子玩,傻子纯洁啊,没有坏心眼啊!傻子其实应该是世上真正的好人吧?
不管怎么样,斯人已去,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无人纪念也好,有人纪念也罢,只要照亮了一段岁月,就不枉世上走一遭。
愿伯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