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见在巷口远远升腾起来的白汽,望见在馄饨车上微微摇晃的那团昏黄色的灯火里,那个佝偻着身子,袖手站在风里的剪影。
“热乎乎的馄饨喽――两分钱一碗――”
吆喝声适时的响起,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分外冷清分外飘渺,却又好像馄饨一样冒着热气。声音的末尾主人打了一个哈欠,可以想见他此时一定正拿泛起泪花的眼望着巷口那个缓缓走来的身影,想着照顾完最后一个客人就回家。
“来碗馄饨,老板。”
颤动的光雾里,透进他长发的脑袋来,发丝接近枯黄,在脑后收拢,两缕垂下的发丝在脸侧微微焦卷着。——是久经风尘的人啊,眼睛倒还明亮,老板这样想着,干脆地答应一声,擦擦手,转身便操弄起锅碗来。
他把身上的行李缓缓放下,在车旁的矮凳坐定,拍了拍长袍前摆的尘埃。
卖馄饨的在身后忙忙碌碌地动作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寥落,响成一片。锅里的汤水咕嘟嘟的沸腾得更加厉害了,水汽无比欢腾着弥漫向光影四处。这长夜里多么安详的一个孤岛啊,这一生流离总算要有个归处了,他想着,眼睛里升起那片发亮的水雾。
从徽州到泗洲,从汶水到闵安,这四万八千里风尘的路他走了半辈子。求个什么呢,有时候他也想想,到头来什么也没求着,唯有辗转不眠挑灯夜读时随手划拉的废纸留下了很多很多。都装在身旁的包裹里呐,他随手摸了摸,柔柔韧韧的质感,好像总有些潮湿——被太多东西泡过啦,这些年里它可吸饱了黄洲塔前的晨雾,吸够了碧苇亭里的月光,吸饱了长河日落时粼粼波影,吸够了草苇道上的点点露珠,更吸够了多少个夜里,他熬红的眼里泛出的泪花。
它总是太湿了,总是搁着搁着就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他这一路上背着,也把他累的够呛。不过这次回家就可拿它来做薪火之资了吧?他很开朗似的笑笑。
馄饨很快就熟了,咕嘟嘟的从锅里捞起来,有一股肉香。
“您请慢用。”老板笑嘻嘻地说着。把碗“哒”的一声放在桌上,像落定在人的心里。
是满满的一碗,白嫩嫩、肥嘟嘟的馄饨还在热汤里抖,紫菜蓬松开像朵花儿,虾米随着油点子游……
久违的一碗啊。
他看着面前那一团温暖白亮,有一刹那间的失神。热汽蒸蒸扑面,润湿了脸。
“走了怪远的路,饿坏了吧?还不快吃?”
老板在一旁擦着手问他,脸上还带着笑。
“哎。”
他冲老板笑笑,低下头动起勺子,把馄饨一个一个的往嘴里送,连汤带水,滑溜吸溜。
暖汤能疗肚饿,能解心饥。
自以为灌了那么多年的清风明月,精神和灵魂总该是充实的。但细想想,却又发笑:云和月都有什么用啊,既不知人风情,也不解人心饥,换不来钱财变不得饮食,你惆怅时抬眼一望,她连笑脸都懒得给你,只是文人墨客大都自恋非常,自以为情心动处天地万物都来围着你转,想来是诸多可笑啊。
人生百代,终是过客,天地山川,又知你是谁?
那及这一碗馄饨,教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活着。把什么山川水墨,长夜凄寒,都融化在肚里啦。
他一边吃着一边想着,一碗馄饨不觉就已去了大半,老板开始收拾车子了,他拿勺的手却情不自禁地慢了几分,把剩下的几个馄饨在碗里搅啊搅。
终于还是吃完了,他连汤带水的都喝净,碗亮的像铜一样。
这可是他归家的第一碗饭。
老板把东西收拾好,桌椅板凳也都堆上了小车。
“更深露重,您可走好嘞。”他把油布往肩上一搭,对游子说。
他望着老板推着小车唱着小曲儿,吱吱呀呀地远去了,那盏黄灯还在一晃一摇,锅缝里冒出的残烟缕缕的飘散在夜色里。
他提起行囊,转身离开,家在柳陌巷口。
过了这道弯就该是了。他仍记得小时的墙砖,一样未经变化的深红,倾颓塌圮的地方变多了,但总归巷口的是这道墙。
往前一直走着,巷子好像愈来愈深。他的脚步哒哒地踏在乌渍的石砖上,清亮转而又沉闷的回响。两侧的墙上抹着青苔,在夜里如斑驳的墨迹,随他又像群山逶迤,延展向巷口尽头那片深蓝如海的夜空。
他的屋就坐在身前那片墨蓝和身后那片浓黑的交界里,那片汪洋便是它的背景。
透过层层屋顶的遮挡,看得见它的侧影了。一样的在黑夜里蹲伏着,大屋们却好像都带些冷冽倨傲,而它不,它静静的蹲伏在那里,就只是沉默而已。
远行的旅人即将归来,依然不动声色的,那都是相交多年的故旧。
他终究是站在了它的门前。
他沉默一会,观察观察老友这些年来的变化:遮门的檐破败的不成样子了,门上的乌漆也落了大片,露出的板木被雨水渍的发黑,墙头塌了几角,白色的荒草在夜幕里迎风飘扬,分外醒目。
好在门还未破,那把锈迹斑驳的铜锁依然为他守着。
他从袖里掏出那把钥匙,手有些抖。
铜锁啪的一声落地。
他推门而入。
荒井,枯树,石桌石凳还在树下,院子里的院子里的摆设依旧,景还是原来的景,只不过多了满地尘埃和落叶,只不过原来的人都已不在。
但踏进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穿越久远的时空的、带着清幽的草木和润湿的尘土气息的、名之为家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倍感心安,使他仍旧可以张大嘴巴深吸口气,面带微笑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幽深的院落,静静地说一声:
“我回来了。”
二十七年的战火与离乱就这样跨过了,那年从临安城里柳陌巷口跨出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一心想要离开小城,济世平乱。而今二十七年过了,到头他却只换得满箧废纸、一袭旧衣,兜兜转转,终于是又回到了这里。想想那二十七年里,又何尝不是在找寻这样一个归宿。
大梦人生,大梦人生啊!
此处应当有歌伴酒!
可是又哪来的歌与酒?他笑笑,在积尘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诉说了一番自己近些年来的遭遇,然后便往自己旧时的卧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