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身入虎穴
我在医院精心伺候哥哥一个多月,整个期间心情都很郁闷。因为爸爸妈妈都不让我去上大学。我也不想把这事跟哥哥深入地聊。我恨他们,连带着也恨哥哥,越看他那副丑陋的样子越讨厌。因为他是他们的儿子呀!哥哥见我不理他,心情也变得忧郁,常常一天说不几句话。我虽然知道这样对他很不公平,但我却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在互相消耗中,我想了很多。哥哥出院日期离我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计划去打工挣钱,把第一年的学费交上。“那人”给我的一万块,让我看病和当生活费已经花去了五千块。我身上的牛皮癣瘢痕已经淡化了很多,皮肤只是残留着白点点,但病灶已经得到控制了。医生说,我只要在每个季节变化前,吃上几幅中药,一般就不会大规模发病。这是让我欣慰的事。如果我到了大学里,浑身是白斑,那集体生活就别提了。在这一点上,我心里其实很感谢亲爹。他叫张如海,但我更愿意叫他张可恶。我恨他已经成了习惯,就如同我鄙视养父养母一样。
好不容易哥哥要出院了,我心里很高兴。终于告别充斥着八四消毒液味的走廊,告别呼噜吵天的睡觉环境,告别充斥苦难和压抑的环境。在医院我先后待了四个月,每一天都是痛苦的煎熬。
我们刚把东西收拾好,哥哥坚持自己走到楼道尽头坐电梯。我看着他瘦削的容颜,心里充满怜悯。得病前他一百五十多斤,高高壮壮的汉子,如今像被蛀虫掏空的树干,身子扁平如一张纸,四肢显得柔弱无力。他的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仿佛生无可恋似的。让我看了悲哀而煎熬。我翘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轻声说:“哥哥,我们终于出院了!”
他仿佛被我的笑容感染,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谢谢妹妹,这么多天……我,永远亏欠你!”
这句话差点把眼泪给激发出来,我慌忙转头向门外,一边走一边说:“哥哥,不用你走路。你走路的机会还有整整一辈子。你就老实给我坐下,我去护士站借一把轮椅。”
我刚出门,就看见从电梯方向匆匆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他背着光走过来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心里莫名惊喜。他看见我,远远招呼着:“杜鹃,杜鹃!”
蓦然发现王浩过来了,手里提着满满的礼品。我的眼泪没有缘由地滚下来,趁他还没来到,慌忙擦干,然后转身对他微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充满甜蜜。
他大踏步走过来,一边笑容大开地笑,一边大声大气地说:“我爸爸妈妈要过来送送你们,可是店里太忙了,让我转告他们的歉意。我当代表,过来送送你。”
我一听心里充满温暖,笑着说:“叔叔阿姨就是想的周到,不用这么麻烦。你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我们没有车,不好带回去啊。”
他不满地说:“就这点东西还嫌弃多?我们什么关系啊?亲同学!”
我低头说要出院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说帮忙向下拿东西。我们一起到护士站借了轮椅,把他带来的礼物用轮椅推着去病房。他一边推,一边对我笑。我紧挨着他身边走,眼睛的余光里看着温润如玉的他。他才十八虚岁,但已是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在学校里,他是风云人物,迷妹们一大帮,但他似乎都不为所动。一有空他就爱朝我身边蹭,我怕他发现我身上的牛皮癣,所以就一个劲躲着他。自从有了张如海的一万块钱后,我病轻了,才敢站在阳光下对他微笑。
如今,我们肩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心里各自感慨万千。我们的努力没有辜负青春的时光,我俩都以高分进了本科线。我虽然姿色平平,家境不好,身世复杂,但我也能同这样优秀的男人一起肩并肩走路。只此一点,我感觉生命就没有辜负我。
没想到楼道这么短,我们就走到病房前了。王浩伸头看看在病床上坐着的哥哥,脸上的笑容淡了很多。我轻声地,几乎耳语一般跟他说话。没想到他竟然弯腰,几乎把脸贴在我脸侧。他呼出来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我的脸腾的就红了。
他宠溺地笑,温柔地低问:“想说什么,杜鹃?”那口气像一个骄纵恋人的暖男,把我羞得差点逃跑。可能潜意识里,我认为自己不值得拥有幸福和爱情吧。
他还是身子贴着我的肩膀,笑话我:“都大学生了,怎么还像幼儿园的小妹妹,有话还不敢说!”
我心跳加速,绞着衣襟说:“答应我,进去别跟哥哥打架。”他宠溺地点头,郑重地说:“一定!还有呢?”
他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把我的魂给勾走了一半。这么帅气阳刚的外表,这么温润如玉的性格,这么体贴动人的话语,多像世间最美的情郎啊!我心中涌起温暖的春潮,漫卷了少女心事。我羞答答低语:“我们一起报杭州大学好不好?我想看西湖。我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
“答应,答应!”他高兴地眉飞色舞,“只要我们的分数够线,咱俩一起报!”
我也高兴起来,忘乎所以地搂着他的脖子,一边跳脚一边大叫:“真的吗?太好了!”
王浩激动得脸色绯红,他痴迷地看着我,低头快速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我又惊又怕,更多的是兴奋。他,他,他竟然吻了我!虽然这是一个水过地皮湿的轻吻,但却是我收到的第一个吻啊!我几乎被突然到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这时,哥哥一声暴喝:“死丫头,你干什么?”
一个包裹一下从病房里飞出来,差点砸到王浩的腿。他吓了一跳,脸上的红晕快速被羞辱代替。哥哥拄着拐杖走到门口,指着王浩恶狠狠地说:“我还没死呢,你发什么情?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我非要砸断你的狗腿不可!”
看他都哆嗦了,我慌忙推王浩:“快走吧。我哥哥发神经。他是病人,你别理他。”
王浩不甘心地说:“可是……我还是送你们坐上车吧。”
“用不着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我还没瘸腿呢!”哥哥吹胡子瞪眼骂人,我心里又羞又恼。我看见各个病房都探出一溜黑脑袋,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很生气,更羞愤。我急忙对王浩打躬作揖,哀求着:“求你,走吧。我会给你打电话。”
他不服气,想要和哥哥理论,我低声用撒娇的口气道:“我知道你家店里的电话。”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慢慢走了。
我心里憋闷地要爆炸,平复一下心情才走进病房。哥哥瞪着眼骂我:“你也发情啦?”
“什么意思?麻烦你说话过过大脑!”我不耐烦地反唇相讥。怕别人听见笑话,我的声音只能他听见。哥哥被怼,气得不再说话。我怒冲冲地把轮椅摆弄好,他不再言语,默默配合我坐上去。我推着他走,刚才的春心荡漾荡然无存,就连意气风发都烟消云散。什么大学生,什么天之骄子,什么才华横溢,在我家人面前都是狗屁不如!远不如大米白面让他们欣喜。爸爸妈妈这样,哥哥竟然也这么狭隘!
租了一辆面包车,我们很快回了村。大街上有人看见我们回来了,高兴地喊着:“哎呀,大家快来看看!妮子回来啦!咱村第一个本科生啊!”
没想到我考上大学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我这才想起来,我那家的大姐(尽管我心里不承认)张冰,二姐张清,去年双双考上大专,一个学护理,一个学金融。她们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第二个大学生,可惜是大专。去年我不在家,没太在意。
那人一喊,引起村里跑出来好多人围观。哥哥高兴起来。他一年没回家了,想起离家时他虽然身体健康,但灰头土脸。现在回家,虽然身体刚刚康复,但平安地回了家,没有丢胳膊少腿,他觉得很欣慰。他低声念叨:“老祖宗啊,我还是好好留着命回家了!”
听他这么一感慨,我的眼眶又热了。我一边厌恶哥哥,一边怜悯哥哥。走到天边,他还是我的哥哥啊!
我微笑着跟邻居们打招呼。好多人跑过来帮忙。有人搀扶哥哥,有人帮忙拿行李,有人跑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又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了。爸爸没事总是抱着收音机,夏天哪里有树荫到哪里坐着。冬天,哪里有阳光,他到哪里靠着。每天喝点劣质白酒,吸点纸卷的黄烟,这就是他追逐的幸福。
妈妈平时东家长西家短,到处扯舌头,挨骂受奚落是家常便饭。她不干活,到处混脸熟,说闲话,骂大街,人人都讨厌。
我们到家,家里没人,门都没关。院子里脏得垃圾遍布,插脚没空,鸡飞狗跳;屋里一片狼藉,粗粝的家具乱摆一地。空气中充斥着说不上来的气味。我兴奋的心情顿时低落。我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家庭,哪里配得上样样出众的王浩呢?想到这里,鼻子一酸,几乎要掉眼泪。
妈妈这才像一个大圆球似的骨碌过来,沙哑的声音叫着:“我的乖乖儿子!我的心肝闺女!我想死你们啦!”她嘴巴不骂人时,比谁都甜。
晚上,全家人围坐,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妈妈难得炒了肉,炖了一只老母鸡。妈妈说:“那家人给养的鸡真肥!那家人真会养羊。时间不长,那个女人就把我们瘦骨嶙峋的鸡和羊给喂得壮壮的,胖胖的……”
那家,那家!我听得心烦!我可以说“那家”,但别人凭什么当着我的面,以这种口气提起他们?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哥不满地批评妈妈:“你嘴巴加把锁,天天没个把门的!”
妈妈被骂,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爸爸开口说:“妮子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这两天你就跟着亲戚打工去吧。等你哥哥好了,也让他……”
我急忙说:“去可以,但我也只能干几天。我还要填高考志愿,等录取通知书。”
爸爸做出疑惑的样子说:“你妈妈不是说,你不去上大学了吗?我们家没闲钱供你。咱家这二十来万,马上给你哥哥盖新房,还不够呢。还要托人给他找媳妇,钱从哪里来?”
哥哥怒道:“我不找媳妇!”
我也跟着抗议:“我上大学。我不用你们供!”张如海说,他会给我钱。再说,我可以打工,为什么不让我去上学?
妈妈一看,鼓着金鱼眼说:“好啦,好啦!妮子上学行,但自己挣学费。我们不出钱。赶明儿我就让杜致富老婆过来,领你打工去。她来咱家啦谈了好几次了,说就看上妮子长得俊,要带你去大城市端盘子。”
一听说杜致富老婆,我就不太高兴,觉得她行为可疑。她是杜致富从云南买来的老婆,长得像黑碳头不说,还花言巧语。失踪过两三回了,过后又回来。以前杜致富家穷得叮当响,自从这女人几次折腾后,反倒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三层楼盖起来,轿车也买了,每天不干活,拿着手机鬼鬼祟祟打电话。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行当挣这么多钱。
我当时就说不跟她走,妈妈骂我,说不去挣钱就不让我上大学。
第三天,杜致富老婆带着一个烫着波浪卷头发的中年妇女来我家。当时我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家里爸爸又不知道去哪里追太阳去了,哥哥去镇政府开户籍证明,报销住院费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妈妈看见这两个女人,咧着大嘴,笑得满脸菊花开。她声音嘶哑地说:“妮子,我养你十九年,啥也没赚到。现在,你跟你嫂子打工去吧。”
我心里警钟长鸣,警惕地说:“我不想跟你们一起去。我想跟张涛老婆一起去。”
妈妈不由分说,上来就拉我。我被拉倒了。那两个女人一个抬上身,一个抬腿,把我扔进面包车里。我大喊大叫,可是妈妈追着我说:“妮子,你干两三年,挣多了钱就回来。你哥哥娶媳妇钱不够,你不去挣钱,谁去挣……”
我死命挣扎,大喊:“哥哥,哥哥!”司机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狼一样扑上来,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脚。然后车子加足马力,飞奔出村。
我绝望地看着熟悉的村道和田野飞速后退,心里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回想:我被妈妈卖了!
哥哥,王浩,你们在哪里啊!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