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家房客·三脚猫

 

  “哒——哒——哒——哒——”

    马蹄踢踏似的声音,缓慢地由远及近,正在下棋的邻居们不用回头,也能听音识“人”——这是“三脚猫”刘大爷来了。

      一个60多岁老人,180厘米的大块头,虎背熊腰的身材,浓眉大眼的长相,和瘦伶伶、娇弱弱的“猫”八竿子打不着。

      刘大爷属虎,老虎也是猫科动物,虎约等于猫。“三脚猫”巧妙地避开了别人对他属相的调侃,可谓是精妙绝伦。

      “三脚”倒是名副其实,一只是他的“原生脚”——娘胎里带的,另外两只是“辅助脚”——一对拐杖。刘大爷20多岁时,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一只“原生脚”,双拐给了他继续行走的希望。

      “哒——哒——哒”,便是双拐敲击地面发出的,那一只原生脚慢悠悠地腾挪着,行走好似与它没有了关系,它已然失去了脚的功能。

      “三脚猫”这个外号,是得到刘大爷认可的,不仅不会怒气,反而经常自我调侃,“猫可比虎强”,“三只脚比两只多”,“猫有九条命”……

    如果没有这样乐观通达的性格,估计刘大爷早进小盒子里碎成渣渣了。

    40年前,20出头的“小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小伙子,炼钢厂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身的好力气,性格也乐观开朗,厂里有好几个漂亮姑娘对他暗送秋波,大好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改变了他的人生。

    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辆卡车在公路上不知为何跳起了“迪斯科”,左冲右撞之时吓懵了一对过马路的母女。

    小刘正巧路过,当机立断,冲了过去,推开了那对母女,自己却被飞驰的卡车压过了双腿,一条腿从膝盖处截肢,另一条腿伤到神经,表面上看着是一条腿,却使不上力气,好歹捡回来了一条命。

      肇事司机是酒后驾驶,家里赔了一大笔钱,人家背后的靠山硬,关了几个月就回家了,却给小刘造成了终身残疾,把那一对母女也吓出了精神障碍。

      唉,哪有公平的事啊!

      小刘虽然得到了赔偿款,心里却分外郁闷,年轻气盛的他不得不依靠拐杖来生活了。要知道,以前可是厂里足球队和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呢,巨大的反差让他终日闷闷不乐。

      炼钢厂可不养废人,下了班路上发生的事也不能算工伤,领导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就找了个理由辞了小刘。

    眼见着小刘日渐消沉,小刘的爸爸老刘坐不住了,他家祖传的手艺是“白事纸匠”,一直开着白事作坊。做个花圈,扎个童男童女,白马黑马的,那都是不在话下的本事。更厉害的是,老刘写得一手飘逸的好字,那个字啊,放到花圈的挽联上面,简直是书法家的水准。

    放在以前小刘是不屑一顾的,男子汉干一些涂涂抹抹、写写画画的活儿,不够气派。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如今腿不能动的小刘,只能被迫跟着他爸爸从头学起,才几年功夫,各种零碎的活都干得有模有样的,更是凭借着天赋异禀,书法方面小有成绩。

    晃着晃着,年龄也奔三了,老刘两口子嘴上不说,急在心上。 以前工厂里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孩们,一看到原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残疾人,都躲得远远的。媒人介绍的女孩子,都是在瞎子、瘸子、傻子范围里选,老刘的家境也看不上她们。

      小刘也知道自己的条件,因为是独生子,他打算抱养一个孩子,给自己送终,找不到合适的就自己过吧!

    30岁那年,一个漂亮的姑娘去店里买冥纸。

      她的名字叫桂芳,桂芳虽然有轻微的小儿麻痹症,可是脸蛋漂亮,柳叶眉、杏仁眼,长得端正秀气,还有一门裁缝的好手艺。

      见了她,小刘活了心,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上这么合适的人了。巧的是女孩的哥哥是小刘的工友,两好凑一好,喜上添喜了,这门婚事竟然成了!一下子去了老刘两口子的心病。

      一年以后生了一个集齐他俩所有优点的胖儿子——治国。

      浓眉像他,杏眼像她。

      挺鼻像他,红唇像她。

      年画娃娃似的儿子,把一家老小喜欢得不得了。

      三年后,又添了一个和小刘长得一模一样的闺女——杏樱。

      妻子桂芳用自己裁缝的手艺,给孩子做最时兴的衣服,儿子打扮得干净帅气,女儿花枝招展。

      这一对孩子,领出去都是“啧啧”的赞叹,再一看他们旁边父母,又添了“唉——”的感叹,孩子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父母拖累了孩子,投胎投错地方了。

      小刘和桂芳也都明白别人的白眼,所以他俩卯足了劲干活。桂芳做出来的寿衣更是一绝,无论款式和布料都比别人家胜了一筹,给原本就生意红火的店铺锦上添花。

      老刘和老伴两个人,全部精力用在了照料孙子、孙女身上,脸上的笑容像焊上去似的,什么时候见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刘意外残疾了,接手了店铺,生意越来越红火。三十岁才找到一个残疾媳妇,生下的两个孩子个顶个漂亮、聪明,比他的同龄人过得都好,能不高兴吗?

      1992年,大孙子治国上了小学,老刘包揽了每天接送孙子的活儿。

    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年末了,冷得刺骨的天儿,路面的冰溜溜滑,老刘一步一滑地牵着孙子治国往家走,路过一个十字道口,治国贪玩,打了一个“呲溜滑”,顺势摔倒了,老刘去拉治国,也滑坐在了地上。

      一老一小还未彻底起身,一辆自行车路过,七扭八拐地倒在了地上,把刚刚起身的治国压倒了,脑袋沉沉地落了地,嗑到了一块石头上。

      治国虽然戴着帽子,可是瞬间摔倒的寸劲还是让他直嚷着疼,哭得眼泪一串又一串。

      当时都没介意,小孩子摔一下、磕一下再正常不过了,可是治国还是隔三差五地喊脑袋疼,疼死了,哭着喊着往墙上撞。

      老刘一家子心疼得快碎了,领到了镇上的医院,摸一摸,听一听,没事,又去了市里的大医院看,也没说出个原因。

    老刘调动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关系,什么阴阳先生、风水先生、打卦算命的,看了一个遍。

      有说他家祖坟位置不好,有说治国死去多年的太爷爷想孩子,回来摸了摸他的头,还有的说是孩子的名字太大,生辰八字压不住……做了多年“阴阳买卖”的老刘一下没有了主意,为了孙子,一样一样尝试。

    结果,治国头疼一点也没轻,连学都不能上了。犯起病来躺在地上打滚,哭得撕心裂肺,好了又恢复聪明伶俐的样子。

    一家人都被阴云笼罩着,93年的新年也没过好,过了年就要带治国去北京看病。

    好巧不巧,治国和小伙伴去河里滑冰时,又突然犯了病,哭着喊着打着滚,不慎掉进了旁人捉鱼的冰窟窿里。等家里人得知消息,治国已经漂得没有踪影。

    此时,小刘恨透了自己的腿,如果像以前一样,他肯定会下去找儿子的。全村人帮忙找了两天也没有消息。

      不久,下游的人网鱼,捞上了冻得僵硬的治国。

      沉默了好几天的小刘,把儿子抱在怀里,试图把他的身体捂暖和,可是治国的身体就像河里的冰一样,冻得透透的。

      桂芳亲手做了一件棉大衣,给儿子裹上,抱着放进了小刘做的棺材里,那里面放了治国最喜欢的木头枪,还有他爱看的小人书,爱吃的猪头肉。

      老刘哭,他老伴哭,杏樱哭。

      小刘不哭,桂芳也不哭。

      哭的人可以宣泄情绪,哭不出来的人,在心里哭,聚成一滩苦水。

    从此,桂芳这个裁缝,只做小男孩的衣服,只做8岁大小的,想儿子了,就没日没夜做衣服,做着做着,累乏了,就能看到儿子了,背着书包张着手,跑过来喊“妈妈”。

    小刘几天的功夫,头发全白了,他还不到40岁,已经经历了人生里的两次变故。失去自己的腿,他挺住了,失去儿子,他彻底垮了。

    为了女儿,他还是要振作起来,撑起一个家。

      老刘两口子也病倒了,不到一年,相继去世,陪伴在孙子治国旁边……

      2000年以后,村镇动迁,小刘一家三口搬进了楼房里,小区外面买了一个公建,继续做生意,只不过经营项目变了,变成了一家食杂店。白事生意不好做了,竞争压力很大,老两口腿脚都不好,争不过年轻人了。

      “哒——哒——哒”,“三脚猫”刘大爷终于“走”近了,向邻居们点头示意,坐在了台阶上看邻居们下棋,又沉默了。

      “我说呢,找你不见,果然在这里看下棋,披着外套吧,冷了……”桂芳姨不知什么时候找到这里,递给刘大爷一件外套。

      刘大爷接过了衣服,并没有回头,“治国爱看啊,那么小,我都下不赢他,唉,长大更了不起……”

        桂芳姨听到了“治国”两个字,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不受控地淌着,等刘大爷回头时,眼泪早已顺着沟沟壑壑的脸庞滴答滴答着。

      “我怎么哭了,你说说,你怎么也哭了,老喽!”刘大爷勉强地笑着,捶了捶那一条“原生腿”,一到变了天,腿就疼。

      邻居们心知肚明,不好劝说,这样的苦难,任什么语言也化解不了,只是默默着陪着他伤了一会儿心。

      “走吧,回家,杏樱今晚回来,我做两个好菜。”桂芳姨擦了擦眼泪,扶起刘大爷,一并往家走。

      刘大爷拄双拐,拖拉着一条腿,桂芳姨点着右腿,跟在身后。两个人走进了温暖灿烂的夕阳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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