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东西一旦成为食物,无论它的外形多么稀奇古怪,总归还会让人觉得可爱有趣。“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譬如螃蟹和虾,还未荣登人类餐桌之前,或许它们的样貌会令人毛骨悚然吧。而爬蚱也是这样一种东西。爬蚱,即金蝉脱壳的金蝉。这是家乡的常用叫法之一,还有一个名字是知了猴。不过我更习惯叫它爬蚱,这里就叫它爬蚱吧。
爬蚱,通常是棕色或者黄褐色的,背部光滑而硬,腹部柔软许多。它的眼睛光滑明亮,像两滴水。自我记事起,它从来都是被当作一种食物的,就像河里的鱼一样。
不过,整个一年里,它们只在初夏一段时间出没。它们会从地面钻出来,慢慢悠悠地,不急不缓地爬到近旁的树下,再以同样的闲适一步一步爬到高处的树干或者树枝,定住不动。在那里开始脱壳,从壳里脱出来的就是知了。它们的背上先是裂开一条缝来,从缝里又慢慢地拱出一扇新的鲜嫩的脊背,整个看去像是驼背的。之后又费力地把头也从那缝里钻出来,悬在半空,只留半截腹部在剥离的空壳中。这时的知了柔弱无比,通体泛着乳白,两只翅膀各自缩成了一团,翅膀通透而白嫩,上面淡淡的青色黄色的纹路清晰可见。在数分钟的时间里,它的身体逐渐由柔软变得坚硬,由浅色变成深色,翅膀渐渐伸展。它也完全从壳里出来了,静静的趴在壳上,待到成熟,就飞离这里。只留下一个金黄色晶莹剔透的壳,待到好事的儿童把它够下来玩儿,或者卖给专门收购的人去做中药。
它虽然作为一种美味的食物,可我却不能吃它。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天晚上,母亲同意我外出摸爬蚱(其实就是捉爬蚱,也不能说是捉,只要看到它在树干上,取下来就行)。于是我拿起电灯就出门了,刚出门就听到路边的草丛里哗啦啦的响,灯光照过去,正看到一只爬蚱顺着南瓜秧爬,我便顺手把它取了下来。我转悠了一会儿又摸到两只,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刚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炫耀起我的战利品。母亲笑着把三只爬蚱扣在了碗下。第二天早上清洗一番,择干净腿,撒上盐腌一会,炒菜前用热油炸一下。炸完已是金黄色,盛进了素白的瓷碗里,递给在旁边翘首以盼的我。什么味道已经忘了,只记得好吃,不过咽下之后喉咙微微有些痒。那天上午我因浑身发痒请假回家看病,打了两瓶点滴才算好。从那之后我才知道我吃爬蚱过敏,看来它注定不能在我这里成为食物。
我摸爬蚱的热情却并未因此消减丝毫。其实摸爬蚱有两种方式,其一就是在树上找,其二是在地下找,就是挖爬蚱。
我的一个堂弟是执行其二的高手。他喜欢挖爬蚱,而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儿,我做不来。摸爬蚱最好的天气是在刚刚下过雨的下午,暑气消半,斜日沉沉,天地朗润,空气清爽。挖爬蚱自然也是。每逢这样的日子,堂弟就提一个瓶子,带一把铲子,寻一片有前景的地界,之后蹲下来开始挖爬蚱。而这前景自然由他自己的经验判断,我所耳闻的,首先当然要有几棵树,而地面上得有小洞。硬币大小的洞挖不到,因为爬蚱已经出去了。比硬币小上两三圈甚至更小的洞,往往是爬蚱的藏身之处。堂弟就挖这样的洞,一下午能挖出数十个,把瓶子装的满满的。我也曾这样尝试过多次,要不耐不住性子一个一个的挖,要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洞,挖着挖着把洞给封住了,总之,我的热情从来没有在这里得到过回报。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天黑之后提上手电赴身到茫茫黑夜中去。或者在田野中,或者在路边,或者在林子里,总会看到有人提着手电把光打到树干上,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扫个几遍才安心去到下一棵树前。我就是这“摸爬蚱大军”中的一员。这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像寻宝一般有趣,你把无限的希望投注到每一棵树上,希望灯光所照之处,都有一只爬蚱在光圈下等你。然而很多时候都是失望的,光圈之下除了粗糙的树皮也许还会出现几只天牛。经历了一次次失望之后,你的灯光下突然出现了一只爬蚱,它在灯光下仍是一步一步的悠闲地顺着树干往上爬,这时心里难免迸发出无法抑制的欣喜,如同寻宝者寻到了宝藏,于是赶紧把它取下来,它就用两只锯齿般的前足轻轻抓你的手心。
在我年纪尚幼时,跟随堂哥和他的朋友们出去摸爬蚱。我跟在他们身后走在路边,他们照过的树我再照一遍,在一棵树前我突然叫了一声:“有爬蚱!”我惊叫之际他们早已走出几步远,于是就回过头来问我:“够得着吗?”我在树下拔了一棵草说:“差不多。”于是我一边跳一边朝树干上挥扫手里的草,它被我扫了下来,我清楚地看到它掉落在树下的草丛里,就赶紧俯下身去扒草丛,我想到堂哥他们正在前面等我,心里就急躁起来,可越急就越是找不到。堂哥问我:“是不是看错了?”“没有啊,我没看错。”我一边急切地扒着草丛。“应该是看错了。”堂哥说,“快走吧。”我不舍地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心里想着:我没看错啊。
等我年长一些后,就带领着小我一两岁的朋友和堂弟出去摸爬蚱。我们走到了麦田里的一棵树下,麦田里水汽很重,半截裤子都潮了。当灯光照到这棵树的第一棵树杈时,我们几乎同时喊起来:“有有有!”然而太高了,这次还是够不着。“找找旁边有棍儿吗。”我说。当我们遍寻周围也没有寻到一根棍儿后,堂弟说:“我爬上去吧。”他于是展了展身子,向后撤两步,往树上猛地窜过去。他轻而易举地爬到树杈旁,拿到了爬蚱。”我拿着它下不去,我把它扔下去,接好了。“他说。我赶紧说:“扔准点儿,别扔到麦田里了。”
最终我们得到了这只爬蚱,满足地离开了。我们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在略带湿气的朦胧的月色中变成一团黑色的模糊,那里面不断地闪烁着各式的灯光,或向四周,或向上空。我们知道这灯光下是怎样满怀期待的人,我们也知道这团模糊里有我们的长辈,朋友以及素不相识的人。我们就要到哪里去。
某年夏日的午后,我听到聒噪了一天的知了慢慢趋于静寂,夕阳凝聚了无比壮丽的色彩把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幅画,乃至晕染到我头顶的天空,而这也竟然逐渐黯淡消逝。夜幕降临了,月亮隐在树后,随着微风向地面播撒银屑,风拂过我的脸庞,唤起了我的困意,我于是转身进门,预备进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