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ie的碎碎念：
情人节已经过去一周了。这次的文章，源于2019年情人节的观影活动，看的是希腊国宝、诗人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经典电影《永恒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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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mzsavage相识于2007年，那是初夏时分从北京开往西安的一列火车。掐指一算，12个情人节过去了，扯证9年，孩子都快4岁了…… 人类生活，平凡中伟大；个人时间，一日即永恒。看完电影，我提炼中的中心思想比较稀薄，好在@mzsavage情感细腻，我就逼着她写了这篇文章，算是第12个情人节的小作业啦。分享给你，希望你喜欢
第12个情人节，找到爱了吗？
—— 在《永恒与一日》中看到的
这标题看似朦胧体，然而看下来却异常清晰。故事围绕标题稳稳地展开，没有什么玄虚和晦涩，讲的果真不是别的，就是永恒和一日。看完后，主角亚历山大问他妈妈的问题「妈妈，为什么爱那么难？」也有了清楚的答案，原来是因为时间。
不是因为人们常常提起的，比如人性的自私冷酷，比如贪欲与财富，动荡和贫穷，使我们缺少爱，不是因为凡人的脆弱愚蠢使我们没有能力去爱，而仅仅就是因为我们没法超越时间而存在。
所以，在亚历山大生命的最后一天，才发现已经去世的、深爱的妻子多年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希望他能给她一天时间，真正和她在一起，而不要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着写自己的书。
全片从头到尾都是在念妻子这封信，在人生冬天的他，不断回到妻子写信那天，那个美好的夏日的海边。
孩子满月、所有的亲人都来庆祝，大家一起出海，航行过碧波荡漾的大海，在沙滩上载歌载舞，在雨中拥抱亲吻。这一天美好如永恒，即使明天到来前就死亡都不会有遗憾。
然而那天我们真的幸福了吗？我抵达了你吗？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吗？为什么那天他的妻子在他身后喊他「叛徒」却一点都不突兀，她觉得他背叛了她，又无法直接告诉他这背叛源自内心的真情，否则为什么会有这封？这封请求得到他一天爱的信，在时间中走了30多年（看他已经成年的女儿的年龄猜的），才到达他。这是第一次错过。
时间在当下展开，然而我们没有能力理解和看到，当下意味着什么，当下的情感和意义到达我们需要时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就像他女儿女婿，没有时间细想老父亲当做重大发现送来的三十年前母亲写的信，匆匆忙忙告诉他：
1. 我把祖宅卖了，因为太大没法住。
2. 我没办法养你的狗，因为你女婿不喜欢狗。
亚历山大走进女儿的公寓，自己站在暗处，那公寓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那是别人的舞台，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个舞台上上演什么都不再与他有关了。
承载他自己一生的海边老房子，在他与人世告别的最后一天已经先离他远去了。
我自己离开过去住了八年的房子，都有一两年醒来之后，还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家。虽然我那个房子根本不是海边的大宅，没有铺着硬木雕花地板，没有精美的吊灯和古老的书架，但我总觉得那是我8年生命的躯壳，经由它我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和这样一所房子说再见，就好像一个人被抹去了。
那么他女儿是不是白眼狼？他一进门，她就说有两周没有打通爸爸的电话了，他们的关系一定也是有爱，但是疏离的。
她不是故意要伤害爸爸，卖房子也是在自然的情势下，但她还是看不到这个举动造成的全部影响。她只是还需要30年，才会跨越时间的阻隔，走到他今天站的这个阴暗的舞台边缘，才能接收到这一天她爸爸的感受，感受到这一天的意义。这是第二次错过。
亚历山大在养老院跟失智的妈妈告别时已经是夜晚，他的妈妈还在窗边，撩开窗帘呼唤他：「亚历山大，回来吃饭啦」。这声呼唤从片头他还是小男孩，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是他的妈妈在这里呼唤他。
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都住在永恒这栋大宅的不同房间，呼唤你回家的声音，从一个地方传出来，回荡在各个房间里。他哄妈妈安睡，而她已经永远留在半个世纪前那个房间，还在寻找自己的银餐具嫁妆。
其实30年前的满月庆祝那天，他妈妈就已经失魂落魄了，她没有走出丈夫去世而父子俩到头来都没能相互理解的阴影，也许那时候起她就选择留在她的青春，丈夫未去世前的那个更好的时光。现在的她早就已经听不到儿子的告别。也听不到他问他：
为什么人生这么多不如意？
妈妈，为什么我们总是学不会爱？
这是第三次错过。
这三次错过都是因为人被困在线性的时间里，无法完全看到，从而无法完全理解眼前这一日。
在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我经常彻夜不睡，第二天一早去上课，上完课回家继续带孩子，夜里再继续不断起来，然后又去上课。有一次连着三天，期间最多睡过两个一小时，极度缺觉下想什么都是阴暗，每分钟都长得没有尽头。
熬到第三个夜晚的凌晨三点，突然觉得这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惊醒在这样的噩梦里？起床穿衣下楼，第一次看到隆冬半夜的小区，完全熟悉又完全陌生，习惯性地绕着小区开始慢跑，就像没孩子以前常常在夏天绕着小区跑那样——怎么突然就满地白雪了？那个夏天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想搭个车去别的地方，想想又觉得偌大个世界无处可去。
站在路边有个突然的发现，到现在都常常拯救我：如果我能够循环播放我的一生，就像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那么我看到剧中自己的这一日，除了看到辛苦，一定更多的是感叹，她真幸福。
那部片子里，我一定会看到孩子几个月大，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世间什么情感，能比婴儿和妈妈之间更加强烈亲密，那不是奇迹般的幸福吗？也许将是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刻，而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这么幸福。
在认真生活的自己、最可爱的孩子、已经在尽全力在奋斗、尽全力在对我们好的爸爸和任劳任怨帮我们的姥姥。如果我这一生的电影的开头和结尾能够在两个半小时放完，如果能反复地回放，就像永恒那样，我也一定会像亚历山大一样，听到那一日传来的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其实这是幸福的一天。
就像这部片子一样，就是那一日的循环。在一天内，用循环的永恒去鸟瞰，才能看到那一天的全貌：幸福和幸福的错过；完全的孤独与旁观和改变别人一生的深情并存就是那一天的真相——回头去重新审视自己的勇气。
多少人一生的痛苦在于抱住一个解读，一个自己这个角度的故事，而永远不肯换一种视角重新去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天要亮了，永恒的一天要过去了，他的妻子告诉她，
明天就是比永恒多一天。
那一天中，除了旁观别人的生与死，爱和分离，向前的自行车、人们上车下车，要拆掉的海边老宅（他的过去已经先于自己冲向自己的终点了）和别人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和他在当下，在此刻相遇呢？你的最后一天，你将如何度过？你会允许自己遇到什么？
尤利西斯式的历险，也无非是要去抵达时间另一头的自己。所以亚历山大，作为另一个现代的尤利西斯，不像布鲁姆，亚历山大只剩下这最后的这一天，他遇到了出生，遇到了青春，也遇到了死亡。
为了托付自己的狗，他又去找已经告别的保姆，恰好遇到了她的儿子在海边的婚礼，参观婚礼的人们，都自带小凳，大家全部坐在海边，除了美丽的新娘，穿着白色，所有人都穿着黑色。
保姆儿子的海边婚礼，跟亚历山大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一天，就像镜像一样。亚历山大和妻子都是名门望族，大家开着豪车，穿着白色的华服，带着礼物，谈论着国家政局，来到美丽的大宅。也搬了雪白的桌子和椅子上游艇，前往更美的海滩去野餐和跳舞。连婴儿车都是雪白的。
而难民们，寄居在废弃的建筑里（海边老宅不也只是暂时侧身的逆旅而已），婚礼的亲属们自带凳子去海边婚礼，也许是因为不论新娘还是新郎，家里都没有地方招待客人。穿黑衣服的人们，默默搬着黑色的椅子，在新娘和新郎的舞蹈中走去海滩，没有欢笑，只有音乐在孤单的循环中欢快。
然而，在时间面前，又有什么不同吗？最后，富有的作家亚历山大感到自己被放逐了，和失去家园的底层难民出身的保姆的儿子相遇了，镜子内外相遇了，音乐和舞蹈戛然而止。「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想请你照顾好我的狗。」相比不同的阶层，老年与青年，更难彼此理解。电影里没有两人对视的角度，似乎有一层无法突破的阻隔。
但是在这一天中，他确实遇到了最亲近的人。让他从旁观与流放，终于抵达了别人。一个是少小离家，不会说母语，花钱去向家乡村民买词语的十九世纪诗人。还有一个阿尔巴尼亚难民小孩，这两个人虽然跟他没有血脉的联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牵连，却成为他的历险中意义最重大的人。在血肉的时空中，人是孤独而有限的，而心灵却能流溢和寻找彼此。
他决定以最后的日子去续写那位诗人的诗，女儿不理解，以你的名声和成就，为什么要去续写一首和自己没关系的诗？
词语的失去和寻找也是整个片子的一条主线。荷马史诗里的尤利西斯就是靠一次次语言的欺骗伪装而活命，航行大海的，但目的又是为了返回故乡，回到真正的自己。因为人在语言中创造出自我和生存的真实。
他遇到的另一个最重要的人是难民小男孩。他从女儿家出来，伤心得大把吞药，还有心去救一个被城管追的擦车窗小孩。作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挺身而出改变了孩子的命运。
自己在不断承受痛苦，转眼还能沉着地跟踪，从黑社会手里又救了这孩子一次。如果我们能用永恒的眼睛，看到死亡就在明天，是不是就有勇气去冲出常规的生活，冒着生命危险去抵达另一个人。
亚历山大想送孩子回到阿尔巴尼亚亲人身边。孩子一再逃回来，大雪天道路泥泞，也没有出租车愿意去，他只好自己去送孩子回家，在大雪和泥泞中，好容易到了冥界一般的边境线，看着那些困在地狱边缘的鬼形般的人。
之前总是沉默的孩子，突然开始说话，告诉了老人自己的身世。是怎么逃出这个国家的。
说出之前家里还有奶奶，那是在撒谎，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听到这，老人立刻带小男孩逃走了。
回来的路上，老人给孩子讲了那个诗人的故事，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的身世，作家，诗人，就是一辈子找词语来透过时间去传递自己的人。
所以，那个没有故乡，没有自己的母语的诗人，也就没有足够的词汇写完自己最后的诗。
老人也给孩子钱，向他买词语。这个小朋友跟亚历山大，身处生活的两端，在远方的村庄里长大，独自流落异国街头讨生活的小孩，给了他陌生又莫名真实的词语，揭示了亚历山大自己生活的全貌。卖给了这位流浪的老尤利西斯的词，「放逐者」，就像一个谥号，冥冥中在孩子这里他终于抵达了真实。
如果没有词语，人还能靠什么穿过时间，向30年后的爱人传递心意。如何让两个世纪以后的另一个人找到坐标，人靠什么活下来？无非是抓一些词语，制造一个故事，然后抱住这个故事不放，或是不断寻找新的词语，发现更加真实的故事。
夜深了，小朋友突然要离开，开船时间要到了。这个征服了人间一切的老年的君王以一生之勇气和锤炼，这一天不论经历了什么，都绷着的沉着和尊严，都无法再保持下去了。他终于发出悲声，因为疼痛难忍而弓下腰。请求这个没人疼爱挂念，脏着小脸，无国无家的小小孤儿（有家有国，得到过一切的他又如何），留下来陪陪自己。
帮这个孩子逃出来的另一个难民孩子，在街上擦车的时候被撞死了，在亚历山大的帮助下，小男孩去太平间见了他最后一面，偷出了他的遗物，和其他难民孩子一起送他上路。在仪式上，孩子们唱起了歌谣，祝愿这小小的勇士，能航向全世界的港口。
孩子们也许是从这里决定要踏上更远的旅程。亚历山大目送他和其他孩子一起钻进货柜车，车又开上了货轮。孩子们将开始新的旅程，船头的旗子却并没有迎风飘扬。
老国王就这样回到了原点，新的小尤利西斯再次踏上了征程。天也亮了，明天已经到来了。
如果能像尤利西斯一样，白发苍苍却有勇气迎着死亡的弧形地平线再次出发，去重新发现自己的过去——哪怕太过残酷而难以面对，「我这一生，错过了父母和妻子以及女儿的爱」，就像追着地平线而总能看到新的星星的老年尤利西斯；被他的勇敢行动而改变命运的孩子，也不渴望死后灵魂回归故土，而是希望前往全世界的港口，这些人以勇气进入生活，不再孤独和旁观。收到时间传来的新词语，发现爱和幸福。能属于人的，莫过于此。
by mzsavage，纪念跟howie一起度过的第12个情人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