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将心事付云端
文|筠心
三月伊始便有个好消息,理发店可以开门营业了!我的头发自从去年八月剪过一次,大半年不曾修理。对于习惯了短发的我,顶着长至肩膀、杂乱无章的一堆“茅草”过日子,实在有点难受。我们家其他人,他们都互相料理了:用网上买的理发器,大致剪了剪。唯独我的头发,没人有能力帮我料理,因为他们只会理小平头。所以,当我得知此讯,喜悦的心情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我立刻发微信给理发师秀姐,尽管单为我一人上门一趟,真有些难以启齿,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秀姐回复得很快,说充分理解我的“难以忍耐”……第二天下午,秀姐就帮我恢复到从前的清清爽爽。数月未见面的我和她,隔着彼此的口罩,又大聊特聊了一通。秀姐说,能重新上岗,她真是太开心了!倒不是为赚钱,关键是又变回了社会人。否则,每天在家里,和她先生大眼瞪小眼,估计会无聊成疾的。
秀姐的先生是软件工程师,这一整年都在家工作,足不出户。照理说,甭管疫情低谷高峰,他都是相当安全。可是,他偏偏熬成了“疫情瘦”,吃不好,睡不香,心慌焦虑无以复加。秀姐说,她倒是没那么担心,即便女儿身处病毒变异最严重的英国,圣诞节、元旦都没法回荷兰过节。一面安抚着先生脆弱的神经,一面抚慰着女儿思家的情绪,人妻人母的秀姐又化身为心理咨询师。
“已经是春天了,气温慢慢升高,疫苗再打下去,会好起来的!”秀姐信心满满。何尝不是呢?这几天出门,树枝上的嫩芽儿,每一粒都在告诉我:希望在前方。
【七绝】元夕近
雪去无痕草色鲜,晴空淡淡渺云烟。
非关料峭阑佳兴,明月离时不是圆。
我一直没弄明白,是小草本来就那么绿,还是经过白雪的对比,显得更绿?总之,初初雪融化的那几天,我愣是觉得后院的草地鲜绿如新。我站在落地窗前,回忆着那个银色的世界,恍然若梦。
实事求是地说,过年气氛淡,也不是一年两年,早在我出国前,早在三十多岁时,早在很久之前。我能记得起的元宵灯会,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大街上都是人,都是灯,到处拥挤,到处喧闹……但与谁一起看灯的呢?简直模糊如梦。
我们居住的E村也有灯会,在每年的十一月份。甚至E村还有个别名:灯城,因为它是以灯泡起家的某著名跨国公司的家乡。灯会的举行,是E村的历史传统,更是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六年前,我刚到荷兰,尚未倒好时差,就被我先生拉着去参观灯会。当时如同梦游的我,唯一记住的是市政厅广场的灯最耀目璀璨,看的人也最多。那年之后,又去了几次灯会呢?问我先生,他居然也记不清了。
唉,旧梦新梦,一个连着一个,串成半百人生,细想怎能不唏嘘?小诗是正月初九写的,离元宵还有六天,因此名为《元夕近》。晚饭后散步,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像童年时爸爸为我做的灯笼——糊着粉色纸的水果篓,小蜡烛透出温暖的光。“明月离时不是圆”,那我是不是写错了?
【七律】小湖早春
春风欲遣旧年寒,一夜池塘起碧澜。
喜见青松舒若盖,惊呼雪滴簇如兰。
蒹葭落落随冬老,鹅鸭昂昂涉水欢。
缓辔垂竿皆自得,漫将心事付云端。
自注:雪滴花系早春花卉。
我家所在的小区被半圈土坡包围着,当年挖运河时掘得的土,人工堆成的小山坡。在填海造国、平坦如镜的荷兰,小山坡也算是稀罕物。小山坡的顶峰连着一座高架桥,下面是出城高速公路,一辆辆汽车嗖嗖而过。穿过桥,就是B镇地界,小湖即在眼前。我是小山坡与小湖的常客,一年到头记不清要拜访几次。那儿的一草一木,那儿的野凫水鸟,我皆了然在胸。奇怪的是,虽熟稔若此,我却从未看厌。
这不,我惦记着冰雪融化后的早春景致,和先生一块儿又双叒叕故地重游了。没想到,这次认识了一位新朋友:雪滴花。那一丛丛低矮、白色、垂着脑袋的小花,一下子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蹲着看了很久,猜测着是不是兰花的一种?真是越看越喜欢,甚至动念挖几株回家种。我一向钟情小白花,比如铃兰、茉莉,既纯洁,又不张扬。后来,网上查询才知,雪滴花比它们更有品格,是从尚未融化的雪堆里艰难地钻出脑袋。在没有梅花的荷兰,雪滴花当仁不让,担起了报春的重责。
《小湖早春》最终被我写成了七律,雪滴花与我的老友青松并举于颔联,当不汗颜。文友读了此诗,说我越来越有隐士之风。其实,身处大农村荷兰,本来就像“隐居”,何况疫情期间,提倡大伙儿尽量减少交往。
辛弃疾的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真是写到我的心里去了!不管何时,我来到小山坡、小湖,看见这些不会说话的朋友,烦恼就会全消。“缓辔垂竿皆自得,漫将心事付云端”,是我之于一班好友的最高礼赞。
【七绝】偶遇山茶花
翠玉屏风盏盏霞,莫非旧友耐冬花。
夕阳影里深情问,可识西河那小丫?
自注:三十多年前,西河路旧居院内有一株山茶花。
从小湖回家的路上,我偶遇这株山茶花。我猜它的主人应该是一对老年夫妻,因为后面的房子是平房;而且他们应该是很认真、细腻、用心地栽花,因为花苞很盛。小巷深深,斜阳正浓,山茶花开得绚烂又寂寞……我掏出手机,为它留影。
三十多年前,我家住在西河路到底的部队家属楼,庭院内也有类似的一株。山茶花是我年少时的寒窗友,多少次,在院子里读书,都是它陪伴我。豆蔻年华的我曾惊叹于它的壮烈:花瓣从来不会片片零落,它是整朵在枝上枯萎,然后整朵掉落,那实在是很壮美的花!我生性偏爱素淡,但因早年这段缘分,山茶花成了我唯一钟情的艳丽之花。
至于山茶花的别名耐冬,是我前几年读了《聊斋志异》的名篇“香玉”才知。耐冬花神绛雪被蒲松龄塑造成:陪伴男主角度过爱情寒冬的良友,她孤清高洁,有情有义,其品格、其风采甚至超过了女主角牡丹花神香玉。山茶花不愧“耐冬”之名,它凌霜傲雪,且花期很长。正如陆游诗所赞美:“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在我国,从文士骚客到市井小民,山茶花的粉丝人数甚众。亲戚家的一位老奶奶平生只栽山茶花,她说若有来世,只求貌美如山茶。
可是,号称花卉种植、出口大国的荷兰,却鲜见山茶花的丽影。难得邂逅一株,亲切得犹如他乡遇故知。我不由得伫立良久,并凝神遥想起来……
【七绝】醉鹅
柳荫白白一群鹅,熏醉春风懒下河。
但使会稽书圣在,尔曹能不向天歌?
自从小兔子走后,我家每周吃剩的面包都归了小区里的一群鹅。它们可是小区一道著名的风景,多次上小区年历及期刊。因为童年时曾遭大白鹅欺凌,落下心理阴影,我对它们一向只远观,不敢亲近。好在,这群鹅的活动范围基本固定:超市附近的小河边,尤其那棵大柳树下,有一大块绿茵,是它们平日最爱驻足的地儿。
远在我到荷兰前,它们就已经是小区的居民,一代接着一代繁衍,但奇怪的是数量并未井喷。荷兰法律不许捕杀野生动物,所以大白鹅不可能成为盘中餐。那么,唯一的解释只剩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我虽然怕它们,但偏偏又喜欢看“红掌拨清波”,喜欢听“曲项向天歌”,喜欢观赏一大群白鹅游在水里,那种自自然然的美与潇洒。
可是,群鹅早已被居民宠坏,每天懒怠在树荫下,等着路人主动献上粮食。若想让它们下河,唯一的办法就是站在小桥上,挥舞着面包袋,将这群懒鬼引过来。看在面包的份上,它们会一只接着一只向小桥方向游来,并扯开嗓门,呼唤更多的伙伴同行……
疫情期间,群鹅是小区里最自由的居民。它们不受宵禁限制,也不用保持一点五米的社交距离,该吃吃,该喝喝,依旧保养得肥肥硕硕。倒是前段时间冰天雪地,无人喂食,无处觅食,真苦了它们!如今,春风一吹,陶醉逍遥的好日子又开始了。我常发奇想:假使写《黄庭经》换鹅的书圣王羲之见到它们,会欢喜成咋样?而群鹅得遇真知音,是否不吝献唱呢?可惜,时空阻隔,不能有确信。奇想唯有留存于吴越人的小诗——《醉鹅》。
* 图三来自网络,其余图片系作者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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