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庄闹鬼，传言四起，鬼像就站在你身后。太阳一落山，人就没了，乌鸦、蝙蝠、猫头鹰满天飞，说没鬼都不信了。时间截点不同寻常，事儿出在一九四八年初秋。石头娘和小翠娘去捡蘑菇，下雨了，两人跑山洞躲雨。石头娘说：“天黑前雨不停，咱们就往家跑，别叫狼吃了。”小翠娘吓着了，说：“呀，别说了，吓死了。…”黄昏雨停了，雨雾迷蒙，就看见了鬼。两个女人都吓没魂儿了，到村公所把事儿说了。族长老郭听糊涂了，说：“那咋就确定是鬼了呢？”石头娘说：“样子古怪，转眼就没了。…”小翠娘说：“没有脸。…”柳郎中说：“没有脸是啥意思？”鬼转头了，脸是平的。女人回家了。大家信也不信，又都害怕。韩瘸子把鬼的事儿强化了。他到墓地打兔子，也看见鬼了。韩瘸子说：“走道脚不着地，转眼没了。…”叫了两名护村队的，老范、柳郎中和办事员小徐去墓地了。韩瘸子说：“在往前点儿。…”太阳落山了。墓地羽毛草在风中摇曳，一望无际，像怪物。柳郎中鼻子好用，说：“啥味儿？”一个坟茔前摆了祭品，有烤鱼、野鸡，是它们的味儿。香烛没燃尽，祭奠的人不会走的。柳郎中说：“喂，谁在呀？”没回声的。族长老范说：“这是桃子爹的坟，谁会来祭奠啊？”桃子家没人了，桃子一年前坠崖身亡了。柳郎中看病，知道的多，说：“和桃子家走的近的不少，来祭奠也不至于啊。”韩瘸子说：“那个鬼就在这个地方。”护村队员转了下，没看见什么。回到村里，族长老范说：“走吧，天凉，去我哪儿，咱们喝点儿。”喝着酒，说了会儿时局，又说了通鬼。韩瘸子鬼魅了，说：“会不会桃子没死啊？”一个采药的看见桃子跳崖了，雪融化了，发现了凌乱的骸骨。老范说：“张警长不是找到串钥匙，是桃子家的。”柳郎中不觉得桃子没死。韩瘸子说：“胡姥姥可是说桃子活着。”胡姥姥是老人，百十岁了，在宫里干过。等柳郎中和韩瘸子走了，老范老婆说：“风声日见紧了，咱走还是不走？”老范哥哥早年下南洋了，在上海有铺子，叫老范一家去上海，店铺的掌柜给安排，去南洋。不那么容易走，一辈子的家业，破破烂烂，也舍不得。老范说：“光绪、溥仪到眼下，他们换他们的，影响不到咱们吧？”太太们懂不了这些，说：“要是走，得告诉孩子从北平赶回来。”叫孩子们回家商量下也好。老范说：“明儿写封信，先给寄过去，叫他们回来。”话转到桃子家，就说到武家轩了。武家三儿子武胜和桃子好过。桃子是漂亮丫头，武胜从队伍上回来探亲，碰上野猪攻击桃子，武胜把野猪打死了。他们是不是好了，没人知道了。徐家儿子石头也喜欢桃子，叫他娘抓紧去提亲，媒婆王奶奶上她家，桃子和爹说：“王奶奶来干啥？”桃子爹笑，说八成是有人家看上俺丫头了。桃子脸通红，说：“俺不嫁人。”是不是武家，桃子拿不准，一听是石头，桃子说：“俺要招上门女婿，和俺爹一块儿过。”郭家庄日子过得去，没人肯做这事儿。没想石头干了，他家也没反对，桃子毛丫子了，找了石头，说：“俺有人了。…”就跑了。石头喝了酒，到桃子家闹腾了两次，桃子的事儿就传开了。武家不知晓武胜和桃子的事儿。武胜在前线打仗，武家就选择了沉默。武胜娘说：“俺们不知道。”消息一传开，桃子成了笑话。桃子偷偷哭。桃子爹去山里打猎，叫狼围攻，救治不了啦。柳郎中说：“桃子，去看看爹吧。…”桃子爹血肉模糊，说：“丫，好好地。…”人就走了。桃子哭昏了。
安葬完爹，桃子没事儿就在墙根蹲着。小翠找她说：“桃子，有个事儿，我不知道该说不该和你说。”桃子叫她说。小翠说武胜死了，桃子跑去武胜家，没进门听见了哭声。柳郎中出来，说：“桃子，你咋了？”桃子说：“叔，是武胜死了吗？”柳郎中点了头。桃子眼泪下来了，说：“武胜送回来了？”战场上打仗，尸体炸没了。桃子没进武家门，泪水飘洒了一路。两天后，桃子就跳崖了。石头拿了家里的钱，给家里发现就跑了。
老范说：“桃子这孩子命苦。”武家已经出走了，老婆说：“武家是去香港还是台湾了？”老范说：“这咱不知道。…”胡姥姥一个人，老范搁下小米，说：“姥姥，最近咋样？”胡姥姥嘻嘻，说：“挺好。”老范说：“闹鬼的事儿您老咋看的？”胡姥姥话鬼魅了，说年景不好，古怪的事儿多。老范说：“缺啥就说。”
朝代更迭，小道消息像柳絮游走。几户人家走了，应该是回不来了，寥落感弥漫。韩瘸子喝了酒就去墓地，他找了个无主的墓坑，给自己准备后事。族长老范惊骇，说：“瘸子，你要干啥啊？”韩瘸子笑，说：“咱给日本人做过翻译啊。…”韩家当年闯关东，韩瘸子会了日语。日本人到了县城，有人举荐，日本人给大洋，韩瘸子就去了。干了一年，腿受了伤就回来了。老范说：“别瞎琢磨，你这算啥？啥也不算。…”四九年九月，最春风得意的是石头，他参加了八路军，跟工作队回来了，是宣传干事。石头过去被忽略，现在老远就有人走上来打招呼。石头受了教育，不能大爷叔叔地叫了，对地多的人，态度冷淡。后来有些人看见石头，老远就躲开了。石头听说了鬼的事儿，在会上说了。大家政治觉悟都高，怀疑是敌人制造混乱。石头去县城观摩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回来揣摩，没几天石头和女干部小凤搞出了一个剧，叫《闹鬼》。情节不复杂，村里的女孩小红是贫农，和爹一起生活。小红漂亮，地主动了歪心思，借给小红家粮食，知道他们还不上，借机霸占小红。小红爹拼命抱住地主狗腿子，小红逃到山里去了，变成了“鬼”，有一天小红碰到了狼，叫八路军救了，参加了革命。小红后来回到村里控诉了地主的恶行，村民被唤醒了，揭露地主的恶行。
五幕剧《闹鬼》引起了轰动，石头做报告，说了村里的大地主武家轩就是恶霸地主，又说了桃子被他凌辱，跑到山里去成了“鬼”。石头问胡姥姥，说：“姥姥有桃子的消息吗？”胡姥姥像没听见，消失不见了。石头提了县上的科长，时常会心神不定，有一天石头在门口抽烟，民兵说：“科长，那个鬼被打死了！…”石头说：“是谁知道吗？”没人知道，只知道尸体是女的。石头跑去看了，衣服褴褛，披着蓑衣，头发用小刀割的长短不一。没人知道是谁。一个工作队的说：“还挺好看的。”石头说：“甭管是谁了，埋了吧。…”石头下山回去，尸体是桃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鬼”要是桃子，五幕剧就说不过去了。石头到小酒馆独饮，想桃子的事儿谁也不能说。五十年后石头在病房里要不行了。儿孙满堂，临终石头很吓人，垂死地想叫谁，目视的方向又没人。石头一口气没上来，“呼噜”了两声就死了。胡姥姥依旧活着，还是那样，说：“他准是看见鬼魂。…”小孩们吓着了，说：“是谁呀姥姥。”胡姥姥说：“撒谎的人死了，会打雷。…”石头下葬那天炸雷一个接一个，大家怕被雷劈死，都跑了。韩瘸子被管制，每天扫大街，在胡姥姥家门下避雨。胡姥姥说了句话，胡姥姥说：“桃子丫头可以安息了。…”韩瘸子到死也没懂胡姥姥这话的意思。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