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旨是说:我们脆弱的生活,遇上事儿幸福就摧毁了。码字上想表现,不是再现,只是达不到表现主义的深度,没有哲学思维。)
我爸一得神经病,世界就塌了,妖魔鬼怪全出来了。我姐大丫哭坏了,说:“怎么会这样啊?”我爸用女声唱京戏“贵妃醉酒”。人一神经,白天黑夜对他们都一样,我爸半夜也唱,嗷地一嗓子,全家惊悚。更吓人的是邻居,各个诡谲,凑在一起说部落文,我们家人一出现,就说当代汉语了:“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好像他们知道什么。邻居韩瘸子喜欢钓鱼,没有鱼,他睡着了,耳朵爬进了红头蜈蚣,好不容易没死,耳膜破了个窟窿,漏风了。韩瘸子说:“这楼闹鬼了。…”我爸的声音拐弯抹角后,什么都像。邻居把耳朵贴到墙上,判断声音出自谁家。我妈像政治大师,说:“咱们这楼都是一体的,很难判断。…”好像是这样。我们家开了会,像苏联人的政治局会议,关门堵窗。我爸在小屋闹腾,我妈用小孩玩的手铐把我爸铐起来了,说:“老徐,你是英雄,不能喊叫。…”谁也不知道我爸想什么,不出声了,一脸你们枪毙我吧。我妈说了我们家面临的严峻问题,大丫要和李家顺结婚,我要考大学。我妈说:“爹会把这两件事儿都毁掉。”十九岁,我还是挺傻的,说:“为啥啊?”我妈半夜查了家谱,我爸太爷爷是神经病。我懵死了,好像在天上飞。大丫说:“妈,那怎么办啊?”我妈是教国学的老师,精通《二十四史》、《史记》、《左传》…。这些书会叫人诡谲,我妈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家必须捍卫两件事儿,大丫的婚事和我上大学。我爸又出动静了,我们开了小屋的门,我爸戴着手铐跪在地上,说:“我招,我全招。周佛海和布哈林都是叛徒。…”我娘假模假式,说:“都录音了,你现在不要出声,否则立刻枪毙。…”我爸说:“谢谢长官不杀,谢谢不杀。…”
会议一结束,我妈就不见了。会议的精神我没懂,问了大丫。大丫悲壮,眼里泪光闪闪,说任何一个家庭都不会娶有精神病史家的孩子。这挺吓人的。我说:“和我考大学有啥关系啊?”大丫说有精神史的家庭,很多大学不招。老天爷呀,我第一次听说。我也想唱“贵妃醉酒”了。大丫说:“妈在厕所里哭。…”我去劝妈。大丫揪住我,说:“哭是种宣泄,别管。…”我妈拿了一叠钱去找了个精神卫生医院的男护士。男护士一看我爸,说:“刚性精神分裂。…”刚性是遇到事儿导致的。迫在眉睫的是得叫我爸不出声。男护士叫我们出去半小时。我和大丫都很惊悚。我妈搓了下手,说:“咱们走。…”我们去了馄饨馆。走廊里想起了钢琴曲的声音,是男护士播放的。大丫要了三碗馄饨。我们回去时,新世界已经诞生了。我爸卷缩在屋角,像个惊恐的猴子。大丫冲男护士喊:“你干了啥呀?”男护士嗤嗤笑,给了我妈一个假电棍,要是我爸闹,亮出来,我爸就会安静。还有些药,男护士走了。大丫说:“那人一准打我爸了。”我猜是。我妈说:“一种治疗方式,要你们爸去医院,也是一样。”我爸卷缩在地上,不肯上床。我妈把假电棍拿出来,我爸立刻上床了。吃药也得靠电棍。这挺叫人心碎的,有时候不经意就会淌出眼泪来。唱戏的声没了,韩瘸子更断定是鬼。大丫怼他,说:“韩叔叔,别说多了,到时候说你造谣生事就麻烦了。…”新麻烦又来了,大丫说:“顺子学习完要回来了。”顺子就是我姐大丫的对相。顺子一回来,我爸又成了问题。大丫眼角有泪光。我妈想两个主意:大丫自己出去租房子,或者给我爸租房子。我说:“要顺子哥问我爸呢?”我妈说,先说“出去疗养”一个月,到时候再说。我知道应该不行,还是说:“告诉顺子哥不行吗?”大丫喊:“不!…”
顺子哥像个古代相公,家境好,他和大丫郎才女貌,特别扎眼。我妈在城中村租了房子,三十五楼的顶层,能眺望远处的大海。我妈说:“这儿都是流动人员,谁也不认识谁。”事儿不断,又发生了问题,老不上班,单位问我爸的情况。我爸是小干部,还有一年退休。我妈说了这种时刻全国人民都说的话:感谢领导和组织…。告诉他们我爸心脑血管不好,还得等等去上班。我妈搁下电话做了件事儿,把三片药和一个自喷药搁到小筐里,一脸倏然,说:“你俩听着,你爸单位可能上门探视,要是来了,先给你爸吃药,再喷他鼻子,之后开门,就说你爸刚睡下。…”大丫坐卧不宁,像个女土拨鼠。她去机场接顺子,又盼着我爸单位抓紧来探视,说:“把我爸送租住房吧?”精通古籍的人都有种能力: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妈说单位探视完我爸才好去城中村。顺子晚上自己来了。顺子给我爸和我妈买了东西就来了。我妈给我爸喷了药,和顺子说:“你叔又喝多了。”我爸吃药没来得及,我妈暗示大丫和顺子出去玩了。我妈不伪装时样子很疲惫,说:“我去躺回儿。”大丫十点回来的,粉面桃花。我说:“顺子哥没说什么吧?”大丫懵,说:“说啥啊?”我一说爸,大丫说顺子总会知道。我脑子没大丫和我妈那么精灵,说:“为什么他会知道,我们不会说啊。”大丫压低声喊:“婚礼不就知道了啊?”我去看题了。很难解的事儿,除非我爸好了。单位来人了,我妈心脏病了,是吓得。大丫说:“照顾妈。…”跑进屋给我爸喷了药。单位的人有点儿懵,说:“要叫救护车吗?”速效救心丸、心宝,我妈缓醒了。大丫出来说:“我爸一宿没睡,吃了安眠药叫不醒。”单位朗诵了盛世大唐的诗歌,搁下个果篮走了。我妈送他们。大丫喷的药不够,我爸醒了。他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出来往门口追:“刘主席!…”我翻《西游记》,自我爸病了,我就想变孙悟空,钻我爸脑子里给他整理下脑子。我爸的手要抓门把手了,说时迟,那时快,大丫跳起来,像比亚迪电车,把我爸撞飞了。家里一通乱响,我妈回来,脸色煞白,说:“怎么了?”我妈手放在胸口上,像中了枪弹又不牺牲的烈士。大丫和我爸还摔在地上。小橱子上的鱼缸破了一半,几条鱼在地上跳舞蹈。不知道谁家在狂播“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大丫胳膊破了,眼泪出来了。我爸叫不醒了。我喊:“爸,爸你怎么了?”我妈成慈禧老佛爷了,说:“小声,别把邻居招来。…”我爸头划了个口子,有两公分,血呼呼地流。我妈用毛巾捂住我爸的脑袋,说:“摁人中。”我摁了,我爸醒了。看见我们嗤嗤笑。我爸被摁了二十分钟,血小板把伤口凝固了。大丫拿来消炎药粉,给我爸撒了一脑袋。我妈说:“观察下再说。”我爸被吃了药,自己睡觉了。大丫也神经了,一个劲儿哭,她胳膊不敢动。我想到了一个人,柳郎中。到了诊所,柳郎中断定是骨裂。大丫说:“那得去医院吗?”柳郎中给大丫涂了药,包裹了,三天一换药。我妈做了个决定,今天就把我爸送城中村的房子。等到月黑风高,我和妈把爸爸驾到车上,开车去城中村的房子了。到了地儿,给我爸换了纱布,吃了药。我妈留下了。半夜我被诡谲的声音惊醒了,是大丫在哭,嘤嘤声像聂小倩来了。药拿的大丫胳膊疼。我说:“去医院吧?”大丫不去。周六和周日我去守着我爸,没有熟人,又在顶楼,我爸自由了不少。往楼下看,看远处的大海。我猜我爸应该恢复不到从前了。
李家顺去我们家,我妈和大丫说我爸出差,我住校筹备高考。自己的胳膊,大丫说倒霉,踩西瓜皮把胳膊摔裂纹了。我爸的事儿叫大丫暴露了,她给胳膊换药换,柳郎中说:“你爸老没动静,叫他来玩,好久没和你爸下棋了,都想他了。…”大丫一委屈,眼泪像溃败的逃兵,挡不住了,把我爸的事儿说了。大丫说:“柳伯伯,你能救救我爸吗?”大丫带柳郎中去了租赁房,我爸在发烧,脑袋感染了。柳郎中说:“这会死人的。…”大丫说了我们家的担心。柳郎中给我爸处理了伤口,打了消炎针。我爸说:“你是谁啊?”柳郎中应该也没办法,说:“这种病越早住院越好。”柳郎中一问我爸怎么导致的这样,我和大丫都懵了,不知道。大丫说了祖上的事儿。柳郎中说:“应该有个诱因。”我妈吓了一跳。诱因我妈也不知道。单位真有什么,也不好问。好事儿也有,李家顺的妈要阳历年订婚,看看春节结婚。顺子奶奶身体不好,着急抱孙子。大丫焦头烂额,像丢了二毛的祥林嫂,说:“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
我爸不出席订婚宴说不过去,他又没法出席。秋天我考试成绩一出来,北大把我录取了。我偷偷打电话问了神经病的事儿,招生办的人说祖爷爷祖奶奶一辈有精神疾病,之后家族再没有,不受影响,有的话就属于遗传了,不能录取。韩瘸子用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一说,大丫说:“妈呀,他也这样看我。”韩瘸子是鳏夫,喝多了酒就拿个灯笼巡夜,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我妈用老佛爷的脑袋想了,说:“有可能你爸走的那天他看见了。”大丫订婚宴的事儿没好办法。我说:“不行就说爸和妈离婚了吧?”大丫说:“这不好,以后怎么办?”要这样,迟早李家得知道。我妈说:“顺子妈要是知道了你爸的事儿,一定会反对吗?”大丫厌烦我说的话,说:“肯定的。”我妈找了柳郎中,问有没有叫我爸能正常一会儿的药。柳郎中一脸诧异,说:“哪有这药啊。”我妈说了大丫的事儿。柳郎中不站我妈这边,说:“这事儿不好瞒得住,最好实话实说。…”我妈满屋走,说:“一旦分手,大丫得出事儿。”柳郎中说了吓人的消息:“韩瘸子找我了,问我老徐怎么,我说不知道,好久没见了。”我妈坚信那晚上韩瘸子看见我爸离家了。
我爸去不了酒席,订亲宴前一天,我妈卖了东西去了顺子家,说她和我爸吵了一架,我爸气走了,两天没动静,也没去上班。顺子家懵。顺子圆场,说:“大丫呢?”我妈说:“在家哭呢。”顺子说订婚宴,叔叔不参加也不要紧,或者改日子。顺子妈的意思改日子,女儿出嫁,做爹的不出面不吉利。我妈回来了,大丫听了没哭,看着墙上的一只蟑螂发呆。
高手在民间,胡姥姥多大年纪没人知道,寺院的老乌龟见到胡姥姥都抬头看看。胡姥姥会看相,大丫找了胡姥姥,说:“姥姥,你给我看看呗。…”胡姥姥看了,嗤嗤笑,说:“都好都好。…”就不见了。太诡谲,大丫问我:“胡姥姥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说:“你别信这个啊。…”月黑风高,我看见孙悟空了,和后羿老婆嫦娥下“摆大棍”棋呢。嫦娥说天上老出现三五个太阳,民间都骂后羿是个骗子。孙悟空说:“这些刁民,神能骗他们,闲得。…”我问孙悟空大丫的事儿。嫦娥说:“血光之灾。…”嫦娥把我吓醒了,她像个蛇精。
我妈叫我去城中村,我爸单位新房拿钥匙,她过去。我妈说:“卖点儿吃的。…”到了城中村,吓人的事儿发生了,门开着,我爸的床上趴着只乌鸦,我头皮都麻了。我开窗、开门把乌鸦轰出去,说:“滚,滚蛋!…”到处没我爸。我上了屋顶露台,我爸跑上去一次。露台没有人,冷风嗖嗖地。我打了电话,大丫来了,说:“怎么回事儿?他能去哪儿啊?”我叫大丫屋里等,我到街市上去了。我跑成乞丐了,没人见着过我爸。我妈说:“得报案。…”大丫来回走,像大战前的花木兰,说:“四十八小时后吧?”我妈拒绝了,说:“就早不就晚。…”一报案,我爸的事儿像五月的狗尾巴草弥漫了大地,到处是说八股文的声音。我爸怎么神经的,柳郎中知道了。单位分房,第一榜我爸分了最大的房子,第二榜我爸的房子给别人了,我爸成孙二娘了,找了书记。书记吓一跳,叫把大房子给我爸。第二榜改成我爸没两天,我爸就不正常了。大丫懵了,说:“为啥啊?”柳郎中说:“你爸应该是觉得他这么一找,得罪领导了,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理他了,老琢磨,不睡觉。…”我爸在单位时就古怪了,不说话,低头走道,自言自语。大丫里屋走外屋,叫大丫感觉不好,是她收到了顺子莫名其妙的留言:去美国处理事情了。大丫说:“他怎么不打电话啊?”我和我妈都预感到什么了,大丫没有,打顺子电话,光机了。微信给顺子拉黑了,大丫才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大丫看着街上,没哭。
我很怕大丫也不正常了。我妈找了胡姥姥,托她给问问顺子家。胡姥姥风一样地回来了,说:“是呢,他们担心大丫爸的病遗传。…”警察查了我爸的事儿。城中村的监控不好用,没拍到我爸出入的影像。刘公安说:“这种精神不好走失的人急不得,没准哪天自己回来了。…”房子不租了。我妈一个人悄悄上了露台,烧纸祭奠我爸。我妈特意不叫我,这太鬼魅了。大丫老不说话,我找了柳郎中。精神不好,眼睛能看出来,柳郎中说:“大丫还好吧,抑郁点儿是可能的。失恋也是大事儿。…”最诡谲的是我老梦见我妈在天台给我爸烧纸,问了胡姥姥。胡姥姥说:“小,一定有事儿。”我紧张,说:“那是啥事儿啊?”胡姥姥嘻嘻,说梦哪里什么叫你不安了,就是什么事儿。老天爷呀,梦里叫我不安的是好像我妈知道我爸的下落。我没法和大丫说,她谁都不理。租住房和隔壁楼有一米五的间隙,我怕我爸掉下去了。他唱“贵妃醉酒”会走步、起舞。我找了放风筝的绳子,拴了手机。我差点摔楼下去,手机拍下了两只向上伸着的脚。
坠落的杂物很多。消防队帮忙把尸体钩上来了,是我爸啊,摔得不像样了,瘀伤像是活着时留下的。刘公安说:“这样看是自杀,或者掉下去了。…”嚎哭,捶胸顿足。悲痛会像往昔一样,渐行渐远。安葬我爸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大丫没哭。我妈哭哭停停,絮絮叨叨说文言文。我看见只猴子在不远处的墓碑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孙悟空那孙子。安葬了我爸,尘埃落定了。我爸分的房子是装修房,我妈想驱散晦气,除夕前我们搬过去了。大丫还是古怪,她大学是滑翔伞队的,重新玩滑翔伞了。我说:“这季节多冷啊。”大丫不吱声。农历十五早上城中村的房东打了电话,说大丫穿了红裙子在楼顶跳舞。我和妈吓毛了,赶过去。我知道这个舞蹈,是宣传广告,叫《心有多大,五台就有多大》。
我们晚了一步,到楼下时,无数的脑袋都往天上看。我血液都凝固了:大丫在高空飞翔而去,是大海的方向。我妈魂都没了,说:“快快。…”快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打车赶到海边,大丫降落在沙滩上,裹着件她背在行囊里的大衣,说:“妈、柱子,我没事儿了。…”大丫说她从三十五楼飞下来,已经死过了,上辈子都过去了。晚上我们喝了酒,夜里我又做了个吓人的梦,我爸在楼顶上舞蹈,唱“贵妃醉酒”,他朝露台边缘舞蹈过去时,一个人看见了,是我娘,娘没喊他,我爸就坠落下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