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最后一次跟婆见面。她九十三岁了,癌症晚期,穿着条纹病号服躺在床上,瘦得像一堆熄灭的柴火。她伸出手,轻轻覆盖住我的手心,说,
“小妹崽,要好好读书,好好找钱哦。”
我点点头,说,“婆,你好好休息嘛,我和爸爸出去吃个饭。这样,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再去后山坡上挖笋子。”
冬天深了,我们裹紧黑色羽绒服,顶着风走进路边一家餐馆,点了几样江湖菜,说一些无关的话。说家里的热带鱼因为一次忘记续暖都冻死了,说爸爸门市的生意进入了淡季,说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地肉,厚厚叠叠一大片。我们把脑海里轻飘飘的词汇通通讲出来,却唯独忽略了疾病本身。
再见到婆,是清明。我没来得及参加她的葬礼,她跟公埋在了一起,两只小小的冢,表层弯曲的弧度像他们八十岁佝偻的背。新下过雨,土壤是润湿的,手抚摸上去,就像她那时候抚摸我的头。
书本和社会实践教会我们如何抓住机遇,泰然迎接一切到来,却没告诉我们应该怎样道别。
大学毕业,我遭遇着一场又一场的道别。它不像中学阶段,所有人像排列整齐的桌球,被升学典礼这个名词一杆捅过来,我们心安理得吃一顿好饭,然后拥抱一下子,说完再见,就可以沿着那条走过一千遍的小路回家。
毕业,在那时是没有力量的。因为所谓离别,不外乎不同的中学,不同的城镇,我们还是会常常碰面,早餐吃同一碗汤底的豌杂小面,添两块钱可以多加满满一层清香的豌豆尖,中午顶着毒辣日头回家午睡,傍晚,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浮起来,人与人的距离小得接近一条缝隙。
大学毕业呢。四分之一的人散落在云南各地,四分之一的人回到了家乡,四分之一的人即将去国外求学,还有四分之一,早早地没了消息。缝隙持续裂变,变成深渊。
这四年,我的社交圈子最终没能超过二十个人。平时说话的人除了室友之外,似乎只有学校步行街里开小吃店的老板。那天我们聚在一起,大部分人第二天傍晚的飞机,子夜时分,硕大雨点倾盆而下,玻璃窗铺满枝丫被狂风吹打的声音,用一个合理而无法推脱的借口把我们围困在一起。
我们开两瓶威士忌,一些红酒,后来又陆续叫了两箱啤酒。
借着酒劲,我们讨论有好几次因为把精力浪费在牌局上而差点错过期末考,骑共享电瓶车去做足疗走到半路耗尽了电量,只好花十块钱让路边开摩托的叔叔用一根麻绳连人带车拉回原点,学校的食堂虽然美味但大二那年就已经明令禁止外卖送进来,每次想要开发什么新鲜小馆子只能步行三十分钟去更远的街道,我们通常选择步行,因为黑车很贵,来回一趟要四十块。
我们讨论一切话题,一整夜,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钢索艺术家,摇摇晃晃,巧妙避开了离别。
如果以后都无法见面,那最后一次碰面的意义,是不是跟死亡同理。
我们看着命运的车轮轰隆隆碾过来,朦胧里浮起的尘埃,定睛一看,都是关于彼此的瞬间。
可即使在如此宏观的裂变时刻,我们依然无法面对面讲出那些真正想说的话。就像那天婆拉着我的手,在一个金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年纪,叮嘱我好好念书好好挣钱。就像我反握住她的手,在明知道不会有以后的情形下,说,等你好起来以后,我们再去后山坡挖笋子。
我疑心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好道别”。每个人在这个时刻都是无比惶惑的,都习惯用无关紧要的话语去掩盖伤口,好像不表达,否定它,它就不存在。
酒醒以后,我们一起坐车回学校,走到分岔路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最后一次碰面,我记得自己说,
“拜拜,昆明永远欢迎你回来。”
对方嬉皮笑脸地回应,
“好,我明天就回来。”
大笑的那一刻我终于察觉到一直以来我都在难过。但明晃晃的阳光下,我们都没有回头。
End.
文/田可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