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非、馨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新年快乐!
这是他俩有了孩子后的第一个除夕,早上他把婴儿房的墙壁贴满淡色系的花草贴纸,又捏了几球棉花黏到开展出的树枝上,她对他说棉花糖是树的果实,就像这孩子一样,是他俩柔软甜美的果实。
上个月是他首次在这个镇上遇到暴风雪,三年多来最多就是刺骨的风把他的皮肤冻到裂开,要说冷到鼻子能够一碰就断,倒也不至于;终于他还是决定要离开,相较于上一个小镇,他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
是继续往南走吗?也许去到华人更多的地方。
他弯下身沿着废弃铁轨开始收拾这三年散落的痕迹:包括那些别人施舍给他的锅碗瓢盆、那些帆布纸箱、那些干粮厨余。能带的他都带上了,不能带的,他决定都留给住在轨道对侧的贾尔。此时的贾尔才刚坐起身,正把自己披在肩上沾黏成一团的头发塞到耳后,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捣弄昨天下午就倾斜的手推车。
“你前面放的东西太重了,这种轮子负荷不了的。”他没有停下收拾的动作,侧头对着不断把推车前后滑动的贾尔说道。推车在贾尔往前的时候靠左,往后的时候又往右移,轨道旁的沙石地顺着推车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你要走啦?”贾尔踹了眼前的推车一脚,已经破孔的鞋尖卡在推轮的细缝间一时抽不开,这让他更气,使劲地把推车拉开,放在最上面的网球拍也顺势掉了下来,直到他抬起头才看到正在沿路捡拾的陆。
“要走了,这里今年变得太冷,明年会更冷。”陆把手上的东西都装进大布袋里,转身回到自己原本待的地方,找了块纸垫子坐下。
“是因为艾美吗?”贾尔捡起球拍放回推车上,越过铁轨朝陆走了过来。
陆往艾美的地方看了一眼,艾美身上还铺着他俩替她盖上的帐篷布,身体仍然维持蜷缩的姿势,从前晚之后她就没有再醒来。艾美在这里已经待了快五年,听贾尔说,他来的时候,艾美就已经在这里,她很热情地跟贾尔介绍了环境,说这里是她找到最适合遮风挡雨的地方,这个山洞,已经好些年没有火车经过。
后来陆也来了,三人在潮湿的山洞中就着各自的睡袋入睡,偶尔睡到一半起来驱赶爬到身上的老鼠蛇虫,白天就到街上去乞讨或是打打零工。去年的某一个下雨夜,艾美在回到山洞途中的铁轨上跌断了腿,那之后她就很难再自己去街上讨生活,只能靠着贾尔和陆多捡点吃食让她度日。其实陆早就该离开了,他从不待在一个地方超过两年,若不是因为可怜的艾美,这时候他想必已经身在其它的小镇里。
“艾美已经够老了,她本不该再受这种罪,我离开只是因为我该离开了。”陆说。
贾尔没有再说话,俩人只是盯着艾美的位子,好像都是在默念。
“今天是新年,之前没问过你,你的国家过新年吗?”几分钟后贾尔突然说道。
“过的,大概再一个月吧,我们那叫旧历年。”这是陆在这个小镇跨的第三个年,走出山洞都还可以看得到远处房子墙上挂的圣诞吊饰还没有拆,一到晚上各色的霓虹能把山洞周围照得一灭一闪。
“和我一起过完这个新年再走吧,我们可以去找点好吃的,今晚王会帮我们留点特别的食物,像去年一样。”说完后贾尔收回看着艾美的视线,双手捂在嘴上呵气,再把手掌磨擦几下缩回袖口里。
“那就过个年再走吧,就当是陪艾美最后一个晚上了。”陆说。
陆和贾尔把这几天捡下来的破罐碎瓶,打包起来拿到街上的废物铺子去卖,又在路边接了几单洗车的活。今天洗车的人很多,几乎都是年轻小伙开着父母的车,晚上要接女孩儿们去参加派对。原本的洗车店在这几天的日子几乎是不营业,各自都在家里安排新年;俩人借用了洗车店的水源,亲自给排队的车辆刷洗干净;半天下来,双手已经冻得紫红,头发也都湿透。
“拿着吃,新年了吃好一点,这是早上刚做好的一批要送去育幼院的,等一下我也要关门了。”马丁太太在他俩裹着外套路过的时候各塞给了他们三个面包,还嘱咐一定要让艾美也吃到。
他们回到山洞里把面包吃完,贾尔撕下几块放到艾美身边,虽然知道这些最后都会成为老鼠的美味。吃完后俩人又回到街上,按了几间门铃,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擦亮窗户或是修剪庭院花草,大部份人家透过窗户看到是他们,都装作不在家。只有强森夫妇很热心地请他们把庭院里的草坪割除一下,以免晚上孩子们来的时候,被过高的杂草割伤了腿。
随后他们又来到镇上连接市集的小桥,一个坐桥头、一个坐桥尾。今天的市集很热闹,往来采买的人流在桥上川流不息,他们铁碗里的收获自然也比往常更多。傍晚时人群才慢慢散去,准备回家和家人们过完今年最后一天,俩人拿起铁碗把硬币都放进小口袋里,朝着每年都会发送食物给露宿者过年的那家中式餐馆而去。
“王太太,新年快乐。”陆打开餐馆的门,用他的母语向柜台前的老板娘道了声恭喜,没有走进去。
“欸!陆,你们来啦!来来来,我看到你可亲切了,这是我给你们仨准备的,够你们吃上一整晚了,等等大概还有好多露宿的朋友要来,我就只能给那么多啦!再多给我老公可要生气的。”王太太双手往大腿一抺,走到门口把陆拉进店里,从柜台拿起一大包温热的煎饺和包子塞进陆的手里,贾尔也走进来向王太太敬了个礼。
“王太,明天我就离开了,去别的镇上,有机会的话会再过来看你们,谢谢这几年的照顾了。”陆继续用中文对王太说着。
“你要走啦?为什么呀?”王太瞪大了眼看着陆,接着回头想喊丈夫,被陆伸手挡住。
“这不是在这几年了也没找到小生吗,我该换个地方试一下了。很遗憾,艾美她前晚没撑过那场风雪。”明明知道贾尔听不懂,陆还是尽量把音量压低。
“什么?艾美那么早就离开了,唉!想想也不早了,她大概也快七十岁了吧?折腾了一辈子,套句咱中国人说的,下辈子希望她能享清福、儿孙满堂吧。”王太抓着陆的手很紧,陆还感觉得到她颤抖的手指。
“没事儿,人都有命嘛,这样也好,就是又剩下贾尔一个人了,还望以后这样的日子你们能多多照顾。”陆拍了拍王太的手背,拿着食物和贾尔退出店门,留王太站在原地感慨。
这是陆生出生后的第一顿年夜饭,餐桌上的叔嫂表亲整晚围绕着他在逗弄嘻笑。小表哥表姐们带来了些玩具,一直往他身上塞,每个人都想捏捏他的脸,抓抓他的脚趾。陆生很少醒来,一直在母亲的怀中供大家“围观”。领红包的时候到了,他身上除了一些哥哥姐姐放上去的绒毛玩具和机器人,还有一大叠爷爷奶奶跟几个长辈厚重的大红包,当然,小手和脖子上挂着的金饰项链也不少。
傍晚回到山洞的俩人围着陆生起火的炉子,这时街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好几分钟才会经过一台车。远处房子的耶诞饰品都已经点亮,一闪一烁打在艾美身体的布袋上,灯光不强,但映在黑色的布袋特别明显,每几秒钟就提醒俩人这本是她还在的新年。
“明天我离开之后,你还是去让人来把艾美带走吧。”陆一边吃着已经凉掉的大肉包子,一边拿过贾尔从口袋中掏出的一小瓶白酒,浅酌一口。
“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看到她起来在整理那些麻袋呢,就在那位子,窸窸窣窣的,你没听到吗?”贾尔看了眼艾美,手指着另外一个方向。
“你只是太想她了,她已经不可能再起来整理那些破麻袋了。”陆没有看向贾尔指的地方,自顾吃着手上的肉包。
“你走了之后,我大概也是会这么想你。”贾尔放下手上的食物,拿过白酒咕噜喝了一大口。
“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陆说。
“你的流浪有目的,我没有,我打算就一辈子待在这边,最后也跟着艾美一样死去。”贾尔摇摇头,炉子的火光照得他脸发红。
“那活在这一辈子就是你的目的了。”陆接过贾尔递过来的酒,喝到剩最后一口,再让贾尔接手。
在山洞里的最后一晚,半梦半醒间陆也看到了艾美:她掀开身上的布袋,偻着身体一跛一跛沿着轨道捡起俩人吃剩的食物纸袋。
他想起刚来到这里的那天,艾美那时背驼得还没那么严重,大概是每天都在街上走动的关系,她的活动力比同龄的女士都来得轻快。当看到贾尔把陆带过来之后,她便开始像现在一样,一个一个捡起轨道两边散落的物品,然后把她和贾尔的手推车挪到墙边靠好,又从自己的推车里东翻西找,挑了两件破布还有一个麻布袋,再用厚纸箱帮陆“筑”起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那时候新年刚过,天气还是很冷,但是艾美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衣服,她把和贾尔这几天储存下来的粮食,分给了陆大部份。一开始还担心陆语言不通,和他比手画脚了好几句。那晚他们架起火堆,面对面地介绍了自己:其实没有谈上多少过去,艾美和贾尔大概也就是说了自己的年纪、还有露宿之后发生过的一些趣事,三个人自此在这废弃铁轨旁相依为命。
此刻陆看着艾美捡完东西,回过头来看着他和贾尔的方向,几乎熄灭的火光照映不到她的脸上;陆只看到一个佝偻的轮廓,同当初一样在朝他比手画脚,比什么陆没看清。随后艾美缓缓转过身体,用手撑着大腿,身体一边高一边低地走到她原本躺着的位子,然后蜷缩着身体把帐篷布盖回自己身上。
越过艾美,陆看到已经微蓝的天空。他起身从袋子里拿出一双上星期搜捡到的鞋子,和贾尔的脚型稍微比对后就放到贾尔的推车上。接着扛起一袋麻袋和布包,往镇上走去;在他经过艾美身边时,昨晚的几口面包,都已经消失。
陆开始走往下一个他想去的地方,去年艾美和他提过那个离这里脚程将近一个月的小镇,那边有一个不大的华人聚集地:包括一些华人露宿者,大都是和陆一样,签证早已过了期效,回不了国、或是根本不想回国的人,久了就变成街头游子待在那里。那时陆就一直很想到那小镇看看,无奈后来艾美摔断了腿,思虑再三他决定先留下。
雪从前两天就开始融了,会觉得比昨天更冷,大概是因为他离开了三年来一直能够让他取暖的地方。陆从天还没亮,一走就走到了晚上,中间在几个很小的破旧车站只停留了几分钟,就被其余的露宿者或是当地人赶走,大部份人还是客气的,甚至其中一个居民还给了他一块孩子掉到地上的面包。那块面包到他手上时已经冰凉。他离开车站到街边坐下准备要吃,面包又被一辆车子溅起的雪水打落到地上。
在陆生一岁那年的初三,陆和妻子带着孩子来到餐厅过年,那是间年前才开张的法式料理店。陆生当时还只会叫妈妈,当隔壁客人的法式面包送上桌时,他指着桌上长条型的面包咿咿呀呀,伸手想要去抓;客人看着小孩可爱,剥下半条面包送给他,陆的妻子把面包放进浓汤里泡软,喂着陆生吃下他这一生第一口法式面包。
陆和妻子很想捕捉到孩子第一次吃下面包的表情,仔细盯着陆生咂吧着嘴抿舔面包时发亮的眼睛,当陆生露出微笑对着嘴里的面包拍着小手掌时,把夫妻俩都逗得开怀大笑。一旁的服务生也觉得有趣,免费送上一盘法式面包,当做是这孩子的新年礼物。
原本已经硬冷的面包在雪水的滋润下发软,他三口并做一口就往嘴里吞下。鼓着腮帮子的他看到掉下面包的孩子在冲他发笑,他也朝他笑了,一张嘴就掉出嘴里的一口面包,趁孩子被母亲拉着转过身去的同时,他把那口面包又捡起来吃掉。之后他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前走,寻找当晚能睡觉的地方。
在最多露宿者聚集的天桥下面,肤色黝黑的人居多。有三、四名轮流在拍打一颗弹跳力很乏弱的篮球;还有一个头发半秃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很旧的吉它,在靠近漂着碎冰的河面旁唱着歌。男人的身边坐着一名头上裹着头巾的女人,女人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在坐下的时候发尾直接就摊在石地上。女人在河岸边看起来很冷,抖着双脚把手背压在屁股下面;但她没有离开,只是侧头看着专心唱歌的男人。
陆有点迟疑,知道这样的环境他可能会不太受欢迎,但是眼看天已经很黑了,如果这时间在陌生的街上游走,很容易会引来其它人的不安好心。他离得很远,在天桥下最边缘的位子坐了下来,有个原本已经在睡袋里睡觉的女人看到了他,没有理会,翻过身就继续睡。
正当陆打算就着天桥下的墙柱小歇,一个白皮肤的老人朝他走来,老人的身形非常瘦,手脚又细又长,走起路来像四根摇摆的枯枝,脸颊也凹陷到几乎只看到凸突的大眼珠。这样的天气他和艾美一样,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上衣,胡子跟头发几乎混长在一起。陆在黑暗中看着老人朝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探前身体,想要更仔细看清陆的模样。河堤边上的昏黄路灯把老人的蓝色眼珠照得有些反光,陆看不出老人的来意。
“日本人?”老人在他身边坐下,身上飘过来一股咸湿的汗气还有外国人特有的体味,再加上一丝丝酒精。
“中国人。”陆淡淡地回了一句,老人身上的几种味道融合在一起,让陆不经意地想要保持一段距离,他把身子往另一边上挪了一下。
“这里很少看到中国人,你为什么在这里?”老人以为陆是刻意想挪个空间给他坐,又往他那更靠近。
“我打算到别的镇上去,只是刚好路过这边,天色晚了就来这里借睡一晚,会不会打扰到你们?”陆没有再移动,既然老人没有其他心思,那聊聊也是可以。
“这么说你是从别的镇上被赶出来的?”老人看陆的眼神里产生了一些警惕。
“不是,我在找人。”陆擤了擤已经麻木的鼻子,把手交叉在胸前。
“哦?像你这样有追寻的露宿者,还真是少见。”老人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看他,而是跟陆一样交叉着手,看向周围拍打篮球的那群人。
陆没有回应他,只是听着那些黑人在谈笑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们有人在这已经好几年、有人才刚来不到一个月,可是很快就能和其它人混在一起;陆感觉这里的露宿者并不像他想的会有那种敌意。吉他和歌声似乎在老人走过来时就已经停止,陆看向原本男女所在的地方,他们已经不在那里,那只剩路灯下在河面上浮着的薄冰,一片片的冰层在黄光的照映下飘在河面上互相碰撞,像是几朵开在河面上的金黄色莲花。
“你们每天都有这么美的风景可以看,真是羡慕。”陆随口说了一句。
“今年我也是头一次看这条河面结冰,那天大家都在河岸旁唱歌跳舞,完全感觉不到冷。那两个,是约翰和班,他们是最初来到这里的,都说没看过这么美的河面,你也是幸运赶上了。”老人指着角落围着一圈在打扑克牌的其中两个黑人,其中一个似乎感受到了老人在说他们,回过头来用手势对着老人敬了个礼。
陆生两岁那年的除夕,他的家乡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雪景,一大早陆生就被哥哥姐姐带到外面去堆雪人,这也是陆生第一次碰到雪。有个小表姐调皮地把陆生手上的手套摘掉,抓起一把雪放在他手上,想让他亲手碰碰雪的感觉。不料陆生一拿到手上的雪球就往嘴里塞,看得哥哥姐姐还有一旁的大人连连惊叫,围着他把手上还捏着一半的雪给拍掉。陆生也觉得嘴里的雪太冰,哇一声全吐在身上穿的大红色棉袄上,之后陆的妻子也只好带他回房换掉那件前一天才去新买的棉袄。
“如果你想喝水,可以去喝河水,现在的温度还太冰,在手上捧暖了再喝。我们这条河,别的不说,喝起来的水那跟别的镇上不一样,有种特殊的甜味,试试你就知道。如果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人,可以带他过来看看这河,也许那时候这冰都还没有完全融化呢。”老人说完没等陆的回答,起身走到自己的位子,他有一个蓝色的帐篷,帐篷失去了一边的支架,往旁边斜倒,老人弯着身走进去,把帘子闭上。
打篮球的人慢慢停下,大家回到各自的位子,拉起帐篷和睡袋准备就寝;没有睡袋的人就用纸箱在四边筑起一面墙,可以挡住河岸边吹过来的风。还有人把两个大纸箱立起来连成一个十字型,四个面刚好睡上四个人。打牌的几个人还在持续,他们就着路灯把牌都拿得离脸很靠近,这样才能把手里的牌看清,每个人都默契地把音量放低。除了桥上偶尔来往的车声,陆还听得到冰层在河面上轻脆碰撞时的咔滋声,以及碰撞时所带起的水流声。听着听着,陆不自觉也跟着睡去。
隔天陆被喧闹的人声吵醒,原本是半靠在墙柱上睡着的他,醒来时已经是躺着的姿势,身边还立着几个纸箱子。他看到几名黑人正用河水清洁身体,还有女人在刷洗衣服;那个头发很长的女人,应该就是昨天在路灯下看男人唱歌的女人,她双手正努力控制着手上一只活跳跳的鱼,惊呼着朝大家展示手上的成果,而那个弹吉他的男人则跟在她身后,对迎面过来祝贺的人都互拍了下手掌。
大概是沿路累了几天,陆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远处的教堂钟响才刚敲过第十一下,他抬头看天空也出现了连日不见的阳光。河面上的冰层比昨晚相对少了很多,不再那么拥挤,每片冰层里都有白色的雪花纹,和昨晚的黄色莲花又是不一样的风情。陆没看到老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其中一个昨晚老人指着的黑人,手里拿了条热狗朝他走过来。
“班。”黑人把热狗递给陆,顺带说出自己的名字。
“陆,谢了。”陆拿过热狗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还是温的。
“莱恩去工作了,他告诉我你路过这里,特地帮你留了这个,也不是很好的,如果你马上要离开的话,至少这可以暂时让你有力气上路。”班在陆的面前盘腿坐下。
“工作?”陆疑惑地问,他看了眼周围,人数是比晚上少了一些。
“我们这是轮流工作的,每天安排五到七个人,到小镇最尽头的小工业厂去工作,天一亮巴士就会来接,几个人领了钱就买点东西回来大家分。”班对他做了解释。
“你们不用街上乞讨吗?”陆在这国家露宿的这几年,到过很多地方也和很多露宿者接触过,这么有“制度”的团体,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本来是需要的,但这镇上露宿的黑人多,白人少,我后来找到了这个地方,想着可以把大伙都集中起来,就一个个去找那些人原本乞食的地方,带他们过来,至少每个人不用那么孤独啊。后来工厂盖起来了,我和约翰就去找他们谈,那老板是西班牙过来的,看到我这黑色皮肤一开始不太愿意搭理我,我就开条件呀,我们人力气大、又肯做事、重要的是需要的酬劳少,一个人可以抵三个,那也是一笔开销。之后我们就在没有契约的情况下,维持这样的模式到现在,算一算也有两年了吧。”班指着陆要去往的方向,那地方的天空确实有些白烟升起来,远处看烟雾不算很浓,但可以看出那边是有一间工厂。
“你很厉害,怎么会成为露宿者的?你应该是在那工厂里某个经理的角色。”陆已经把手里的热狗吃完了,他把竹签放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班说着这里的“发展史”。
“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的发展?其实我还挺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每天都能吃饱,至少还有那么多朋友陪伴;想过之前那种生活的人一样可以,拿着破碗到街上去让人赏点花用,我们没有规定谁一定要去做什么事情,女士们没办法劳力,那就留下来帮大家洗衣服,或是把吃食拿来料理,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怎样?你有没有兴趣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班发出了邀请。
“这是个很棒的地方,你们看起来也都是很棒的人,但是我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如果这事一辈子都完成不了,那么我就一辈子都无法安定。”陆说。
“莱恩说你在找人?那人和你一样是中国人吗?”看来老人已经和班介绍过陆的来历。
“是的,他也是中国人,他对我很重要,但我把他弄不见了。”陆轻声回答班,他很少与人谈过这件事情,连艾美和贾尔,都只知道他在找人,但不清楚他找的人是谁,只知道和他来自同样的地方。王太太是知道的,在某次接济中王太太看到了从陆口袋中掉下来的照片,后来她便用母语和陆详聊了一阵。
“我在这个镇上没有遇到过中国人,连和你同样肤色的人都没有,很抱歉我这样问,但你确定他还活在这世上吗?”班问道。
这时传来了一阵烤鱼的香气,是中午那男女抓上来的鱼,此时已经烤好了。鱼不小,但只有一条,大家每个人凑上去用手捏了几块肉吃,对他们来说这已是非常难得。有个看起来几乎还是个孩子的人,朝着陆和班跑过来,对班展示手心上的几块肉,示意班吃。
陆生第一次玩雪的那晚团圆饭,他已经开始学习自己拿汤匙吃饭。陆的妻子帮他把鱼肉的刺都拔除,放到口中把多余的油和酱油抿掉,然后在陆生专用的塑料盘上装填了几块。另外还有四季豆、和火锅中的肉和豆腐。全家人围在圆桌边看着陆生艰难地用汤匙盛起食物放进嘴里,在他开始咀嚼时欢呼。爷爷高兴地嘴都合不起来,哈哈大笑的同时起身从兜里掏出厚厚的红包袋,在饭席上迫不及待把红包塞到陆生的手里,看得哥哥姐姐嘴巴嘟得老高。
“我们今天有新朋友,你何不问问新朋友要不要吃呢?”班用下巴指着陆,微笑地看着那孩子。于是孩子又把放着鱼肉的掌心对着陆,他对陆裂嘴笑,厚唇间露出难得洁白的牙齿。
“你吃吧,谢谢,刚才班已经让我饱餐了一顿。”陆摸摸孩子的头顶,孩子看起来也不超过十岁,在他的国家大概就是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年龄。
孩子听到陆的回答后似乎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鱼又跑回原来的地方,背对人群把手上的鱼肉吃掉,吃完不断来回舔着自己的手掌心。
“如果没有一个答案,那这段找寻就结束不了,生也是一个答案,死也是。”陆看向孩子的方向,回答班刚刚最后问的问题。
“你的其它家人呢?是不是依然在你的国家等你?”班又问道。
“会等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得离开了。我听说离这里不远的镇上有一个华人的聚集地,你知道吗?”陆站起来拎起地上的东西,把身边立着的纸箱折好放回地面上。
“好像有听说,但这里过去大概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你到那之后,可能也几个星期后了。”班抬头看他。
“几年都走了,也不在乎这几个星期。”
后来班给了陆一些硬币,还有几样吃食,告诉他附近有一个铁轨,沿着铁轨走,会离下一个镇子的距离更近。离开天桥后陆又经过那间冒着烟的小工厂,他看到莱恩在广场上正把钢条还有他看不懂的器具往工厂里面搬,其它还有几位昨晚在天桥下见过的人,也同他一起。陆没有跟他们打招呼,继续走下去。
几十分钟后陆钻过路边被剪了一个洞的铁网,往下跳到了火车月台上。月台上有一名露宿者横躺在几个椅子之间,他头上戴着一顶圣诞帽,翘着脚背后靠着一个灰色的大行李箱,正拿着本封面已经被撕破的书看。一辆火车正从铁轨上行驶而过,火车没有在这个月台上停留,陆注意到这个月台也没有所谓的车站员或是其它游客,估计只是个小站。这名露宿者没有理会陆,自顾地看着手中的书,陆把水壶里的水装满,也没有停留,翻下月台,沿着轨道边的草堆继续往前走。
之后的日子陆又路过几个村庄,他去打听每一个露宿者会聚集的地方,有的居民一看到他就远远绕开,有的一边翻口袋的零钱、一边看向陆对他们展示的相片,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摇头。大部份房子门口的新年和圣诞装饰都已经拆了,还看得到几个半融化的雪人歪斜在庭院门口。
“嘿,你从哪来的?”他刚来到这个小镇的路口,路口处是一个小市集,现在是下午了,市集上的人很多。他往市集里走,想看看有没有同他一样黑色头发的人种。他停在一个卖松饼的摊子前面,盯着一个在做松饼的男孩问道。
男孩继续用铲子刮着铁盘上残留焦黑的面粉,对他的提问没有任何反应。
“嘿,我在找人,请问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他把身子探前又问了一次。
“越南,他从越南来的。”旁边在盛装松饼给客人的一名男人回道。男人嘴上方留着很浓厚的小胡子,小卷的头发还有深邃的五官,看得出和男孩一样并不是本地人。
“我在找一个中国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陆拿出相片对着男人,男人看了一眼后摇头。
“是走失了吗?最近没有看到这样的小孩。”男人回道。
“不是最近,是十多年前了。”陆把相片折进口袋,又看向隔壁摊位那个也是黑色头发的少年。
“这附近有一间聋哑学校,放假的时候就会有学生来这里打工,他们都听不到的,那个也是越南人,恐怕都不是你要找的人。”男人拿起一个做好的松饼,装进纸袋里递给前方一名小女孩的母亲。
“请问这镇上是不是有像我这种,然后是中国人比较多的地方?”陆比了一下肩上挂着的破布包。
“往前走大概半小时,会遇到一个叉路口,右拐走进比较窄的农田后有一间别墅,这段路会比较长,因为那也不算镇上的范围了,你可能要走个半天或一天。现在看上去可能也不是别墅了。那是刘死后把房子留给了他儿子,他儿子就找了一堆中国人住在那了。”男人很有耐心地和陆比了一个方向,还告诉他该避开哪些镇上其它露宿者会集中的地方。
陆道了声谢,并接受了男人递给他的一块刚盛起的松饼,往男人手指的方向离开。
“对了,如果你走得够快,也许还赶得上你们说的除夕,听说今年集中的华人特别多,大家都去那里过年,明天是中国人说的除夕吧?我是听我太太的朋友说的,她也是个中国人。”
离开市集后陆加快脚程,路过教堂的时候看到一些华人在教堂门口排队领取餐点,他也跟着排队,神父是一个高瘦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摸着陆的额头听不清在低喃什么,完了他从身边的人手里拿过一份食物递给陆。
“祝福你新年快乐。”神父说。
今晚是小年夜,陆希望在除夕当天早上就能够到达卖松饼男人说的地方。从中午走到晚上,他在一个大巴中转站里睡了一阵,醒来时深夜已经过去。他就着微弱的天光在农田间穿行,天全亮之后和一户人家里的老太太一起吃了两条苞谷,老太太送给他一件棉袄,是女士的粉色棉袄,老太太说这是之前一个中国人留下来的,路上冷让他将就着穿。
终于他看到了远处一间三层楼的洋房,洋房里的光忽明忽暗,看起来是烛火,没有点灯,窗边还有两个人影在走动。
在陆生四岁那年,夫妻俩决定要带着陆生一起出国过新年,为此陆也向公司特别请了一段长假,并在一个月之前就订好了机票和饭店。他们要在国外过上一次真正的西式圣诞节、还有原始欧洲风情的新年,地点刻意选在欧洲一个不是很热门的国家。特别的是这个国家各色人种都有,过节的气氛也很多元,他们从圣诞节跟着镇上的庆祝活动一路玩了几天。
来到别墅门口,有两个白人各自扛着一个大铁桶,他们把铁桶放在庭院中央,然后往里面丢进一些枯枝,还有少量木炭。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大约六十岁的妇人,正搬着一个歪了一支铁脚的圆桌,在庭院里把桌子架好,桌子有点斜,她从一旁拿起一个砖块把桌子一侧垫高。再用英文叫这两个白人把铁桶拿开一点。
“你从哪里来?”摆好桌子后女人才看到站在柱子旁边的陆,她走过来皱着眉问他。
“中国。”陆把手上的棉袄塞进布袋里,伸出一只手要同女人握手。
“你是中国人?从别的镇上来的?”女人改用流利的中文问道,一边伸出手,陆能听出一丝熟悉的口音。
“是,我在这国家找人,听说这里有华人比较多的地方,所以就想着来这里看看。”陆一边跟着女人走进庭院里,两个男人正把铁桶滚到侧边去放,其中一个拿起两颗木炭点火,往两个铁桶里各丢进一颗。
“我们楼上的房间里还有几个中国来的,你进去看看吧,今晚留下来过年吧?我叫阿君,你跟他们一样喊我君姐就行了。”
陆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名字,便快步进到房子里。外表看起来还算气派的别墅内,里面几乎没什么家具:地上到处是棉被和睡袋,几个人正靠着墙在聊天或收拾,有的说中文、有的说英文、也有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客厅仅有的一张木桌子上面堆积了各式各样的杂物。温度只比外面高了一点点,但至少能够挡住外面的风雪。
上楼的梯子转角处应该是厨房,三个女人正在里面剥着白菜,身边放着一大桶水,她们把剥下来的白菜叶涮水,再丢到一旁的盆子里,聊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厨房里产生回音。此时楼上传来一些孩子们的笑声还有说话声,陆往楼上走去。
房间不多,一上楼看到就三间,每个房间都有六七个人在里面,还有一个在走廊上跳麻绳。大部份是孩子,也有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小孩子肯定是不符合陆要寻找的年纪,他把每个大男孩都看了一遍,没有见到那双他熟悉的眼睛。
“有见到你在找的人没有?”君姐也走上来了,站在陆的身后问道。
“君姐,你都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吗?”陆挠头问着君姐。
“不知道喏,这里现在都是我侄子在打理,我就是有飞到这儿的时候会过来看看,拿些东西过来,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看着他们都是可怜,过完年我还得回去呢。”君姐抓住一个从走廊上跑过去的男孩,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慢点。
“不然你等小刘回来吧,他带人到镇上干活儿去了,晚上留下来吃年夜饭啊。”君姐说完又下楼去了。
陆随着君姐回到楼下,她把客厅本来躺在地上的几人喊起来,给每个人都分配了打扫的工作。她走到庭院角落把自己带来的扫把、水桶、一堆的抹布、刷具,都扔在空地上让大家挑选。有的人还在睡眼惺忪,迷糊间拿了扫帚开始把庭院两边的落叶还有灰尘扫净;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少女,拿着水桶和长柄刷,刷起别墅最外面的大门;就连已经年迈的老先生,也动手在整理客厅桌上的杂物,一边骂骂咧咧询问上面的东西都是谁的。
门外进来一名小伙,手上拿着两条春联,上面写着歪扭的两排中文字,小伙说这是跟镇上布坊要来的红旧布,他找了老半天才在一间二手的书店找到了毛笔跟墨水,今年总算有个像样的春联了。他迫不及待把春联贴在门的两边,还交待正在刷门的少女不要把春联弄湿。少女拿着长柄刷指引他贴春联的位置,这边左一点、那边右一点,往后退两步看,这才算是正贴。
楼上几个小孩陆陆续续下来,有的到厨房帮忙女人们洗菜、有的拿着已经不成形的羽毛球杆约着到外面打羽球、有的找不到衣服穿,瑟缩着身体到处找君姐要她前两天送她的红色大厚外套。一辆卡车开到别墅门口,下来两个男人,拿了一大锅还在冒着烟的食物进来,后面又下来两个男人,同样也是提着一个大铝锅。
“神父去年答应给咱准备的年夜饭来啦!今年就连红包镇长都帮咱安排了,咱中国人的过年在这镇上可算是出名了,今年可算是像点样子!”一名带着毛帽的男人留着长长的胡子,一手提着锅子,一手对着大家挥手。
几个小孩一闻到有吃的,往几个男人身边围了过来,还有的伸手就要直接去抓锅里的食物。
“小鬼,先帮忙大扫除完再吃,这是要大家团圆一起吃的,去去去!”。最后从驾驶座上下车的男人走到小男孩身后,轻拍了下他后脑勺。
“小刘没回来呀?”君姐往小货卡上看了一眼。
“他去给咱申请工作执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希望,都没签证怎么可能发得下来。”开车的男人回答。
每个人都分配到了工作,孩子们的工作以不打扰大人们为重,大都到房子外面的田野去玩了。捉迷藏、用石头在地上画格子、女孩儿们就坐在门口石阶上互给对方绑头发玩辫子。
“说说吧,你要找的人?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也顺道和大家提一下。”君姐递了一杯水给正在收拾地上棉被枕头的陆。俩人席地而坐。
年底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当地最后一天新年活动,那是一个化妆游行,几个镇上的人都在那天打扮成各种角色或是动物。活动预计从上午一直持续到隔天,这是一个跨镇的大型派对,由几个镇一同发起。好几辆游行大巴上面载着不同镇上的人,他们在大巴上唱歌跳舞,拿着彩带和字报在大巴上对着当地人欢呼。每到一个镇上,当地就会放烟火庆祝,想要一起参与游行的人会在这时坐上大巴一起往下个镇上前进。
陆一家三口自然也是站在路边观赏了这场盛宴,他们特地帮孩子换上西装吊带裤、还套了一个红色的圆球在鼻头上。当连着七八辆的大巴路过他们所在的位置之后,陆生也跟着消失不见。
“孩子叫小生,小生在一次新年活动失踪之后,我和妻子因为签证的关系不得不先回国,那段时间大使馆也是很努力地在帮我们找,国内外的新闻媒体什么都发了,始终没有小生的下落。”陆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他眼神空洞看向前方,喝了一口水后又沉默了几分钟,似乎在回想什么,那段记忆离现在有些久。
“可是大概不到一年,这消息就慢慢淡下去了。期间我和妻子又来过两次,这边的政府开始推卸责任,说孩子大概是离开游行活动去哪玩了,被别人带走。还有人说可能淹死在哪条河里,我们花钱请人打捞了附近的河流,都没有结果。第二次回去后没多久,妻子生了场病,那场病来得很突然,也许是她之前就已经生病了没告诉我,从发现她生病后大概一个月左右,她也离开了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陆的鼻头已经发红。
“后来你就回到这里来,继续找小生?”君姐问他。
“妻子死后他们劝我别再找了,应该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如果我再找,可能会失去更多,可是我没听。小生是她死之前留下来的遗憾,就算是为了她,我也得找到小生。之后那年我又往返了几次,结果都一样,一直到我父母也相继过世,我才决定过来,并且决定没找到小生,我就不走了。”陆接过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旁边听他们对话的男人手上的瓶子,洋酒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大口喝了一口,烧烈的液体把他喉间原本要满出来的哽咽又硬吞了回去。
“真希望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有他的照片吗?给我留一张吧?”君姐说道。
“之前影印下来很多,早就都没有了,现在就剩我口袋这一张,这张是他很小的时候,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但我相信只要我看到他,我就一定能认出那是我的小生。”陆把放在口袋里已经退色发皱的照片递给君姐。画面的背景能看得出是机场,那是他们夫妻第一次带小生出国,也是最后一次。
画面中一名短发的女人手牵着一个孩子,孩子留着西瓜皮的头型,双颊红润有肉。他身穿绿色的衣服,衣服外面是件黑色的长裤。孩子手上正拿着耳朵长长的免子玩偶,仔细看还看得出来孩子眼尾的地方有一道看起来像疤的痕迹,这让他右眼看上去比左眼来得小。而女人没有看镜头,视线对着小孩,小孩身体扭捏正对着镜头张嘴大笑,看得出这是母子都还没有准备好时就按下的快门。
“欸?这不是...”
“刘叔回来啦!”又一台货卡车头开进了庭院,几个在外面玩的孩子跟在货卡后面一涌而上。
陆看上去,开车的是一名很胖的白人,他在副座的人下车之后,就把货卡倒了出去,沿着原路离开。
几个孩子围上去抱住一个男人的腰,男人低头把每个孩子的脑袋都摸了一遍,另一手高举几张看似文件的纸。
“快来看!我拿到小镇的核发章啦!”男人把头抬起来,摇晃着手上的文件,裂出一口牙环绕着庭院里的所有人。
最开始吸引到陆的注意的,就是他右眼尾那块疤痕,这个疤让他的右眼明显比左眼小得许多。
“你看!这是我的侄子呀,那时孤儿院要关闭了,我哥去领养回来的,我这有张他以前的照片,比你这张大了几年,你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君姐掏出她的皮夹,里面有她和她哥哥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年,和陆手中的照片小孩看上去是同一个人,只是年纪稍大一些。
这是陆生在陆家的第三个除夕。陆的妻子一大早就去发廊里做好了头发,还难得地化上了妆。年夜菜基本上在昨天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妻子也乐得按照往例带着陆生去买晚上团圆饭时要穿的新衣服。陆的身高比去年又高了不少,妻子打算今年的衣服裤子就稍微买大的一点的,这样说不定还能穿上一整年都行。
回家后妻子迫不及待帮陆生换上新衣新裤,还没换好就听到爷爷奶奶进门的声音。陆生拎着裤头就往房外奔跑,张开小手尖叫着要找奶奶抱抱,还没扣上的长裤被他松手落下、再被右脚踩个正着。
那年的除夕全家没有吃成团圆饭,带着陆生到医院去缝上右眼尾那条被桌角造成的伤。
陆没有听到君姐说的话,也没有去看君姐手里的照片,他已经看到了那双他永远都熟悉的眼睛。
“第一杯敬陆圆夫妻,让咱家多了一脉血,这是陆家第一个有‘生’之年!”第一年大伙围着圆桌吃团圆,爷爷拿起桌上的橙汁,站起来对着陆一家三口说道。
“第二杯敬咱的小陆生,生代表生生不息、生也代表希望,今年是陆家的希望之年,往后年年都是有‘生’之年!”爷爷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看着可爱的陆生移不开视线。
“第三杯我想敬在场的各位,谢谢君姐、谢谢这里所有照顾过我们家小生的人,让我有生之年,还有幸能过上一个‘有生之年’,真的谢谢大家!”
晚上在别墅里的团圆饭上,君姐总共要来了三个大圆桌。今年一起来过中国新年的人比往年更多;不只是华人,几乎镇上的露宿者都一同来参与了这个听说很盛大的中国旧历年。陆单手紧抓着身边那位名叫陆生、也叫小刘的肩膀,哽咽地拿起手上的酒杯,红着眼眶一饮而尽。喝下去的那一瞬,一旁的大孩子顺势点起手上拎着一头的鞭炮,霹雳啪啦的爆竹声配合在场所有人的欢呼。
“新年快乐!”午夜十二点一到,大伙举杯齐声,祝贺各自的有生之年,也祝贺陆的有‘生’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