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树----(我的乡村十八)

那是我们的老房子。两进的院落,黄泥的院子,院墙是父亲用每天农活收工后的时间不知从哪里推来的碎石垒成的,歪歪扭扭地立得很危险的样子,被人疑心随时会哗啦倒掉。

院子狭长。里院在父亲长期推土填充的过程中已经平整,中间一座矮墙,往门口去的地面一路斜下去,坑坑洼洼地弯曲着连向依旧是碎石的外墙。

这样的院子里每天都散发着新来的泥土的气息,除了在已经固定好的地方架起篱笆隔出菜园,让芸豆攀爬上棉槐条搭成的架子外,其余的地方都在不确定的未来中,祖母就种树。

除却父母亲在前院连成片的空地上种下几棵杨树、桑树外,祖母就在其余的空间里经营起她树的王国。一进大门口种的是梧桐。这梧桐长得快,没等我们姊妹长出几岁,它就高过街门顶尖一大截子,粗壮地护着门边,侍卫一般地向四面伸出长矛样的枝叉,树冠伞状地铺展开,大有一遮天下的势头。“可惜了,长得快,木质松,不成材料。”父亲会摸着梧桐很快撑圆的光滑的树干轻叹。“过两年再粗点能做个什么?”过一阵子,父亲又端量着那树身,有了对某个具体物件的憧憬。祖母却总说:“让它长着吧!”目光从树干爱抚到树梢,虽然家里的木制品中只有一个母亲作为嫁妆带来的木柜,只有两条祖上传下的板条长凳。“说不定引个金凤凰来呢。”祖母看着琢磨着心事的父亲补充着。父亲就笑,顺了祖母的心意。

有好多棵柳树散栽在院内。祖母种树时并没有什么规划,得着棵什么苗就种下棵什么树,种的位置也随意,仿佛是随了那树苗的想法,并没有考虑人的心思。几棵普通的家柳,树干低处就分了叉,不成材的样子。但因为连着栽,密度大,树与树间紧挨着,闹地震的那几年可帮了家里的大忙。

那时候地震频,村人都被要求在房外搭了凉棚睡。我家的凉棚正得了那柳树的便宜,省了很多的木料和功夫。树与树间连缀着几块木板、连结上几条绳、几根铁丝,结实而宽敞,顶部又得了树枝的遮盖,少用了好多油布一类的材料,这睡处就舒坦、风凉、有野趣,深得我们姊妹喜欢。直到地震闹完一大段时间后,才按父母的要求搬回屋里睡。

柳树族群里有两棵是特别的品种。一棵是曲柳,每一片叶子都蜷起来,叶边翘起处呈锯齿状,颜色在暗绿中染出些暗红,让人以为害了羞或是生了病。但比起普通的柳树那些惯有的姿态来毕竟是有了变化,也就有了一种别样的吸引,注视它的目光就长了些。另一棵是垂柳,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这垂柳的枝条长到快拖了地,顺滑地向下,仿若姑娘的长辫儿,镶了绿叶做的花,娇俏、妩媚,被我们多爱着几分。但这爱却阻不了小孩子的玩心,得便就钻到树下、隐在枝条里,先是把它做藏身的幕帘或是编出花辫的工具,后就双手抓住几缕旋转、甚至腾空,得几秒悬着身体的空想。那绿的叶、细的条就被扯下来、断裂掉,满地的狼藉。人也坠落,触地生疼,却憋着气不敢发声。祖母叫着赶来,抚了我们、捡了枝条,脸上急着,疼人,又疼树。于是寻了厚木,穿了粗绳,让父亲做了秋千挂在柳树间,给我们姊妹仨造了个乐园,让我们有了飞翔天际做梦的机会。

一棵楸树栽在了水井的旁边,是父亲从哪里寻得的吧,祖母喜欢,格外地关照,打上井水来总要浇浇它。但它总那么细细地、很新奇地立在那里,擎着些小手掌形的叶子,一味儿笔直地向上,一年过去也不见粗多少,树头也撑不出多大面积,被到家里来的村人看着稀罕又瞅着闹心。“长这么慢,什么时候成个气候呀?”本家的三叔背着手,仰看着楸树干瘦的身形着急。“不愁,就这么个种,急它干什么。”祖母用对孩子的心境对树,护犊子似的。

后来一棵苦楝子长在了楸树的旁边,赭红的树干,纤细的叶柄,同样长得慢。不过这树有观赏性,叶子有了不同于先前那些树非圆即长的造型,每个叶子由互生的数十个小叶片组成,密布、繁复而轻灵,招人注目。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树影就婆娑,印在地面上有花的样式,我们去踩那影子,和同样喜欢用爪子、蹄子按、踢那个树影的猫儿、狗儿游戏,祖母就看着我们心满意足地笑。

每年入秋,住在河西的姑姑、大爷、叔叔们会陆续给我们家送一些梨。这长把梨全身金黄,个大、汁足、甜里带点酸,吃到篓子空了时就想有棵树。在我们的央求下,西面屋正对着的墙壁处栽上了一棵梨树,伶仃地细着身子,两三年地长过去每年才能结几个果子,又都干瘪着身量,吃起来也觉得可怜。祖母就给它陪肥,怎奈这“阿斗”就是“扶不起来”,连年如此地应着景,终于还是被那场排序为“十三号”的台风连根拔起。

院中的土填得高起来,外带的不知什么种子也多起来,草种、菜种也便罢了,长出来时喜欢了就留着任它长,不喜欢了顺手拔去也不觉得可惜。树的种子就不一样了。单纯的石头堆砌的东墙根下长出棵榆钱,还细着枝条就开始分枝,这根系的力量要是拔倒了墙就免不了一顿慌乱中的抢修。趁着祖母没注意,父亲抬手拔了去,整棵地放在太阳下使其失去了生气,祖母就望着那墙根、那仰倒的树体一次次地唏嘘。西墙角那儿鼓出几簇绿芽,伸开叶子时知道了是臭椿,虽然名字和香椿沾了亲戚,但不能成材又不能吃,母亲嫌它一无是处又碍手碍眼,也想找机会拔去时,祖母可就盯紧了,“长出来了,有了命了,就别动它了。”母亲只能放弃,任它迅速茁壮,不断地在周边连出些小株来,成片地长。

也不是每一颗野种子长出的野树苗都不让人待见。那个春天东屋窗外钻出棵野桃来,长得倒快,只三年功夫树顶就遮住了窗户,越到夏天热的时候越是把屋子捂得严实,祖母那么能忍耐的人也在这样的夜晚里坐起来、躺下去地睡不着,让人真想把绿叶间了、树枝折了透点凉气来。可眼见着那长条形的叶片间就擎出繁密的小野桃了,眼见着它们变红、变软有着诱人的模样了,谁就都不舍得动手去损了它的枝叶。但摘了那桃儿吃时桃却肉薄而味儿酸。母亲的眼睛却亮起来,她把自己嫁接月季的功夫用在了桃树的改良上,只在那分枝处换了皮,就让这野桃结出了水蜜桃的果子,嫣红而肥大,蜜了全家人的嘴。

院中的树就这么被栽着、自长着,每棵都繁茂,连后院也不闲着。后院其实是个小夹道,狭窄、潮湿、沙子的土层,不适宜物种的生长。祖母就讨了香椿苗栽下去,黑褐的枝干探出来,就有了年年春天掐来吃的香椿叶。让父亲寻了芙蓉木栽下去,六月间就有了火苗样的芙蓉花点在枝头,在空气里洒满了药香。这隽美的一树和南院里春来即开的桃花、梨花、硕大成串的穿上紫衣的梧桐花、开出时仿若叮当细响的楝子花、吹出零星几个白色喇叭的楸树花,甚至是略有点花型的香椿、臭椿开出的花遥相呼应,洋洋洒洒地把花影、花香装满了那座贫屋的整个春季和夏季。

南面院墙的街门外也有两棵树,我记事时就威武地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祖母栽下的,但总见她去打理。我家的房子在村中央,那两棵树又高竖着,成了村中央一道招人的风景,人们走过时会在那儿歇一会、仰着头看看树。那棵在我童年的视线里高不可攀的是桑葚树,毫无遮拦地裸露在街头。每到果熟时,父亲爬树的身手就要在这儿亮一下。树下铺了麻袋,我们拐了篓子,一群的小孩子都聚来。三下两下爬上树的父亲摘了桑葚先往嘴里送,立刻就紫了嘴唇、乌了舌头。我们在下面急成一团,父亲在树上吊着我们的胃口,等我们要尝试着自己爬树摘时,父亲就把那果子一把一把地扔下来,树下的每个人也都紫了嘴唇、乌了舌头……树太高、太大,大多数的果子父亲够不着,熟透了就自己跌下来,地上就有一块一摊的乌紫或暗红。那样软糯的果子却吃不到,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我们这些孩子就用大把的时间呆在树下等着风来吹动树枝,或是等着邻居家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三姑姑有功夫时来摇了树,紫红的、暗红的果子往下落,小手就交叠着去接、去捡、去抢……

再一棵,确切的说是一簇是腊条树,贴着矮墙长,有时候矮墙倒掉就隐在石头堆里长。这树椭圆叶,泛着油光,有橡皮的质感,树干处分出多个叉来,又多棵聚合,还有石头凑成的天然台阶,适合小孩子攀爬、坐骑。踩了乱石、攀了矮墙,上到树上,这是我童年里惯常的行径,我爬树的本事就是在这儿打好了基础。爬这树是要挨骂的,得趁着夜色偷偷地去,但石块踩上去打破平衡后互相摩擦的响声被夜空放大,祖母、父母被惊动,厉声喝着把我喊下来或是踩着石块把我抱下来,然后是轮番的说教。但这种教育甚微的效果总被好奇与探险的欲望拦腰折断,对树的那种形式的攀爬还是在不断重复中,夜色隐蔽下的树们也给了我对生命的另一种诠释方式。

祖母的树让我们的童年沉在和院中的各样树木一起生长的日子里。

当然村西头人家屋前树冠铺出上十米的核桃树也吸引着我们去掐下叶子,染黄头绳;南河北岸丛生的棉槐条还吸引着我们去折断嫩梗挤出汁液点红眉心;那片密集的杨树林更吸引着我们去捡了飘零的黄树叶给祖母编制坛盖子……但这些树给我们带来的快乐都是短暂的,都没有像祖母栽下的家里院子中的树那样浸润着我们童年的整个历程。

祖母让这么多的树长在房前屋后和院中,也把鲜活的生命的图景打开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在树桩、树枝和树的叶、花、果的世界里流连,观看着树的国度里分明着的一年四季,诉说着的日月轮回,彰显着的从新生到绽放、到收敛和储藏的生长韵律……祖母只是栽种、只是浇灌、只是任由那些生命生长,任由那些生物的命理与我们的童年相交……

1973年,我家的老房推倒重建,那些树的命运也如老房子一样了结,大多数被拔起,成了新房子中的某个椽子、某根檩条、桌椅柜子中的某个构件,边角碎料进了灶膛,还剩下的就和老房子上卸下来的老旧的门窗、残木一起在下一年的赶会日里被父母推倒延伸到南河的会场里卖掉。在祖母执意的坚持下,那棵梧桐留了下,长到一搂粗细,金凤凰虽没见引来,但其硕大的形体让祖母骄傲,让来到我家的客人惊叹;苦楝子留了下来,虽然树木本身并没散发出什么苦涩的味道,但它似乎在记录我们家庭曾经的苦难,让家里的某个空间里隐约地透着苦味儿;楸树也立在了原地,她像极了祖母身上的坚忍,依然瘦弱但依然坚立;野桃变成的蜜桃也还在,按时地为全家奉上果实,散着日久的弥香…

祖母和她的那些树都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岁月,陆续地在我们姊妹们的生命中退场,但我们的由祖母和她的树所引导的人生却着了那由根而起的力量,各自用自己的样式蓬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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