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求碗热汤喝
张佳玮
上苍保佑在冬天吃完了饭的人们
2014-10-02
冬季的寒冷萧瑟,需要大气磅礴的粗鲁来压制。一锅咕嘟冒泡的雄厚大餐,管你是肉是菜还是生姜,筷子和大勺忙不迭地夹起来,来不及吹,挂汤带汁地一口咬下去,舌头像鱼似的跳跃着躲避被烫,一口咽下,从嗓子一直烫到肚子里。这是冬天,人人都裹着厚重的衣服活像还不会捕鱼的肥熊,你有权利不跷兰花指、不摆小姐架子、不显“兄弟吃东西怕是有些忌讳和挑拣”的矜持,只顾甩开腮帮,轰隆轰隆地吃便是。
人世务求“吃得香”
2014-10-01
李渔也认为葱蒜韭不好,所以只肯拿葱调味,韭则只取早韭,意思是那时韭菜还清爽,没被世俗污染——才子们格物就这么可爱,哪种菜是小人,哪种菜是君子,然后亲贤臣远小人,指望吃得通体晶莹上下透明呵口气都跟香香公主一样有兰麝气,大概放现代就要搞个“蔬菜大批判”,划分左右派了——且说我拿这段去给一个爱吃蒜蓉空心菜下饭的女孩子看,她如此评点二位才子的葱蒜观:
“那他们得错过多少好吃东西啊!”
吃饭焉能不摆谱
2014-10-01
《红楼梦》里,凤姐吃饭时调戏刘姥姥。先是说一个鸽子蛋一两银子,再把茄鲞说得花里胡哨,“倒要十来只鸡配他”,最后一套木头杯子。与基督山风格不同,但本质一样:口腹之欲到此退居次席,耍帅摆谱牵着人玩才是终极目的。
花生+豆腐干=火腿味?
2014-10-02
金圣叹阅书不可谓不多,法场上该说什么可谓专家级人物。这一句花生和豆腐干,带着浓烈的酸味与穷白之气,便譬如孔乙己手下那几枚茴香豆。当此生死之际,用哭庙一死以报前朝,以花生豆干以遗后代,前者重若泰山,后者轻似鸿毛。可谓看得透了。古来书生多被说迂腐,其实真有通明练达的,却已不愿再出头挣扎,只是浅叹一声豆干花生,便一蓑烟雨,默然以终了。
吃花时,花非花
2014-10-02
后来知道金针菜=黄花菜,又叫忘忧草,而且是“北堂有萱兮”,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感觉就像忽然发现家里洗衣做饭的黄脸婆,原来当年竟是才貌双绝的鱼玄机。
2014-10-02
桂花之香本来就花中罕比,馥郁充塞,简直甜到发腻害人起靡靡之念,黄庭坚所谓“花气薰人欲破禅”,就是这意思。
饮水
2014-10-02
陆羽那年代,中国人喝茶还放盐;唐时中国人很有喝抹茶的爱好——至今这习惯在日本依然,制抹茶磨、茶筅的都是传统手艺匠人了;宋人喝的茶,还有不少是加了香料的,异香异气。《水浒》里王婆给西门庆泡的茶,加了松子等干果,所谓“浓浓的点一盏茶来”。《西游记》里,多目怪给唐僧师徒喝的茶里,还泡了枣子。可见果茶、盐茶之类,古已有之,只是明之后士大夫们爱喝清鲜的,方罢了。民国不少掌故里说以前北京有老茶客,偏不爱喝新茶之清,而爱喝双熏的香片。这就是摆脱了一味清纯的士大夫气,仍旧回归了茶的本色——本来就是喝的嘛,就得讲个味道分明的口感。
看书下饭
2014-10-01
尤其闲书,拿饮食作比。大体上,跟肉一样,分肥、瘦和柴;跟茶一样,分温到削。我个人的经验是:翻译的外文书,越是近现代的,翻译腔越重,锐利、寒、削。老一辈的翻译,词句都更圆润温和些,翻译腔不重。
鲁迅之吃(《呐喊》)
2014-10-02
你看,单把鲁迅先生当做“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家”,不免忽略了丈夫柔情。我所见江浙水乡清的描写,没一个比这社戏月夜吃豆瓣更清暖无邪了。
鲁迅之吃(《彷徨》)
2014-10-02
本来小说格调清冷,如果上一大碗冰糖肘子、红烧鲫鱼、糖醋排骨,立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似的调子就破坏了。黄酒、煮豆腐和几样绍兴腌制冷下酒菜,倒和林冲风雪山神庙的冷牛肉相似,你依然能感到寒意,但多少有些白气氤氲,可以觉得人世间有那么一点点的温暖。
后 记
2014-10-05
而饮食记忆又最凿深难忘,所以人走到天涯海角,胃与口舌总还是认祖归宗。每个成长起来的饮食男女心底,都有一道带着父母温暖的家常菜。以书籍传说里龙肝凤髓孔雀舌的豪华,也并不比家乡冬季的焖肉面、蛋炒饭、汤泡饭来得伟大。
说到底,人生在世冰霜苦旅、得失流离,到头来,真正能令人慰藉的,也无非就是朴朴素素求碗热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