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0日于上海
一
回老家处理完父亲的后事,身心俱疲,几昼夜下来,只想好好睡一觉。那种疲惫,直到现在都不禁让人心生惧意。
丧,乡村与城市,感觉在朝着两端发展。一件悲伤的事,乡村现在讲究热闹、排场,且倍崇土葬的那种仪式感。城市倒是趋向能简则简,更多些伤痛。只是,逝者的房价,也是一路飙升。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头发开始慢慢稀疏,眼睛开始老花模糊,却是开始多了回忆。
1996年夏,父亲送我去市里火车站,我考上一所外地大学,一个人到异地读书。从家到火车站,有七八十公里路程,父亲联系了辆村里到市里做生意的卡车,我们便免费搭上顺风车。当时没有高速公路,横跨洞庭湖的大桥也还没建,去市里要经轮渡,而且,夏天的水面特别宽,所以,几十公里路程耗费三四个小时之久。
买好火车票,没有太多分别话语,父亲叮嘱几句:路上注意安全,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多往家里写信。转过身的刹那,一个成年大男人,这个时候竟然心里空落落地想哭。或许第一次出远门,或许凡事已没依赖,或许真正离开父母身边。
不清楚父亲怎么回家的,我从来没问过。自那时起,我脑海里才依稀有个父亲的缩影,父亲的身影原来那么单薄,那么平凡,与千千万万父亲一样,对家庭对子女也是大爱无私。
三
1993年夏,父亲陪我进县城的省重点高中寄读。 出发前几天,特意带我上街买两身衣服。在那以前,我除去读书,就是帮家里干农活,去趟镇便算上街,很少买衣服穿(我妈是裁缝,我们子女的衣服基本是妈亲手制作)。买新衣服,又第一次进县城,我内心是无以有过的兴奋。
父亲不多过问我学习,大概知道问也帮不上忙,又或许知道我的学习一贯都很自律。但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成绩是必须要看的,看过后说几句,哪科还行,哪科差点,哪科有退步,要努力啊等。
除了给我送生活费,父亲很少来学校。可以想象当年日子有多艰苦,生活费一个月两个月一送,想一次给多点拿不出那么多钱,农村普遍这种情况。每次来学校,父亲都是骑着那自行搜寻零部件组装的二八大杠,骑上二三十公里,把钱物送到我手上。然后寒暄几句,再骑着二八大杠赶回去,家里还有农活等着做。我的生活费,都靠种地收获后卖了钱得来。自我读高中,暑假才回去帮帮忙,家里的地全靠父母姐弟四人辛勤劳作。
高考那几天,家里没人来学校。不像现在,这么重要的考试,家长不可能不到学校陪考。父母不是不关心,一是肯定家里农忙,二是本校是考点,考试期间不用出校,来也见不到人,三是那时候就没陪考现象,农村孩子,皆放养,习惯出去野。三天时间,脖子上挂条毛巾,上考场下考场,就这么淡定地一场场过来。考完后因为要带行李回家,父亲骑着那二八大杠来帮我拿行李。
出校门,父亲说:走,下馆子吃过饭再回去。记得长这么大父亲没带我们下过馆子,我愣了一下。几个家常菜,没酒。饭桌上父亲轻声地问考得怎么样,我竟然随口而出:放心吧,上个大学没问题。不知是打消他的焦虑,还是我当时真就这样轻描淡写。
再后来,我一个人去学校填志愿,查看录取榜,拿录取通知书。还好,考上外地一所211本科学校,算没让父母失望。
那个暑假,发生百年难遇洪涝,跟随父母举家搬迁逃难的情形,已成为记忆深处一幕老电影。
四
七八十年代,那个时代正进行土地改革。我记事时还未包产到户,搞集体。父亲读过团小(说是当时算初中文化水平),因特定社会原因停学,算有些文化,便有段时间做生产队会计。队里人对生产经营状况有疑问,会派几位代表到生产队队部查账,经常查得红脸争黑脸,父亲没少挨查账。
生产队会计负责测量土地,当时用的测量工具是木叉(又叫弓)。一叉五尺,两叉一丈(所以也叫丈尺,测量称丈量),一亩60平方丈,便于计算。每每父亲拿着木叉在田间测量,我都会屁颠屁颠跟着,对那木叉两个叉脚交替着旋转丈量饶有兴趣。当然,那时的我根本不清楚木叉上所蕴含的智慧与奥妙。
记得那时按劳作日累积工分(劳作积分),凭工分换取粮票、布票等。父亲做生产队会计,母亲做裁缝,生产队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会邀约母亲制作,农忙时母亲跟着生产队一起种地。父母就这样积累工分,换取粮票、布票等养活我们姐弟仨。
分田包产到户后,分到户的地靠各家各户自行种植经营(本地主要种植水稻),每年缴纳规定的公粮,剩余部分为家庭自由支配。所以,收成的好坏多少直接影响到家庭的实际生活状况。当时杂交水稻产量还不高,每年都会种早稻、晚稻两季以增加总体收成,形成特有的农忙称谓“双抢”,种几亩地一年到头都在忙,不像如今轻松就种上几十亩上百亩。打这时起,家庭贫富差距逐渐产生。
父亲没能一直做生产队会计,由于先前没种过地,导致经验不足。刚开始我家的收成在生产队总是比其他家庭少一截,缴纳完公粮后,所剩无几,生活比较吃紧。除那年代本身物资匮乏因素,我们姐弟仨身高都不高,怀疑多少跟这有关。父亲的种地经验不足,直接影响到平时的劳作。打错农药,分不清作物苗与杂草苗,效率不高,质量不好等,一直伴随着以后的日常。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边种边学,不辞劳苦,和母亲一起含辛养育我们,把我们拉扯大。
五
父亲的父亲,即我爷爷,虽然我大学毕业后他才过世,我对他的过去却是不甚了解。只听说他以赶马、做点小生意营生,应该是没种过地(没有经验传授给我父亲,父亲种地经验不足这也是部分原因)。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不种地,以这样的方式谋生计,肯定是挨批斗的对象。家庭成员挨批斗,家族的生活多少会受影响,父亲没能长久做生产队会计,没能上学进修,或许与这有牵连。
父亲一共兄妹六人,俩哥哥,俩姐姐,一妹妹。这样的大小序行,注定父亲在家庭里外干活最少,最受宠。大伯二伯过世多年,年岁都没迈过70。三个姑姑还健在,大姑二姑年岁已高,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小姑身体最佳,60几的年纪,打牌几天几夜不休息,依然精神倍加。
父亲一副国字脸,皮肤偏黑,身长不高,身板单瘦,性子不急不躁。平时话语不多,但与人总能言笑晏晏,被人冠以大好人。
如果不是那场特殊社会运动,父亲的学业应该不会停止。后来社会恢复学校学习,因没有关系,无法进学校深造。若能一直上学,我猜想父亲会是一位优秀的理工男。
母亲做裁缝,父亲托关系买了台崭新缝纫机,蜜蜂牌,脚踏式。当时可是三大件之一,了不得,不是裁缝都会想要拥有一件,有蝴蝶牌、金星牌、蜜蜂牌等。母亲的手艺在周边小有名气,非农忙时,天天给左邻右舍制作衣服,较远的家庭也会请母亲制作,有时送布料来家里,有时请母亲上门去家里。高频次的使用,需要勤维修维护保养。父亲没有学习相关知识,硬是凭着说明书触类旁通摸熟了缝纫机的构造。平时的保养维护、小维修,都自己解决,偶尔还帮他人维修保养。这点我很佩服父亲,当时感觉他简直神人,每次我都会在旁专注观看父亲拆解缝纫机。有可能后来我填报志愿,机械专业,有受到这里的启蒙。
三大件中另一件,自行车,当时还只有经典的二八大杠这一款,永久、飞鸽、凤凰最有名。谁家若骑出一辆,星光闪耀,路人羡慕得眼珠欲出。我家自然买不起新的,父亲凭他自学而通的本事,四处搜罗破旧零部件,硬是自行组装成了三辆,这三辆二八大杠一直陪伴着我们生活,父亲自然包办平时的维护保养。其中有一辆成为我的交通工具,从县城高中往返家里。所有父亲组装拾掇二八大杠的过程,我均会在一边毫无瑕顾地沉浸在那机械的美妙里,有时跟着动手。三角架(即大杠)、钢圈(即二八轮毂)、钢丝、传动链条、主动轮、从动棘轮、轴承、滚珠、把手、踏板、坐垫、丝杆、螺帽、牛油、煤油……等等这一系列名词,到我读机械专业才算有初步理解。当时纳闷,这些玩意放在一起,怎么就能带着人跑起来。对机械原理、结构,力传动、转化,材料特性、应用等毫无认知,只体验到其中的美妙无与伦比。而父亲,凭对机械无师自通的身传言教,可能让我受教无以替代。
父亲曾尝试与人合伙做小生意,骑二八大杠捎着秤杆挨家挨户零星收购晒干的苎麻纤维(一种制作麻质面料的原材料),再批量卖给收购站。这种经济作物价格随市场效应波动过大,短期内忽高忽低,赚赔难掌控。父亲与合伙人高价收购回苎麻,等待积存到一定量,不料价格跌落,一直难回弹至收购价。最终没挣到钱,还与收购站打了一段时间官司(收购站无盈收,没钱支付给父亲他们)。父亲的生意之道由此结束,老老实实经营家里几亩地,供给我们姐弟仨。
六
大学毕业,我定居外地,结婚生子,彻底沦为异乡异客,少有回老家。
作为家里长子,结婚还是要回老家办场酒席,让父母心里得到份慰藉。2004年元旦,我带着对象一人回老家结婚,父母全权张罗,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打内心高兴。在老家没待几天时日,我又携上对象一人返程,继续我在外乡的奔波。我了却了一桩心愿,希望父母能在老家好好生活。
之后,父母亲来我讨生计的城市短暂居住过几次。父亲本就身体瘦弱,随着年龄的增长,已不堪高强度劳作,健康也日甚一日,身体时不时出现问题。我们儿女合计,在县城置办房子,让父母改善居住环境,但愿可以舒适点享受一段闲适晚年岁月。
没过几年,到底由于疾病,父亲倒下。
七
所有人都已尽力,父亲终归安详离开。
平凡的父亲平凡地走了,享年74岁。
抄录二〇一六年旧作:
(一)
年少无知荒地贫,男耕女织育情深。
待到儿女羽翼丰,双亲却已目失明。
(二)
耕种力竭忙,秋实盼满仓。
目浊履蹒跚,殚心舐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