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人鱼

数字，一个个阿拉伯数字，葱绿的，血红的，跳跃着，神秘莫测。

血管，一根根青紫的，酱红的，在身体里，像感受到了屏幕上那一条条曲线的起伏，不安地共振起来。

张世杰坐在电脑前，上身一动不动，各种神经却在大脑中激烈交汇-------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镍价已经走出了历史新高，钴却毫无反应；这两个品种原本相生相伴，现在却完全分化……

一串电话铃将他拉回现实，话筒中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世杰，是我呀，老徐！对对，我跟高总都是昨天回来的…一会儿开会细聊，哦对了，你手里那批钴怎么样，还能拿住不？……行，这次能不能赚大钱就看你小子的了！”

瞎扯完，他抓起笔记本准备上楼；在等电梯时又想了一想，走回办公室，将桌面那份写了三四个通宵，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带上。

大会议室在五楼的楼顶右侧，进门长条形的会议桌边，财务及其他部门的总监坐了个半圈。许久未见的高总一身雪白衬衣配粉红领带，看起来气色不错，手中哗哗翻动着一叠报告。在他身后，一块宽大的液晶显示屏悬挂在深棕色的墙面，滚动播放着财经新闻和各大股市的指数变化。老徐比他来得晚一些，一屁股坐在高总左边，看到张世杰，微微点了点头。

冬日的阳光从背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落在暗棕色的会议桌上，像一块金色的乳酪。

财务总监正列举着一堆数据，高总边喝茶边皱着眉头问：“年底这么紧张？”

财务总监解释道：“第四季度一般都是银行额度最紧张的时候，今年银行监管更加严格，所以还没到月底，电话已经一个接一个打过来，要求我们提前还贷。”

老徐也说：“快近年底，客户的尾款我们都已经在催了，争取这个月底之前现金全部到账。”

高总点点头：“唔。”把话题转向张世杰：“小张，你那批库存打算怎么处理？”

张世杰还沉浸在早盘激荡的行情曲线里，这时听到自己名字，便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持有，坚决持有！高总，明年新能源汽车就是下一个风口，只要国家出政策，市场再来一把炒作，做为新能源电池原材料的钴肯定要大涨……！”他满腹的数据还没全部说完，被高总下一个问题打断：“现在盈利了吗？”

“呃，有盈利但是……”“既然已经实现了盈利，那就出货吧，别再留了。”高总淡淡地说。

他大为错愕：“高总，现在价格才四万！我们采购成本三万三，再加上这两年的资金成本也不少，整个算下来，如果现在就出掉，毛利不到三百万啊？！”

“账我当然会算，但你有继续持有的理由吗？如果国家明年没有政策，或者，即使有阶段性的政策出来，别人不会去进口原材料吗？难道他们都是傻瓜，有钱不挣？”

其他几个高管嘿嘿笑了起来，一副“反正我们不是傻瓜”的样子。

“就这样吧，赶紧处理……”高总想尽快结束这一话题：“老徐，你那边……”

“不行！”

“我不同意！”张世杰激动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自己那一沓A4纸报告上，嗓门提高：“为什么我们要放弃这个市场？这2000吨的货咱们等了两年，不就是为了等一波大行情吗？何况天时地利人和……”他急得满头冒汗，说自己对行情的判断是根据多年来的专业经验，以及对供需基本面的深入研究，怎么这些人就是听不进去？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之前会议中，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当面驳回老板。

高总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张世杰还在口水四溅，老徐一看不太对劲，这时把他拉回椅子，一面劝道：＂小张别激动，不就是2000吨货嘛，既然有了浮盈，尽快实现盈利也是理所当然啊！再说，你也体会一下公司的难处，这2000吨占用了多少资金，你心里难道没有个数吗？”

“就是！”“对啊！”其他人争先恐后地附和。财务总监早就意见很大，痛心疾首：“这两年五六千万的资金不能用，错过了多少理财机会呀！”

张世杰气的嘴巴哆嗦，话也说不利索：“你、你们这就是短视！就、就是因为货压了这么久，我，我才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

“够了！”话音未落，一把Ａ４纸向他飞来，纷纷扬扬地落在他面前的桌上，张世杰懵逼了。

高总似乎恼了，不容他人质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张世杰，今天之内，这批货必须处理完，不然被处理的，就是你！”

二

楼道里没人，他低声打给女朋友：“囡囡，明年……估计还买不了房子，婚期，估计都得延后……”

“啊为什么，不是都说好了吗？那我们婚还结不结了？”女朋友听起来就已经很不开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我回头去跟你妈解释……谁让她要求先买房再结婚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哟，世杰！你在这儿！”老徐推门而入，嘴里叼着根烟－－这儿是烟民们“放风”的老地方。他现在只想清净，老徐却一把扯住他：“你刚才对高总那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了？”

张世杰忿然转身道：“你记不记得，两年前，就是他自己要买这批货的，还说什么要给老外看看中国人的本事，结果怎么样？合同签完的第二天，价格就暴跌！我怎么提示风险都不听！”

“你就是年轻气盛，万一明年跌了呢？到手的鸭子不就飞了么？我们今年的年终奖，还指着这个呢。”老徐对他挤挤眼。

张世杰恍然，气极反笑：“你是不是连新车都看好了？”说到车，老徐精神一振：“我跟你说，今年出了好几款油电混合，动力都不错……还有你提到的新能源，其实我也在考虑……哎，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

市场上想接盘的人多的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转眼就是午饭时间，他也不去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反复复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一张一张的A4纸上写满了数字，画满了奇怪的图形。

直到下午两点，他才给一个人打电话。对方是外资银行旗下贸易公司的李总，在电话里夸道：“小张，真有你的！”

公司内部系统显示着当天的销售成绩：

品种：钴。

成交价：四万。

数量：两千吨。

四

春节过完，一天天的日子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没有回头。

他虽然已经完全不接触钴的业务，转向别的金属；但从四五月份开始，市场开始炒作新能源题材；七月份，国家正式出台新规，大力发展新能源汽车；真金白银的补贴细则落地，市场都疯了。钴一举突破历史最高价，勇往直前，到老徐给他发信息的时候，已经涨破十万。

老徐信息里啥也没说，就只是一句感慨：“如果我们手里还拿着2000吨货……？”

他相信老徐甚至高总暗地里已经噼里啪啦计算过无数次了：十万减四万，每吨六万，2000吨就是1.2个亿，他们白白少挣了1.2个亿！

公司里忽然每个人都对他客气起来。不久，听说财务总监被痛骂一顿，扣了一个月工资；几天后的员工大会，高总当着一百多号人的面宣布：提拔贸易部总监张世杰为公司业务副总，统管所有业务并直接向他汇报。

张世杰上台感谢了所有人，以及高总的厚爱。众人掌声不绝，欢呼着。高管们纷纷叫着非得让他请客吃饭。老徐喝得醉醺醺地，悄悄凑在他耳边，得意地笑：“兄弟，老哥我得谢谢你，年头满仓买了钴业公司的股票，赚翻啦……”

高总就没那么开心了，众人连番着敬酒也不拒绝，一杯一杯地喝；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光剩下他自己，老徐，就开始在饭桌上对张世杰诉起苦来：“世杰啊，老哥我平生第一次经历这么疯狂的行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在滴血啊！人生能有几次大行情，完全踏空的感觉你懂吗？”

老徐喝得面红耳赤，胳膊搭在张世杰肩膀上：“世杰，说起来也怪你，你既然说不卖，就应该坚持到底，至少，留个几百吨，咱们这一年，不就啥都有了吗？”

张世杰默默骂道：“当时口口声声说占用资金的，不就是你带的头！”

高总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迈：“不对，这不能怪他，世杰啊，我跟你说实话，去年年底资金确实紧张，银行一天天电话轰炸，硬逼着提前还贷，不然我也不能逼你卖货呀，对吧！银行那边，要是不按时还贷，再贷出来就难了，你知道多少公司就这样被搞死了吗？咳！银行都他妈流氓！天晴送伞，下雨收伞，你听过没？”

张世杰当然听过这八字真言，不过也是看了《半泽直树》才理解到其中的残酷。剧中半泽直树的父亲经营下的螺丝钉工厂，因为经济危机银行抽贷，资金链破裂，无力支付供应商货款而被逼自杀。

说得他倒是有点同情起高总来了。创办公司十余年，四十好几的人了，头顶已经半秃，下巴上的肥肉一圈圈地堆积在脖子上，米其林似得。他的啤酒肚正顶着桌子边沿，衬衫几乎都要蹦裂了。

老徐也说：“高总白手起家，不容易啊。别说银行了，海关，税务，咱们哪个惹得起？去年煤炭报关，海关硬是找茬说要查验，一船货压在码头一个星期都出不来，下家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咱能怎么半？不还得陪着海关的大爷们喝，高总不就是那次喝得进医院洗胃了么。”

这大概就是私营企业的宿命吧，永远都是夹心层。

五

翌日是周末，一般他都起得很晚，但这一天，是个例外。

“2000吨，对！给你个友情价……十万整，怎么样？”“爽快，那就这么定了！周一一早付款，下午让你提货。”

“李总，去年年底抵押给你的那批货，我打算周一买回，麻烦你们银行尽量当天下午把货物放行；具体放行到什么公司，我晚一点把公司名字发给你。另外资金利息按当初谈好的再多给你30%……别客气，以后业务还得经常麻烦您！”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他全身瘫软，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呼吸，只得斜靠在阳台边。楼下有早起的孩童欢乐地尖叫着，那清脆的笑声，仿佛也正从他的胸膛里爆裂开来。

多少个白天，他表面上装作对行情漠不关心，实际上任何关于新能源的报道，正面的，负面的，都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多少个晚上，他梦见自己深坠谷底，或者野兽在身后追逐，惊醒后发现一身冷汗，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他也要疯魔了。

而这些，终于，都要结束了。巨额的财富转眼唾手可得，好像不是真的。自己仿佛是一枚气球，轻飘飘的。他紧紧抓着阳台上的栏杆-------那沉浸了一个晚上的凉意在清早还未褪去。

女朋友穿着白色的睡袍从卧室出来，揉着双眼：“干嘛呢?一大早的。”

清晨的阳光从他的肩头掠过，投射在面前的地板上，她踩在耀眼的光里，缓缓向他走来，这情景，似曾相识：那应该是在绿意葱笼的古堡中，宽敞的大厅里坐满了一排排的宾客，大厅上方垂吊着璀璨的水晶灯，四面壁画五彩斑斓。她向他缓缓走来，披在身上的不是睡袍，而是洁白无比的婚纱，她踩在耀眼的光里，含笑如林中的仙子。鸽子在她身后扑扇着翅膀，悠扬的管风琴奏响动听的进行曲。

他满眼都是热泪，女朋友乖巧地埋在他的怀里，发间香甜的气息，让他想起了故乡醇香的米酒刚开盖的味道。

他温柔道：“傻瓜，咱们有钱买房啦！外环咱们不看了，要在内环以内，市中心，黄浦江边，想买几套买几套，好不好……”

出门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一封《辞职信》，被人轻轻点击了“发送”。

年轻的人们像刚刚进入荒原的野兽，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大胆的欲望，奔跑的身躯里洋溢着嗜血的能量。新一代的年轻人出来探索世界了，老东西们，要小心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