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海舟公寓。偶有一天,知道了自己除大名叫军嫂外,还有个小名——军需。这极其暧昧的称呼一入耳,羞臊与不自在便浸湿了我的身体加灵魂,仿佛自己瞬间被赤裸着绑在红灯区的路灯下。
日暮,作训服上泛着盐花白的丈夫回来了,白天的情绪依旧在影响我。几句话后,没有应答,丈夫知趣的走开,他知道我文艺女青年的病——又犯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丈夫临上班时说:“今天八一,舰上允许家属参观,早上八点有车来接。”说完出了门。
我心底霎时升腾起小渴望,丈夫所在的军舰属国宝级,不是特殊的日子是不开放参观的,来部队探亲这几次还没亲眼看看他生活工作的地方,这次一定要去看看。
早上八点,大巴车停在海舟公寓的门口,家属们依次上车。女人们话喳喳地说个不停,孩子们在车上钻来钻去毫无秩序。开车的小战士对这满车的喧哗很不习惯,却也无能为力,喊了几声静静,请安静,无果后就发动了车,载着一车的喧哗驶向军舰停靠的码头。
静穆的军港,威武的军舰静静地迎接着我们。进入军港的刹那,车内安静了,车内的女人们想,这就是丈夫工作生活的地方啊!孩子们在想:噢,爸爸,你工作的地方太棒了!
顺着舷梯,我们登上了军舰,节日里的军舰拉起满旗,美丽,圣洁而庄严。两个小时的参观时间,我走遍了丈夫工作,生活,学习,休息的各个地方,和他的战友们交谈,这些战友跟他相处的时间可比我跟他相处的时间长多了。越走越看,我的心越难过,我感到我的心在痛,那是一种艰于呼吸的痛。参观结束,我逃也似的离开军舰,躲进了我海舟的小屋里。
又是日暮,丈夫归来,我抱着他伤心的哭,然后告诉他,今年你就申请转业。丈夫沉默了会儿说,你是不想过这聚少离多的日子了,还是双方老人加上孩子和工作你应付不过来了?我的眼泪又来了,我使劲的摇着头说,亲爱的,选择嫁给军人就是选择了聚少离多,就是选择了照顾老人抚养孩子还得工作。丈夫追问为什么,其实我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被这一问,倒不知从何说起了。闺女跑过来,揪着丈夫的衣角要到楼下跟小朋友们玩,丈夫就带着女儿下楼去了。
屋子又恢复了安静,海风呜呜着从敞开的窗子里钻进屋里,吹拂着我滚烫的心,丈夫你可知道,今天参观你们的军舰,我的心发生了如大海般地海啸。
我知道了,你为何长不胖?
几层的军舰,都由直上直下的舷梯相连,那个舷梯口,胖一点想钻出来都难。
我知道了,为什么每次回到家你的作训服都泛着盐花?
军舰是铁打的,海水海风的腐蚀性很强,你们的日常工作就是给军舰刷油漆,从船头刷到船尾,就又该刷船头的油漆了。海上的太阳大,汗流地衣服上都结了盐花。是啊,见过海上斑斑驳驳的渔船,有谁见过斑斑驳驳的军舰?
我知道了,为什么每次睡觉你总是只占据一尺多的地方,而且躺下后一个姿势到天亮?
我去了你住宿的兵仓,看到了你的床,像极了火车的上铺,一尺多宽,距顶不过二尺。
我知道了,你每次都说的“下水道”不是“下水道”而是“狭水道”。
每次出海出“狭水道”就意味着浪涌晕船,而出海归来,入狭水道则是你们最高兴的时候,进入狭水道意味着风浪小了,意味着快到家了。
我还知道了,你膝盖里的半月板切除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主炮班长,炮弹上膛,发射指令发出,但炮弹未激发,你需要第一时间取出一百多斤的炮弹,扛着它走直上直下的舷梯到甲板,顺着甲板走到船尾,把这枚哑弹投入海中,排除哑弹激发的危险。本想应该顺利完成的,可是那天下雨,甲板湿滑,你的脚下滑了一下,炮弹从肩上溜下,如果哑弹触地,很可能被激发,于是你用膝盖顶住了炮弹,你膝盖里的半月板碎了,手术摘除。战舰平安了。你膝盖上趴了一个蜈蚣一样的疤。
我还知道了,机电班战士来咱家吃饭,拿筷子的姿势为何那么古怪?
是因为他们中的好几个人手指指节或多或少的缺失……
我的夫,知道了这些,我真的要带你回家,亲爱的丈夫,转业吧,我们住平房,睡大床……
突然不在乎人们叫我军需,丈夫是国家的需要,我一定要给丈夫正常的生活。
夜色渐浓,丈夫抱着女儿回来,女儿在他怀里睡着了。丈夫边安顿女儿边说,我的腿评残了,即使你不提出让我转业,我想今年舰上也会考虑让我转业了……
他的话让我有些恍惚,我的计划要实现了,但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我读出了丈夫的不开心与失落。
海风吹来远方的歌声,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我爱海岸耸立的山峰,瞭望着海面像哨兵一样……
抒情的歌声让海舟公寓的夜更加宁静,路灯光照进小小的卧室,窗外的那片海不露声色的潮涨潮落,用它亿万年不变的澎湃安抚着每一颗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