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刚开始夏对林木是既敬畏又害怕的。她最是“出淤泥而不染”,种地纺棉,衣服总蹭脏;可进了林子却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猛兽生吞活剥,抑或迷在了里面出不来。她这么做的时候,我总想起治水时她义无反顾地焚林逐兽,与那鸟兽哀鸣与烟雾弥漫中回头见了我,安慰道:没关系,别怕。
那会夏还是个婴儿似的女孩,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当她再看向林木时,眼睛里是理所应当——我猜想她理所应当,但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的猜想不是全无道理的,当时谁不为那冲天大火欢欣鼓舞呢——当时我说不定还要比普通百姓兴奋几分。那火光是希望,生还的希望。
我便调侃道:“怕?你还会怕?”彼时夏正铸九鼎以令天下,天下无人不识其人。夏听了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头浅笑道:“两回事。”
夏分九州、别草木。草木又盛。
夏道,她已无愧于草木。无愧之后,便有了她悔恨千载的事。
夏的强大超越了先民的全部,不然她也没有能力大兴土木,用奴千万、耗时七年去建一个了无用处的宫殿。宫室落成那日,方圆百里乃至千里,大木不兴。
有一天她登上了最中央那方汉白玉瑶台。我见她单薄的衣衫在空中轻拂。她的双脚毫不容情地踏在了精美的纹饰上,深处一只素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不,或许只是在触摸。
这回我在她清清楚楚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恨意。可她恨得是谁?
远方燃起了火。
商伐夏。
商在这方面也极用心,专设了司土、司木、司水、司草之人,在林政方面应是鼻祖罢;而真正在此予我以震撼的却是周。
有周一朝,重农重林。百草不能说是周的最爱,但也绝对是周的爱物之一。年少不懂事时执了几株香草低吟浅唱着赠给我,口中是温和有礼又不加修饰的质朴言语。还未到叱咤风云的年纪,香草在她眼中便是珍贵的不得不了的天物,次之瓜果,再次美玉。
忽而又听得她问道可知九职为何。我明是知道的,可却又要请她指教。只听她背道:“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我正襟危坐,听着忽而又发觉这九职里竟有四职与百草有关,差点失笑。
周耕田习艺累了在树下跪坐小憩,耳听得鸟鸣转转,鹿鸣呦呦。等到我也歇下便招呼着我到她身边去(在我看来当然是一派天真的孩童做派)。我应了,刚要走过去却又耳听她急急呼云莫要只顾走捷径,无论如何要从正道过来。更不可踩踏了无辜。
唉。她也真细心。
而她对草木的细心,也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可不是夸大其词,但确确实实再没有一个朝代对林政细心到周的程度。周细心到每一类土壤、每一块田地、每一种草木,不仅如此。有时还有专人专管采伐事宜。周把它做到了极致,二十四朝林政以周为首。
然而您听见了么?以九职任天下,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在那《周官》——后来改叫《周礼》——之中明明白白分了先后一二。再细心、再关爱,也终究比不上活着。“你会理解我,对么?”她在与我坐而论道时忽然提起,淡然道:“我——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人,越来越多了。这么少的耕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养不活她自己。周需要更多的耕地,好用来耕种九谷。她拿起一柄巨大到简直不会然人想到她能举起来的斧,第一次毁林辟地。
——不对,不是第一次。征战时的她,明明也为了演武便利放火焚林。
可我明明看到在无数个月朗星稀或星临万户的夜里,她持着树苗、器具,到屋后的荒了一半的山上植树,瘦小的影子压根看不清楚。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着每到此刻都有些睡不着觉。第二天天未亮回来往往便被我正面撞上,慌忙道歉解释,却又道不要人帮——大概是这个意思罢。
我叹道,多么骄傲。
终于我忍不住帮她植树去了。她种着种着,竟如白日唱起了诗歌,在黑夜中与天地间回荡,竟不显得阴森。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
哦,是了,她最爱唱歌了。这诗歌之中少不了草木起兴之作。“只是这时候唱雅,恐怕不太合适罢。”我道。可周正唱在兴头上,似乎也没顾忌许多,我的声音也自然无奈地散入风中。只听她已唱完了一段,合着风声又唱: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