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许下那个约定的第七个年头。
暮夏时候江南又起了水灾,黎复照领头承了这次的赈济,朝里朝外忙活好一阵。贺今朝帮不上忙,闲得在家砍木头以度聊赖,巴巴望着快入秋时,黎复照终于了结了任务,可以见见面聊聊天顺便再送个这些日子打磨出的檀木簪子了,结果官家怕赈济落实不当,点名要黎大学士亲下江南看看事宜收尾。
咳,说是点名出差,其实不过体惜自己这位才隽的臣下,找个由头让人带薪去江南旅个游散散心罢了。这不,官家也是很懂行情的,还给黎大学士找了个得力的出差陪聊副使——贺今朝。
出京前官家是千叮咛万嘱咐,“小黎小贺啊,你们这趟慢慢走,替朕好好看一看朕的江山,差事不着急不着急,你们逛得开心哈!”此情此景真是像足了一个磕上头的西皮粉!
这趟差事黎复照并未带许多人,加个小贺不过六人六马。贺今朝随着马背晃晃悠悠地低头嘟囔,“怎么这么点人啊,这一路定不大热闹”,一个抬眼,“欸?”只剩某人玄衣白马与他并行。黎复照指扣着缰绳,身子整一个快倾过来了,凑近他耳朵,开口却还是板板正正的声儿,“我叫他们沿官道往两浙去了。我们走的是小路。”
“啊?”
“不是你说要看看这山河人间?”身子回正了过去,“我陪你,慢慢看。”
缘着这两人长居上京,鲜少见深江大河,才行了不过四五日的陆路,贺今朝就起了兴扯着黎复照要一道沿水而行。小贺牵马又是长吁又是短叹,黎复照拿这无赖没法子,只好从马囊里取了山河图比对线路,“再过段路是扬州地界,近运河渡口。”
小贺一脚皂靴踩地,路上的叶子嘎吱响,“算时间也是要到秋潮了,那咱们先监察扬州府,再下两浙观潮去。”
黎复照背过手,柔了声,“好。”
扬州府的知州是个马屁精,当然这份评价带有我们小贺大人的个人情绪。但这位左知州的职场套路也的确又多又深,一层叠一层。
黎复照拉着小贺在翻册簿的时候,左知州过来了,“咱们江南百姓啊,这一劫真是托天子庇佑了!黎大人,您适时千万记得替下官向官家表表忠心呀!”
黎复照在城墙上看江边漕运的时候,左知州又过来了,“这赈济物资说下来就下来了,一分不差。仰仗大人一路严盯紧防,大人真是国之栋梁啊。诶!黎大人您往货船西南看,那花船啊是咱们扬州特色,上面有花有酒有美…”
小贺拉着黎复照去寻香楼吃鱼,桌底下都能冒出一个左知州,“咱们扬州啊,别的不多,这江鲫是极肥的。大人要带些回京么?我差人给您拿水箱盒子养着。”
…
反正贺今朝算是发现了,只要是黎复照出现的地方,方圆五尺内准能看见一个笑得开花点头哈腰的左知州。
贺今朝实在讨厌虚与委蛇,一个人提了壶从知州府偷捎出来的松花酒,撇下被缠住的黎复照,在街市边找家书铺子躲了进去。说书先生板子那么一敲,把这几日左知州的碎烦尽数击退,小贺喜滋滋地呷口小酒抓把瓜果,就开始听话本了。
“昨儿个讲到凤皇阿房城称帝,改年号为更始…”
台上说话的老先生愈扯愈远,台下听书的年轻人咔嚓咔嚓。
“这瓜子还挺好吃么?”
“还成!”
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贺猛地扭头,“你怎么找来了。”
黎复照掀袍坐下,然后一个屈指就扣上了贺今朝脑门,某逃犯低呼出声,“啧,疼。”
“还没问,你怎么先走了?”
贺今朝把瓜果盘往黎复照那边推了推,“差事有你在,出不来错。反正那个知州也掏着颗心捧着向你呢,不如让我先溜个自在。”
黎复照稍抬下巴向说书人那边望过去,“说到哪了?”
“原是说慕容冲称帝的,不知怎么的,老先生那嘴一溜子扯上了苻坚。”
小贺仰首就壶饮了一口,极自然地又将壶递给黎复照,“话本说的是脱尘真心还是野史假相,谁晓得呢。倒是左知州人虽讨厌,这酒酿的挺上劲儿。你品品?”
黎复照接过,状似不经意地转了转壶身。
小贺方才喝过的那半边壶口不偏不倚转了回来,有清酒烧喉过,他挑了回眉头,“嗯,好喝。”
此时,扬州城近前的灾苦散的一干二净,空气里散着丝丝乐意,贺今朝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话本子听上头了,他盯着人附和道,“嗯,好看。”
扬州诸事视毕,左知州在黎贺二人的百般拒绝之下只送了艘满载松花酒的乌檀木舫以表“敬意”。
顺水行开十里路,贺今朝轻敲船舷,“还成,比我们来时买的那小舟多了个顶儿。”
“外头风有些大。贺今朝,你别起身。”
贺今朝是谁,上京小霸王。才不会理睬黎大学士的话,直接掀开竹帘去舫尾挑了坛酒回来,边掂着坛子边道,“这你就不懂了。江南行船啊,乐趣就在这个随风而动。一摇一晃一颠他个两三日,咱们就到杭州了。”
坛子重重的放上小桌案,“乐趣是我瞎诹的,但这酒你定是要陪我喝的。”
青山后去,云霞染金。小木舫里的醉鬼抱着两个空坛子笑得正欢,“两只黄鹂鸣翠柳,阿照陪我喝喝酒!一行白鹭上青天,阿照俊俏似神仙!”吟完诗立刻放下坛子给自己鼓掌,“贺今朝,绝了!好聪明的上京人!好优美的上京话!”
黎复照:“???”
才要动手收拾残局,一伸出去就被捉住了,那人像水蛇一样附上来,转眼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那张好面孔热乎乎贴上他的颊。黎复照垂目,他得以清晰地看见这个醉鬼染着桃红色的鼻尖。黎复照眼神深了一深,空着的一只手要去拨人脑袋,又被醉鬼准确拦住。
醉鬼开口,酒气热呵呵地扑在他的脖颈,“阿照…我要…”
“要什么?酒?”字眼是唇齿间紧蹦出来的。
小贺平时极亮的瞳孔难得蒙上雾气,眨巴着眼睫扇得黎复照面颊微痒,“我要…照哥哥…”,不知餍足的脑袋更是不知好歹的蹭了蹭,“阿爹阿娘说了…只要…只要是我心之所向…不阻…”
上一秒挂着的醉鬼,下一秒变成了被按在桌案上的醉鬼。黎复照压着人,两人的发丝交杂散在一处,“贺今朝,你醉了…”
黎复照立在船头醒酒,当然最应该醒酒的那位还横躺在里头背诗。黎复照在夜风中捏了捏发热的耳根,想了许多。在扬州听话本时,贺今朝说苻坚与凤皇二人,两颗真心如何,无需他人评判。黎复照隔着外袍覆上自己的左胸膛,刚才还有人贴过此处,尚有余温。鸠车竹马到如今,心里头住进一个人,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他刚才在舫内没说完的话说给了夜风听,“贺今朝,你醉了。有些债,还是醒着讨比较好。”
星子还涟漪上跳动,小船上的人却静了。前一刻还滔滔不绝,这一瞬已经敛上那双好眼睛睡得安稳。黎复照脱了外袍轻轻搭上去,忖了一会,又慢慢地挪了过去将那颗靠着船壁一摇一点的脑袋抬上自己的肩头,扯了扯唇角,“真是个冤家。”
当然后话是我们立旗子十级选手贺某,当真应验了自己胡诹的乐趣,一摇一晃一颠了整整三日。
和四位走官路的差使在杭州聚见,再监察完物事已是八月十七,将好给黎贺二人空了一日赶去观潮。
在观潮亭下是澎湃起伏,潮头滚上最高处时,黎复照借着袍子握上了贺今朝的手,“贺今朝,我是不是没明确地跟你说过。”
他的声音明明散在浪声中,贺今朝却听的一清二楚,“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向。”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作者|顾如愿
出品|观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