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婚
寒冬腊月的一天,北风凛冽,天气阴冷, 昏暗的天空中悬挂着一丝白云,时卷时舒,在漫无目的地自由飘荡。刚升起的太阳,像大药房里一颗白色的药片,有气无力发出微弱的光亮。失去树叶的枝杆如同被拔去羽毛的小鸟,在朔风的无情肆虐下不停地颤抖着。这时候很多人还蜷缩在被窝里,不肯起床。
一辆公共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吃力爬行着,这条路由于多年失修,坑坑洼洼的,颠簸的很厉害。坐在汽车倒数第二排的张冬梅用双手紧握住前面的车座扶手,身体还是随着车子不由自主的前俯后仰。早晨起来尽管一点饭也没有吃,胃里还是很难受。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冬梅的脑子都被气炸了。
昨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在外地打工近一年的丈夫刘志强回来了,这本来是件很开心的事。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想着他,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当她见到丈夫的怎么也没有高兴起来,因为跟她的丈夫一起回来的还一个比他小近十岁的女人,他说是失散多年的表妹,由于天太晚了,就在家里暂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走。冬梅半信半疑的同意了,吃过晚饭后,就安排她住在女儿的房间里休息。女儿这时候在镇里读初中,住校,还没有放假,房间正好闲着。
谁知,半夜里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就感觉有点不妙,轻轻地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房间门口仔细一听,丈夫果然在里面,正和他所谓的表妹睡在一起。她气急败坏地拿起笤帚,冲进来朝两个人屁股上狠狠地打去。两个人慌里慌张地抱在一团,用被子挡住。丈夫居然还护着那个女人,不让冬梅打她。她更加生气了,像发疯似的抡起笤帚跟丈夫扭打在一起。但是,她毕竟是女人,没有男人力气大。最后志强把她挤到墙角,用双手死死摁住,使她动弹不得。并用眼神示意让那个女人穿上衣服,赶快逃跑,等那女人夺门而出后,他猛然用力把冬梅狠狠地往后一推,冬梅“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刘志强趁此机会随即抱起自己的衣服跑出家门。冬梅站起身来穿着睡衣在后面追了一阵子,也没有追上,只好又返回家中,独自一人大哭起来。
今天起来,天刚蒙蒙亮,冬梅就来到公公婆婆的院子里,把夜里发生的丑事向二位老人哭诉了一遍。他们两个老人也是气得咬牙切齿,大骂这个不要脸的不肖子孙。她哭着跟老人说非跟他离婚不可。公公给志强打电话,里面提示已经关机。两位老人也无可奈何,就轮番一起安慰起冬梅来。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儿子已经高中了,女儿也上初中了,现在离婚对孩子不好。志强不要你,我们老两口要你,你也消消气吧,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冬梅什么也没有说,她心中已经有了主见,独自一人从婆婆家里出来,也没有回家吃饭,就直接来到村口,搭上公共汽车就城里来了,她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离婚。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在近十点的时候终于到达了车站。她跟着人群在车站一起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看着周围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和身边光怪陆离的商场超市,她顿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来干什么了。
冬梅所在的那个村庄叫小刘庄,地处黄河滩区,距离县城月30多公里,她还是二十多年前跟志强订婚登记时来过县城一趟。这么多年以来,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很少离开过那个小村庄,最多是到距家五华里远的镇上买一些家里用的生活必需品。
想起结婚登记,她这才想起来是准备离婚的。
她想了想,既然结婚登记是在民政局,那么离婚也一定要通过民政局。于是她逢人就打听民政局在哪?可是,很多人都摇摇头或者摆摆手表示不知,而且还投来鄙夷的神色,让她感到很不自在。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师曾经说过,在城里有事找警察。她就向路边一位正在执勤的交警问:“民政局在哪儿?”
那位交警一边用手势指挥着横穿过马路的行人,一边说了一句“人民路28号。”然后继续指挥,连看她一眼都没有看。
“哦……”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人民路在哪她根本就不知道。
于是,她又开始打听人民路起来。这时候,从远处走过来有一位戴着眼镜穿着时尚的中年男子过来问她:“你打听人民路干嘛?想去哪里啊?”
“民政局!”冬梅像遇到了救星似的,很高兴地说。
“走吧,上我的车跟我走吧,我正好路过那里。”那位男人又说。
“好的”。冬梅说完话就很爽快地跟着上了车。
她突然想起,以前丈夫曾跟她说过,在路上主动跟你搭讪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都是骗子,千万不能上他的当。想到这里,她连忙又跟那男子说“停车!停车,我不去了,让我下来!”
“怎么了?”那男子不解地问她。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你快让我下来吧!”她几乎哀求地说。
男子没办法,只得靠边停车,等冬梅下车,他摇摇头,自己嘟囔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
她又独自一人在大街漫无目的走着,也不敢再打听路了。这时候已接近中午十二点,城里学校已经放学了,陆续有很多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
“学生应该没问题吧!”她心里这样想,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
于是她拦下一名学生,再次问路。也真的巧了,她问的那个学生的家正好就住在民政局旁边。冬梅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一起来到了民政局。
希望之后往往就是失望。等到了目的地以后才发现,原来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已经空无一人,人家早已下班了。她感到很无助,摇摇欲坠地依着墙壁慢慢蹲下身来,用双手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最后又抱起头颅,心中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时候她多想找个人诉说自己心里的苦衷,可是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的对象。
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叫起来,感觉有点饿,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半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她慢慢站起来,到附近一个小餐馆里,花了五块钱要了一碗鸡蛋面条吃。
她吃完饭低着头从小餐馆里出来,但她此时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心里一直想着,离婚以后,两个孩子怎么办?跟着他吧,自己又不放心;跟着自己,他们俩又都正在上学,自己除了家里那几亩地,也没有别的收入,怎么能负担的起他们的学费?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种想去县一中看看读高中的儿子,可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又怕自己去了,回来又找不到这民政局的路怎么办?再说,这事也没法跟孩子们说,还是别去了。
在苦苦煎熬的等待中,终于等到了民政局下午两点上班。张冬梅排在队伍的最前面,等服务窗口打开,里面坐着一位约二十多岁的年轻貌美的姑娘,她明眸皓齿,红唇轻启,微笑着问:“阿姨,请问你需要我为办理什么业务?”
“我要离婚!”冬梅很坚决地大声说道。吓得在她后面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办理离婚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来,你丈夫呢?”那女服务员依然很有礼貌。
“可是……可是他跑了,不在家啊!”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那好吧,你把你身份证给我,我帮你查看一下。”
冬梅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那女服务员看了看,又笑着对她说:“阿姨,你怎么用的还是一代身份证啊?这个早就过期了。”
“我不知道啊?”冬梅怔住了,这时排在后面的人都笑起来。
她这才发现,别人拿的身份证上面都是彩色的照片,而她的却是黑白的。
这时只听到那女服务员又说:“阿姨,你还是先回去吧!到你们乡镇派出所办好二代身份证再来,老身份证是无法办理的,到时候记得跟你丈夫一起来。”然后接着伸出头往后喊了一声“下一位!”
冬梅没办法,只好出来了。
02 户口
第二天一大早,冬梅简单的吃过饭,就骑着自行车来到镇里派出所户籍室。
户籍员小周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工作非常认真。他看过冬梅递过来的身份证后,很好奇的问:“大姐,咱国家从2004年就开始更换二代身份证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办理啊?”
“我不知道啊!”冬梅感到一阵茫然。
等小周打开公安机关信息系统时,正准备给她办理二代身份证时,却发现她家的户籍索引上,只有冬梅的丈夫刘志强和两个孩子的户口,却没有她的户口信息。
他问冬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说得清呢,她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啊!
小周怀疑她出嫁时是不是没有把户口迁过来。于是他又在微机上调取冬梅在娘家所在村庄的户口,奇怪的那里也没有她的户口,在张冬梅一栏里赫然记载着“于1993年8月12日迁至某市信息工程学校。”
小周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冬梅一定是当年考上学以后,办理了农转非,现在她的户口是非农业,没有跟家里人在一起,现在像她这样的还不少呢。于是他很高兴地对她说:“阿姨,看不出你以前还是一名中专生呢,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你胡说什么啊!我一直在家里种地,哪来的什么工作啊?”冬梅被他问的一头雾水,一片茫然。
“可是这上面明明写着你是93年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的啊,你仔细想想,那一年是不是参加中考了?”听她这么一说,小周也感到很纳闷。
“93年……让我想想,93年我是参加中专考试了,可是那时候我差20多分没有考上啊!”冬梅似乎回忆起多年以前考试的事了。
小周又感到很困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不再说话。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明白了。
“我觉得你当年不是没考上,而是考上了,但是你的成绩被别人顶走了,你的户口也是被她给迁走的。”小周似乎很肯定的说。
冬梅却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说法,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再想想,当时跟你在一起的同学都有谁考上了?都在哪里工作?特别是现在在单位还用你的名字的,那个人就是顶替你的人。”小周很郑重的告诉她说。
“那时候考上学的人多了,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早就失去联系了,你让我到哪里去找啊!”冬梅自言自语的说。
离开了派出所,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婚还没有离成,现在户口也丢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03 邂逅
转眼之间,年底到了。两个孩子也都放假回家,他们经常问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因为他们的爸爸志强每年只在年关回来一次,平时很少能够见到他,冬梅不想让孩子们失望,总是说快了快了。
腊月二十六,天气依然很冷,室外温度零下八度。冬梅正在家里蒸过年用的馒头,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挂了,谁不大一会儿又响起来,还是那个号码。放在耳边接听,竟然初中时班长杨军民打来的,他说,晚上六点半在镇上大众酒店进行同学聚会,邀请她来参加。她起初是不愿意去的,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户口被顶替的事,说不定能问到什么信息,便决定前去参加。
镇上的夜晚似乎比白天还要热闹,大众酒店门前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越到年底,这里的生意越好。各种宴请、聚会,还有各种包桌,接连不断。
冬梅到的时候是六点四十,还没有几个人,接近七点的时候才陆续到来。当时他们班里有64人,这次聚会只到场22人,还不到一半,其中,男生15人,女生只有7人。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
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是大家的面目看起来也没有多大变化,比起当年,只是少了年少轻狂,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一眼就认得出来。大家开心说着、笑着,有时男女之间也像当年同学时候那样开一些玩笑。
七点十分,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班长杨军民开始讲话,无非就是说,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以后要经常走动走动,谁家里有什么喜忧大典之事都要提前给说一声,大家好去一起参加。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嘛!大家齐声说好,并一起鼓掌。
开场白过后,大家便开始喝酒,天南地北的聊着,笑着,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这群人当中几乎都是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像班长杨军民是某乡镇的副镇长;光头李永辉自己开了一个林木加工厂,听说资产上千万;班花赵美菊是县医院某科室护士长;当年的捣蛋鬼王胜利也是某小学副校长,若不是今年夏天他学校里因溺水死了两个学生,他也是校长了。就连以前跟她同一个宿舍的好朋友牛艳琴现在也是县政府爱卫会的副主任科员了。她不时地跟右边的男同学开玩笑打闹,却很少扭过头来跟冬梅说一句话。
大家相互恭维着说,你也该提拔了之类的话。
像冬梅这样在家里种地的农村妇女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只好低着头用手指不停地轻滑自己的手机。
这时, 突然身边艳琴手机响起来,冬梅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她的口袋,她这才明白过来,随手拿起手机站起身来接听电话,冬梅分明听到她的手机传来“张主任……”,后面的话她就听不清了。她心里很是纳闷,艳琴明明姓牛,可那个给她打电话的人为啥称呼她“张主任”呢?
想到这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装作去卫生间,然后偷偷地回家了。
04 真相
回家后,冬梅便迫不及待的给派出所民警小周打电话,把事情全部经过都告诉给了他,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小周告诉她,现在大家都在高高兴兴的过年,年前先别提这事了。等过了春节,你可以打12345市长热线,让上边派人过来调查,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好吧,我听你的。”她现在除了小周之外,似乎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几个月后,她真的按照小周的安排去做了,经过对有关人员的走访调查,事情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原来当年张冬梅确实考上了中专,就是那所市里的信息工程学校。当时牛艳琴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但是牛艳琴她却没有考上。于是她的父亲就通过她们所在学校校长把她们两个成绩进行调包,让牛艳琴顶替张冬梅去上了学,她的户口也是那时候被一起牵走的。
因为这件事先后有五个人受到不同的处分,那个牛艳琴也被开除公职。而冬梅也只是重新获得了一个户口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冬梅拿着那个失而复得的户口簿,长跪在黄土地上,悲天恸地呼喊:“苍天啊,我张冬梅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这样来惩罚我!这到底都为什么啊?!……”
2018年1月1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