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常来心理辅导站找导师进行心理疏导的漂亮女生自杀了。
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她是学校里同学中“臭名昭著”的风云人物;二是她的确很漂亮,是那种让人见了一次便再也难忘记的美人面。
她第一次来辅导站的时候,我挺诧异的,没想到这样优秀且好看的女孩子也有心理咨询的需求。
那会议论她的言语只掀起了一阵小波小浪,许多人不过是怀着一种八卦心理来,又一副不可置信又无所谓的样子去。
因而余佳恕第一次来咨询时,漂亮的脸蛋上只藏着一点疑惑和苦恼
“群体中的某个人对真相的第一次歪曲,是传染性暗示过程的起点。”——勒庞《乌合之众》
第一次听到有关于余佳恕流言的全部版本,是她去来咨询的后几天。
蹙着眉听完了舍友的转述,我提出了疑问:“你从哪听来的?”
“啊,我听别人说的啊,她们都是这么说的。”舍友有些意犹未尽,显然不是很满意我沉默的反应。
“那她们又是听谁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我没有太在意室友逐渐的不耐烦情绪,显然她的八卦心理被我的严谨和冷静渐渐磨灭了。
“余佳恕的舍友亲口锤她的哎,这还能有假?…不跟你说了,我吃饭去了。”
这还能有假。
我想起了那天咨询室里余佳恕含愁的眉眼、温柔的侧脸,仅仅是端正笔直地坐在导师对面,浸润在百叶窗透下的微薄光斑里,都有种不可言说的美。
这样的女生,的确太容易具备被他人羡慕嫉妒的潜质。
美好又高不可攀的事物,总会轻而易举地勾起盘踞在人心底的黑暗藤蔓的滋生。
她的流言愈演愈烈,逐渐成为了象牙塔里很多人的茶余饭后谈资。
余佳恕第二次出现在心理咨询室时,导师刚好外出,留我值班,所以是我招待她的。
她清丽的美人面爬上了倦色,皮肤白得几近透明,缺少了血色的点缀。
“同学你好,请问张老师在吗?”
她出口询问时微微低了下头,那双好看却疲态的眼睛平视着我。
“不好意思,导师外出了,得明天才回来。”
面对着这样一双犹如含水的美目,我选择忘记那些不好的言论与偏见,尽量公正、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女孩子。
“好的,谢谢你。打扰了。”她道谢的态度自然诚恳,唯有看到我嗫嚅着想要问些什么的瞬间,才出现了些许的局促。
她用右手捏着左手的骨节。
我无意增添她的紧张,因而最后还是选择友善的朝她笑了笑。
她离去的背影衬在橘红调的暮色红云里,有种血色的苍白。
很奇怪,我实在无法把这个女生代入进那些刻薄仇视的偏见里。
相反,我觉得自己对她生出了一些悲悯。
我忽然想了解那些没有人在意的真相。
“群体对于权势表现得俯首贴耳,但仁慈却很少能感动他们,仁慈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软弱可欺的另一种形式。”——勒庞《乌合之众》
偶然的一个下午,同导师外出在校门口等车去调研基地。正值下课,又因为是周五,所以校已经有一小部分学生准备出去玩了。
在一众平平无奇的轿车里,那辆停在偏角的宝马x5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而余佳恕恰好在从偏门出来,娉婷的身影走向了那辆豪车。
车上那个一眼就能看出是欧美长相的中年男人轻轻地抱了抱她,朝她点了点头。
下意识的,我想起了那些有关于余佳恕的、并不太好听的流言蜚语。
几天后,舍友说看到了余佳恕在校园论坛上对那些流言的澄清声明。
登上论坛看到那篇被热度顶上榜一的说明时,我才明白在余佳恕第三次前来咨询帮助后,导师那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神情是真实无奈的。
在她离开后我曾问导师,这算群体的暴力吗。
导师沉默,从他的表情里,我解读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沉重、是痛苦、是悲悯…
他也曾试图介入这件事,向校方反馈,但学院离并没什么实质性惩罚的言语警告与思想教育,还是把余佳恕推上了人潮骂声里。
她们认为余佳恕这是怂了,反倒像做贼心虚,急于掩饰什么。
我终于醒悟,原来独立个体在群体认定的集体幻觉中,是不容许有反驳权利的。、
“我觉得余佳恕好像是被冤枉的哎…她有点可怜。”曾跟我讲述她八卦的室友在看完那篇上千字的澄清说明后面露不忍,连同态度也出现了动摇。
“不是吧,你真信她啊?之前那些po出她上下豪车,疑似被包/养的图还在哎。她长得那么好看,会放过这些机会来增值自己?我可是听别人说她家很穷啊,老爸烂赌,老妈还跟人跑了….这样的家庭能教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有人帮腔:“对啊对啊,虽然她应该没有传言的那么不自爱…但她也有可能演苦情戏给别人看呢,不然哪有机会申报下学期的助学金和评优奖项啊。”
她们的表情变幻莫测,几个人的头颅又像乌鸦似的聚到了一起,
你看,成年人的善良都是不彻底的。但他们从不吝啬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即便余佳恕的澄清里言语坚定冷静,用词考究且有力。她最后说不会追究责任,但希望诸多不实的谣言到此为止。
很可惜,她的仁慈并没有换来群体的感动。
“一个慢慢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牺牲者的群体,表现出了一种十分懦弱的残忍。”——勒庞《乌合之众》
我最后一次接待余佳恕,是在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午后。
闷热昏沉的天包裹着墨色的云,狂风卷起漫天沙尘,让人看不透的窒息。
余佳恕瘦了很多,她的额头上隐隐有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像咨询室新糊上的墙皮。加之灰蒙蒙的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暗调的静默里。偏偏她的唇上涂抹了口红,衬着一身纯白色连衣裙,反倒像蚊帐上的一抹蚊子血。
她是来道谢的,和导师谈了好一会才出来。
在余佳恕那张好看却满布郁色的脸终于放松下来后,我见到导师如释重负的笑了一下。
送她离开咨询室的时候,我还是叫住了她:“余同学,对不起。”
我曾经看着她上了那辆宝马x5之后,有那么一刻陷入了怀疑。是的,我也像乌合之众一般,以恶意揣测过她。
余佳恕明白了,她笑得很温婉,开口的声音空灵而柔婉,像古神话里的女神一样:“没关系的。”
她连同步伐都好似轻松了很多,也许是想通了、释怀了。
可是我看着纯白的背影逐渐消逝在墨色混沌里,有那么个瞬间一个很荒谬的想法浮出水面。
她是在做告别。
我跟导师提了一句,我说:“老师,我觉得余佳恕的状态很奇怪,但怪在哪…我又说不上来。”
“刚才我有留意过,她的状态是有点不太对劲,可能休息也不太好。你也是女孩子,有时候聊起来方便些。有空的话这几天你去跟进一下她这边吧。”
因为近期调研项目的事情太多,每天都很忙,等我想起来再去了解情况的时候,才得知,余佳恕自杀了。
“傻瓜、白痴和心怀妒忌的小人,从卑微无能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会充满残暴、短暂但又巨大的力量。”不幸的是,群体的这种夸张倾向,常常被用来作用于一些恶劣的感情。——勒庞《乌合之众》
“哎呦太吓人了,那天是每个月的宿舍例行大检…我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堆血在地上流,那个女孩子就躺在床上,垂着的手还流着血…我吓得立马就去叫人了,然后就送医院去了…”
A7栋的宿舍阿姨心有余悸地回忆着那天的场景。
是的,余佳恕在去见导师前,就已经搬离了原宿舍。据那一层的女生回忆,余佳恕搬宿舍那天,四人曾爆发过一场猛烈的争吵。但因为宿舍铁门的阻隔,隔壁宿舍的女生也不太听得清在争吵些什么,只是偶尔言语嘈杂混乱,还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吼叫。
“我怎么知道她会自杀啊?又不是我叫她自杀的。”
“是她自己一开始不说清楚,天天上下豪车后开始变得光鲜亮丽,跟那个男人见面后又抱又笑,不是被包了还能是怎样啊?”
“最看不惯她那一张狐狸精的脸,谁见了这场景不怀疑啊。还搞什么励志好学生拿奖学金这套,鬼才相信。”
“一边自以为漂亮吊着学校里那些男的,一边在外头玩着勾引人的把戏,真够恶心的。”
……
太多了。在余佳恕自杀前,这样污秽而恶意的言语,曾密密实实地铸成一道高墙,笼罩着她的生活。
很讽刺,那个说余佳恕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的女生,她开始留着和余佳恕一样的波浪卷长发,模仿着余佳恕的妆容,在眼角点一颗动人的小痣,穿着和余佳恕相似的纯白连衣裙。
这些傻瓜、白痴和心怀嫉妒、笼罩在她光环下的人,一边残暴地摧毁她,又一边贪婪地模仿她。
运用舆论的力量,调动群体恶劣而低智的感情。再然后,她们的头颅像乌鸦似的聚集在一起,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周末在偏门旁边的公交站等车准备去医院代导师看望余佳恕时,我等到了那辆熟悉的宝马x5。犹豫片刻后,我朝车辆走去。
“请问,您是在等余佳恕吗?”
车窗落下的片刻,我才看到了里头除了上次那个中年男人外,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女人和后座一个七八岁大的金发小女孩。
“oh,是…是的。请问您认识她吗?Elissa太久没见她,说很想她啦…Oh,非常不好意思,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妻子,Elissa是我们可爱的女儿,Jiashu Yu是Elissa的家教老师。”
我同这对热情的夫妻说余佳恕生病了,现在在医院静养。他们立即表现出了惋惜的神色,尤其是后座那个有着碧色眼眸的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用不大熟练的普通话问佳恕姐姐怎么样了。
他们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后,表示非常愿意载我一程,同时也想去看看余佳恕。
车上,Elissa不认生地偷偷扯了扯我的衣摆,凑过来问:“姐姐…佳恕姐姐,还…还OK吗?”
余佳恕虽然腕上伤口遍布,失血过多,但所幸没有伤及大动脉,送院及时,没有造成休克,还是抢救了过来,现在正在医院静养。
我拍了拍Elissa肉肉的小手以示安抚,回答她:“应该好多了。”
车速并不快,窗外的景色却像走马观花一样略过眼前,始终留不下什么实质性的印象。
我问Elissa:“你喜欢你的这个家教老师吗?”
“是的,我非常喜欢。佳恕姐姐…很好。她很好看,跟我的妈妈一样。嗯…她还对我很好,很温柔。会给我讲有趣好玩的故事,让我更容易理解…更快记住我要学的东西。爸爸和妈妈也…很喜欢她。”
在这一刻,Elissa用她那双碧色的澄澈眼睛真诚地看着我。同时,她也注视着那群像乌鸦似的聚集在一起的人。
那是世间最干净纯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