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说她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子,但是于自己而言,传奇中带着些许哀伤,幸福里倒映着泪水,也许这才是她吧。
她出身于宦官家庭,也许每天睁开眼,绕着床边的有十来个,但她从不拿这点来炫耀或伤人,每天只是做好小孩子该做的事罢了。这时候的自己一直在想,如果后来的日子里没有转机,如果母亲黄逸梵没有离开父亲张志沂,如果当初没有战争,那么,她日后会怎样?是否仍旧可以写出那些风格的文章?是否会爱上另一个人,然后幸福生活下去呢?是否仍旧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呢?那么,她又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也许会创造另一个时代吧。可是这也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假设罢了,人生是不会这样的,对于世上的我们而言,前方的路只有一条,等待着我们,或苦或累或喜或悲,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命运于我们而言,并不会那么残忍,它会给我们选择,去选择未来走怎样的一条路。这样,我们就不该去抱怨什么了,以后的日子,生活的若好若坏,从做出选择的一瞬间已成定局了吧。
母亲的离开,继母孙用蕃的尖酸刻薄,让这个很小的孩子就懂得了世事,学会了伪装自己。直至被自己唯一依靠的父亲监禁,她也从不绝望,反而终日凝望窗外的那一线光,她不要求整个世界为她敞亮,一线光足矣。从她逃出父亲那牢笼似的地方以后,家,对于她来说,从一个恒久而古老的梦开始,渐渐地幻灭,苏醒。当她开始为未来发愁时,母亲告诉她,嫁人是一回事,女人要能自立,就不用看男人脸色,就不会一辈子吃苦。当她开始决定终生以写作为生时,当然不会逃过母亲的担忧,但母亲也懂得,一旦她做了决定,没有谁会说服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暗自为她捏把汗。她去香港留学时,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争得了一席之地,不料,命运又再一次捉弄了她,差半年毕业的她再一次遭遇了战争,不得不回国。回国后的她专心于写作,发表的《封锁》,《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瞬间轰动了整个上海,各个杂志社都在议论“张爱玲”这个人才,当然也有不少拜访者被拒之门外,胡兰成是其中一人,由于迫切想要见到这个人,他离开时提笔写到“燕去楼空,佳人何在”寄给张爱玲。出于好奇,礼貌等等原因,她去拜访了他,在华丽的包裹下出现在他面前。她一开口,他如觅知音,时间就在谈论中悄悄溜去,他送走了她,忘不了,竟有些许想念,第二天,第三天……日后的日子他成了她的常客。时间终究打破了他们之间那小心翼翼呵护的界线。他爱她,她爱他,他赞美她,她低头看着他,她没有经验被一个人这样五体投地地赞美,一路以来她都是在打击和挫败中度过,以致后来对打击或赞美都保持了距离。此刻,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她说,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也只有轻轻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后来母亲告诉她,胡兰成的过去,那四处留情的过去。她说,我原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不讨厌这个人,现在,我也想不了太多,喜欢他,也只能是这样了。即使这样说了,但依旧双眉颦蹙,从此,有了爱情的烦恼。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衍出无数缠绵来。在静安寺,他说,我以为我们是来还愿的,我们约好要在这里见,我来了。她说,我们没有相约,只是巧遇。她不染红尘情缘,爱到这样销魂蚀骨,也只为两个人落一个巧遇。也许从一开始就期待着譬如“一座城,也只爱一个人”这般美好的爱情吧。战乱期间,他去了武汉,载着两个人的相思去了远方,几个月之后,他又载着另一份相思归来。她没说什么,她以为那只是短暂的邂逅,从前的他会回来的,她等待着他,即使此刻的他就在眼前。后来的后来,被披上汉奸外衣的他走了,载着两个女子的思念。她等不到他,她说,你既然心里有我,却还能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他默然,只是紧紧的抱着她,拭去她眼角的泪。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爱,感情如尘埃,就是这样的细微入微。她含着泪,望着他,说,我想过,我要是不得不离开你,我也不至于寻短见,我想不能再爱别人,我就只能是萎谢了。是的,她遇见他时说过,爱一个人,低到尘埃里,然后开出一朵花来。那么不爱了,就只有萎谢了吧。她是那样一个真的人,对待感情依旧如此,她曾留有余地让胡来成作出抉择,她看着他说,你是知道我!再喜欢,也可以不要,但我要的定归要!就算你说我是无理也罢。胡来成在这景况下,愈是连一句哄她的话都不肯说。没过几天,她就坐上船离开了。船上,一位瘦弱的女子撑着伞,泪水如雨一般滴落,拍打在手背上,船上,心如泪花一般,掉在地上,摔碎,散落四方。她哭她的爱,哭她心里的委屈,哭她的绝望但又不能心死,她爱他这样深,他的感情却像这千古浊浊黄涛,不能清澈见底,而她无能为力。情是这样磨人,无穷无尽的痛似海浪一波一波朝她打来,她只能放手,任其沉浮,来去,去来……终于,她写了这样一封信寄给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时间考虑的,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找,即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了。他的“滥情”,她的认真,他的不专,她的决绝,酝酿了一部《半生缘》,即使多年以后再相见时,没有相约亦没有巧遇,只留下一句“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在半空回荡。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那样清晰模糊的存在着,脑海里,作品里,无一没有他的踪迹,异国他乡的她纵使知道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个她曾深爱过的人。如若胡来成仍旧在世,看到她的作品,亦会怎样?会不会把遥远的她接回来呢?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却要别离,不免心伤甚至心碎。但她是那样明智,冷艳的女子,即使深爱着,留不住,毅然放手。她知道,即使挽留下来,不会那么真切,那么清晰,那么刻骨了。只把最美好,最心痛的曾经刻在骨子里即可。这样的女子也许此生只会爱这么一个人吧,放手了,就再不会想过拥有,但至少爱过,痛过,笑过,失去过。
离开胡来成的前后,她一直未出版任何作品。在爱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下,她选择隐忍。其间,虽然上映了《不了情》,出版了《十八载》,但在战乱的年代,少不了批评,更有甚者,用尽心思试图把她赶下文坛。眼看最衷心的写作之路就要被封死了,她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准备出国。那样喜欢收藏东西,作品的人,竟出奇的带了几份稿件,格外潇洒的离开了。她的命运如在电车里一样,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缩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而今,现实却逼迫着她,离开这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怎能舍得,但那又怎样?她注定要注入到另一个世界,而不是她自己的。她说,到了那里,除了几个故事,什么也没带。是真的什么都没带么?还是怕在异地他乡,看到保留的物品时,一瞬间曾经的浮现,不防会痛心,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会再一次颤抖。在一个远离曾经的地方,她说过她要忘记,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属于她的生活。于是在那里,她绝口不提过去。可是,如此刻骨的记忆又怎会轻易忘却呢?不曾提起,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更刻骨的记忆,恐怕此生是无法忘却了。纽约的她,安静,洒脱,简单,迷一般的她专注于写作,写别人的故事,写别人的悲欢离别。也许只有在故事里,她才不会害怕,不会担心谁等不到谁了吧。在故事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别人的爱恨情仇亦与她无关,可以感动于自己笔下的人物,并不至于如现实那般令人心碎。一个人不经意的出现,总会让另一个人一瞬间为之着迷。瑞荷关注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帮助她,帮助这个如迷一般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他曾试图了解她,但她一直把自己蜷缩在坚硬的外壳里,拒绝着任何一个人。他没有放弃,他心疼她,终于她的世界里开始有了光亮,就好像初春的日光一般,温暖,美好。在时间的流逝中,她开始把一些从不示人的一面交给他,因为他给了她安全,让一个异乡的女子,找到了那早已被自己丢到世界之外的一些东西。她同意将自己写的书给他看,并出奇的让他提出意见。他格外珍惜这些属于她的东西,可以说是痴了,如宝玉一般,痴痴的看着,陪伴着,守着。他懂得,书里有她,读书,就是读她,读她的故事。时间就这样再一次打破了那被她小心呵护的界线,虽然她怕,怕那种熟悉的感觉,但是时间早已把一杯苦咖啡酝酿成醇香,沁人心脾的滋味。她开始顺其自然,他们在一起了。过着平静的生活,她体会到淡淡的幸福感觉,他们会在晚饭后手拉手一起去河边漫步,会一起去观赏森林的小鹿,他会在她写作时把亲自做的烤肠送到她书桌上,她会在他忙碌时去帮忙购物,他们过着平淡的,浪漫的,幸福的生活。她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就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时间这个坏东西,总是忍不住嫉妒属于她的小小的幸福,然后开始破环。瑞荷的签证到期,他得回国,她默不作声,只是帮他收拾东西。在火车站,他说,他会来看她,会想办法把她接过去。她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流着泪说着:“我不怕孤独,怕别离”。往往就是这样,越怕什么,什么就来的特别快,幸福也许就在眨眼间逝去。留下她一个人,又是她一个人,还记得,十几年前,胡兰成在船上送走她,十几年后,她又在火车站送走瑞荷,不同的地点,同样的离别。不同的是,瑞荷放不下她,没过多少日子,他想尽办法,把她接到他身边,他们又在一起了,他老了,六十几的他坚持每天锻炼身体,只为能多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经历了太多,生活也告诉她太多,她从未考虑周遭坏境如何,只要和他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天堂。他亦如此,他说,你在这里,才是天堂。他病了,他不想给她增添负担,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不想太多,她只想照顾好他,然后,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承担,一起分享,一起老去,就这样不离不弃,她觉得这就是幸福。每当夜晚写作时,在某个瞬间,会停下笔,仔细聆听,每每听到那熟悉的鼾声,她微微一笑,继续工作,其实她是怕的,她怕他会离去,怕她最心爱的人再一次与她分别。他亦知道,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陪不了她多少时间了,可是他想给的,还没终止,一个人深爱着一个人,恐怕到时间的尽头,那种爱也不会终止吧,如果有来生,他会找到她,会在那个相约的地方,巧遇,相爱,然后在一起。在短暂的时日里,他给他能给的,他快乐的生活,告诉她,其实有她,他很幸福。他照常去购物,照常做好烤肠送给她,照常陪她漫步,一切都好似那样正常,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轨迹,正常的在一起,好似分离是个很遥远的东西,不存在似得。但是这一切,这正常美好的一切,又再一次被打破,他离去了,永远的离开了,可是她手中还拿着他昨天穿的衬衫呀,那沾满烟草味道的衣服,他怎么可能离开呢?明明刚刚还在耳旁言语,怎么一转身,什么也没有了呢?瑞荷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倾诉的亲人了,又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痛苦的她再次搬家,什么也回不去了,什么也没有了,真真切切的只剩下故事了,而她只有与书为伴,感受故事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还会感慨,还会痛,还在生活,只是她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了,似乎剩下的时日,有重大使命似的,她在写,她在倾诉,她要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时事变化的太快,毫无定数,在年轻时,她也绝不会想到日后的处境,想不到现在的自己,那时的她还会幻想,还会说笑,还会期待,尽管那时的自己过得并不尽人意。
后来的她一直在咀嚼过去,反反复复。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很惬意,也许会孤独,但这些现实问题,在她那似乎早已缩小了几亿倍。失去一切以后,似乎书,故事,才是她的全部,这些东西,不会提前离去,只要她在,它们就在,不会出现谁先离去这些令人难过的问题。从此以后,她亦不会感受离别了吧。可是时间一直轰轰烈烈的往前赶,不曾停留,她老了,即使她剪掉满头白发,戴上假发,但时间仍旧毫不留情的在她身上刻下痕迹,她是真的老去了。有那么一天,林式同要出差到上海,询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助的,那时的她是这么说的:“嗯,恍如隔世!上海—我没有事情托你!祝你一路顺风!”但放下电话的她,早已不由自己的来到上海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并不代表已经忘记或者放下,也许那些我们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或者某个字眼,才是我们真正放不下的东西,也许早就在骨子里烙下烙印,不再会忘记了吧。那几日之后,她的身体愈加虚弱,在她离开的前几日,她打开那被尘封的皮箱,翻开照片,从小到大,有父亲,母亲,姑姑等等等等,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们,仿佛在一瞬间,又都回来了,那些难过,幸福,痛苦,压抑,又再一次来临,她哭了。她知道她就要永远离去了,离开这个或好或坏的世界,放下或悲或喜的情感。当那些爱的人离开她之后,她一直封闭自己,尽量不去见任何人,不去多说一个字,只是写那些故事,那些曾经。她以为她忘记了所有,但到了真正要离开时,她才领悟有些事情,这一辈子,她不会忘记,那种刻骨的记忆,忘不了,也不想忘。
她累了,要睡着了。是真的要睡了。
突然间的她就看见七岁时的自己在背诵《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弹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天色渐暗时,她似乎又睁开眼一次,她听见瑞菏在喊她起床。她侧过身,又要睡去。突然间,她听见一声“小煐”,那是母亲对她的呼唤,那是世界对她的最后一声呼唤啊。她走了,她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满载着这个世界的悲或喜,离去了。
她的骨灰被撒在海水里,随风飘扬,红色的花瓣在海上飘荡。几十年前,她来到上海,几十年后,她再次从海上离去。一切就好似被提前安排好似的,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命运吧。只是她走时,海面平静,没有雾数,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她是一个女子,她的命运让自己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然后自己就会忍不住这样想,如果换做是自己,那么可以承受住这样的命运么?可以如张爱玲一般勇敢面对吗?可以在爱上一个人时,但在外人看来没有未来时,会继续走下去吗?会在无法拥有时,决绝的放下吗?会吗?感慨她命运的同时,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倾佩罢了。懂她,只因同是女子,懂得女子的深情,懂得女子爱上一个人时的快乐,放下一个人的痛。对于自己而言,在受伤时,至少还有亲人,那些真的会一辈子陪着自己的人,但是对于她呢,只能一个人去承受。自己心疼她,更心疼世上的千万女子,有时候太在乎,太放不下,最后却丢失了自己。可不知做一个明智的女子,才会抓住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如年老的张爱玲,是那般潇洒,那般从容,那般淡定,纵然会想念,会怀念,但依旧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一个人,也是那样好好的生活着 。也许在世上,最难解释的莫过于一个“情”字,爱上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放下一个人,有时却需要一辈子,用那样长的时间去忘却一个人,那是在缅怀属于自己的爱情吗?女子终究是女子,让自己快乐起来吧,过好自己的生活,因为除去爱情,我们还有好些东西值得去珍惜。但是当幸福来敲门时,记得不要关门哦,哪怕就一道缝隙,那道仅属于你的幸福还是会来的。
来生前世,这也就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