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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路过故乡的街巷,看到路边有一户人家搭了雨棚,棚内放着棺木,桌上立着黑白像,底下燃着香火纸钱,喇叭里鸣着低沉的哀乐,一群守夜的乡邻围坐四周,唱夜歌的打麻将的送茶水的,暗夜的那一束亮光下人头攒动,似乎唯有人群聚集的热闹才能抵御那生命最后的苍凉。白事的宴席要开好几天。出殡前一晚称作先夕,亲友满门合家而至,先夕晚宴与出殡当日的午宴最为隆重,吃完这两餐,就是送亡人归山,一抔黄土,从此阴阳两隔。也还记得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冬雨天,我被镇上的朋友拉去,在街边上临时搭起的红雨棚里,吃过一顿地道的土八道。棚外是萧瑟冬雨夹着寒风呼啸,棚内热火朝天。是婚宴,新郎新娘轮桌敬酒,新娘穿着大红裙子,盘着头化了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站起来喜气洋洋地举杯,那份热烈喜庆与酣畅淋漓,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人们把乡村酒席上的菜式统称为土八道,乡村土八道与一个人一生中的所有大事密切相关,与俗世生活紧紧相联。出生百日宴成人礼升学婚礼直至丧葬,县城的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少不了它。汨罗江畔的人们有九千多年休养生息的历史,乡村土八道自何时兴起流传已无从考究,世间迎来送往悲欢离合如河流奔腾不已,唯有土八道是执着的永恒,成为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在乡间土厨的眼里,他们并不追求精致与华美,而着重的是用朴拙的匠心还原食材本来的天然味道。往往是东家选定良辰吉日提前预约,主厨至少要提前三日筹备,传统老八道的菜式包括芝麻糯米丸子、筒骨熬笋、肉末(鳝末)皮粉、白切肉两碗、腌菜扣肉、鱼,墨鱼排骨汤。
芝麻糯米丸子这是乡村土八道的第一道菜。食材简单之极,做工却是一丝不苟。糯米先泡半日,再煮熟,用石椿将其反复捣碎,不见其形,只余米香。糊状的糯米加上面粉土鸡蛋搅拌均匀,用手掌握起一团,从大拇指与食指之间挤出来,就是一个圆球。此时烧一大锅热油,圆球抛入锅中,用漏勺在油锅里反复翻滚搅动,只到米香释放丸子变成焦糖色,挤挤挨挨地浮在油面,金浪翻滚,就可以捞上来了。装好后,再淋上糖浆、洒上芝麻粒入笼中一蒸,香甜的味道就有了更丰富的层次。我记得童年时看到端上桌金灿灿的丸子高耸于浅口粗瓷碗之上,满满当当,每一层都得用一根稻草打一个箍,这是主人热情好客的心意,丸子装得太满,防止散落。总有路过等不及的,用手偷偷摸一个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丢。咬开一看,糯米丸子内里松嫩香甜,表皮又是脆酥的。从前食物金贵,一满碗糯米丸子端上桌,不消几分钟就瓜分得干干净净,手慢的人刚吃完一个,伸长了脖子去探,只见得碗底余下一层酽厚的糖水。其实一大碗糯米丸子,一桌十人吃起来也没那么快,有人悄悄带了瓷缸杯,一边吃一边装,当然就少得快了。
筒骨熬笋子,这也是土八道中必不可少的重头戏。笋子是春天山里挖的嫩笋,晒干了压扁储藏,下锅前用清水泡上几夜浸发,泡软后用铡刀切成绵绵的细丝,再用开水泡后沥干。筒子骨汤要过大火熬得久,熬得骨肉香完全融入高汤,再将细笋丝倒进去,再熬。到最后,猪骨的油香渗入笋丝里,笋丝变得细滑而有嚼劲,咬一口,好像满眼都是春天的笋子在山坡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一碗筒骨熬笋子,表面并没有看到肉,却满满都是鲜肉的浓香。菜吃完了,碗底还会剩下一大汪油。
肉末红薯皮粉,这道菜最为朴实。大厨先用将干皮粉浸入大盆用凉水泡发,把上等瘦肉剁成肉丁,粉皮下锅后混和一起,起锅的时候再洒上胡椒粉,端出来的皮粉色泽晶莹,绿葱花与肉末散落其间,十分好看。皮粉的香浓醇厚与胡椒粉的辛辣相配,回味无穷。如在初夏,也可用当季的土鳝鱼替代肉末,那又是另外一番美味了:先将水泽稻田里捉来的野鳝鱼剖开剔骨斩头去尾,切成细段后剁碎,再将茶油烧得冒烟,鳝鱼末抛下去,加入干辣椒和新鲜紫苏叶,爆炒后再加入皮粉,鳝肉如凝脂般细滑,与皮粉的朴拙相配,又鲜又辣,好吃得让人连汤汁都不舍放过。其实这道菜的关键在于红薯皮粉,好的粉皮经得起在锅里熬制,不会散断,吃的时候也是根根分明。红薯皮粉是怎么做的呢?我是见过的。有一年冬天,我在田间闲逛,在邻近的村庄里,碰到小时候的一个同学,她长得圆润壮实,圆脸红扑扑地像苹果,笑起来眼睛弯成了缝。她很早就结了婚,嫁到附近的村落里当了主妇,此时她正在田间太阳底下做皮粉。为了保持红薯鲜甜的原汁原味,要不厌其烦地将红薯在擂钵内用手工磨成浆渣,再将浆渣用纱布过滤,经过漂洗、沉淀、结块,得出雪白的粉浆。拾柴火烧一大锅沸水,将清水化开的粉浆浇进铁圆盘,沸水在底下一烫,一张圆饼形状的皮粉就出来了。皮粉的成型全凭经验,时间太短不易凝结,时间太长又容易干枯失去嫩滑的口感,恰到好处的时候,就将那个瓦青色透亮的圆揭下来,一张张晾到竹竿上,好像晾衣服一样。等晾到半干的时候取下来,切成细条晒至全干储存,这就是红薯皮粉丝了。
土八道宴席上的腌菜虎皮扣肉,有着浓厚的湖南特色。选材为上好的带皮鲜五花肉,修好边,确保外形齐整,将其表面扎许多细孔,便于进味,在水中煮熟,再入油锅炸,取出后用甜酒汁涂抹表面,或用红糖汁调酱油涂抹上色,浸入热汤,如铸剑淬火一般,表皮呈现虎皮一样的酱色纹理,捞起切成条块后,加入腌菜与干辣椒,再上蒸笼蒸入味,上席前扣入碗中。而汩罗土八道的独特之处主要在于腌菜。上好的腌菜是要到相熟的农家去收的,夏天阳光炙烈的时候,摘了菜园子里吃不完的白菜,细细地用清水洗干净,剔除杂草和土沙,用竹匾装了,放到太阳底下去晒,晒干后用麻袋装起扎紧封口,等土厨师傅闲时上门来取。
土八道上还有白切肉两碗。由土厨师傅清早采购新鲜猪腿肉,买回来后切成大片,黄姜剁成碎米状加入,并倒入胡椒粉酱油味精盐等调料,将肉片与调味料搅拌均匀后,一片片摆入盘内,大火煮至烂熟,油而不腻,入口飘香。这道菜大约是最适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场景了。
餐席上还少不了一碗墨鱼排骨汤。早年,海产是内陆宴席上的珍稀物,鲜海产受制于交通运输的不便,海鲜干货自然便成为了首选。一碗墨鱼排骨汤也是土八道的重头戏。干扁的整条墨鱼,小时候我们总觉得它有一股咸臭的味道,并不喜欢,但是大人觉得金贵得很,中间那条白色的墨鱼骨是要小心翼翼地取出留起来的,据说有药用功效。墨鱼泡发后切成细丝,和排骨一起炖,墨鱼独特的海域气息和家常排骨的香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那或许满足了人们对海的遐想吧。
汨罗江畔的宴席,自然少不了河鲜的参与。土八道的最后一道菜必是鱼,寓意年年有余。一般采用整条鳊鱼,打上花刀,撒上盐淋上油,加入生姜片、大蒜、剁辣椒、豆豉,上柴火大灶蒸数十分钟,待鱼肉的鲜嫩与辣椒的浓烈充分渗透,便可上桌。鳊鱼肉质细嫩,算是淡水鱼中的王者。
举办宴席的主家,往往此时一派热火朝天,各种烟火缭绕炉灶并用,行人宾客往来穿梭,相熟的亲戚乡邻帮忙端茶倒水,迎来送往,人间因着这一幕温热的烟火气,变得热烈欢腾起来。人情往来是乡间生活的重要节点,你来我往,熟人社会的温暖与牵绊莫过如此。是宴席也是团聚的理由,土八道承载了人间悲欢,奔走在赴宴路上的人,参与了一份别人的人生,同时也将自己的生命参与进去。在婚宴的间隙,或又可促进新的姻缘。有时它又变成了悲喜交集的接力,一个生命诞生接着另一个生命的枯萎,如宿命一般轮回。乡间土厨也在不断地改良,在土八道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新的菜式、加入了海鲜牛羊肉等高档食材,雨棚也换成了更为坚固宽敞的欧式大棚。人间悲欢聚散,还在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