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一般叫阿姨会叫某某亲。
小时候,我听大姐姐们这样叫大人,我觉得怪难为情的。因为我们家不是一个习惯直接表达亲切情感的氛围。
她是村里人的光明亲
我奶奶就是村里人的光明亲,也就是光明阿姨的意思,叔叔伯伯们叫她光明亲,爷爷奶奶们跟着他们的孩子也叫她光明亲。
因为我爸爸是村里建造房子的,我妈妈是村里做衣服的,所以来我们家借点小工具的邻人很多。
“光明亲,在耶?"
"在的,在的,在猪屋,出来了哈!”
“光明亲,那个滚筒我们家借取用几天哈!”
“用,用,用!随便用哈!不客气!”
她不是个好相处的奶奶
过去,我把她与邻人的对话,当成她没底限讨好村人,怕得罪人,因为我从小到大,都觉得她的笑、她的好说话是装的。
因为她在我们家面对我们不是这样的:
面对妈妈,她是挑剔的,永远都不满意,永远都看不上我妈。
面对爸爸,她是畏缩的,但是又想耍作为母亲的傲气,又很怕她儿子吃亏。
面对我,她是风云变化的,突然就开骂,从菜园骂到河沟边,从坡下骂回家里。
面对弟弟,她又心疼我弟老实被堂弟唬住,又看不上我弟懦弱。
面对她其他的子女,左看不上,又看不上。
从我记事起,我的记忆里的她,从未消停。
一是每个月总要找个借口闹几次,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说自己命苦,尤其是爷爷车祸过世后。
那时候,我不太懂我没什么这么反感她闹,后来我化解了和爸爸的冲突后,觉得她太伤我爸爸的心了。因为当年爷爷车祸,就是去爸爸的工地路上发生的,我没有跟爸爸核实,但是根据当年的种种发生,以及村人的口舌,我是能感受到爸爸心里的愧疚的。
可是,奶奶一不如意,她就开始闹全家。我觉得她不考虑我妈妈有多难,当时我的视线里还没有意识到爸爸的痛,我只觉得我妈妈当人媳妇太忍了。我也觉得她不考虑,我大半夜总是要被她突然一声嚎叫吓醒。
二是她对我的责骂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我炒菜油用多了,她骂;我洗衣服水用多了,她骂;我洗澡时间长了,她骂;我尿床了,那简直可以骂几天。
我恨过她,不死不休
所以,我恨她,我过去想到她只有恨。我特别渴望她不要活那么久,因为我实在不想我以后的人生活在被骂的阴影里。
直到2020年初,她离开,我的恨却没有消散。我真的没办法说,她不再我就原谅她对我所有的伤害了。
当我发现随着她过世,我的恨还在,太煎熬了。所以,我隔离和她的一切。
从2016年10月,我开始接触释放情绪和觉察内心,我迈过了和爸爸的关系之痛,和前夫的恩怨纠缠,就是不想面对和奶奶之间的恩怨。
即使,这一刻,我都能感受到神经细胞里存储的过去的能量,还在压制着我的神经活动。我甚至说气话,我宁愿不要我渴望的彻底自由自在,我也不想屈服于和她的恩怨。
这一刻,我其实替她很悲哀,一个人活一生,结果却与自己的亲人结了怨,太不值得了。因为她一生的夙愿,就是她的后人好,她走后有人惦记她。
我不知道她临死那一刻,是否有过反思,是否有那么一丝后悔,苛刻对待家人?
为什么她会成为那样的她?
今年年初,我找姑姑了解一些关于我从小的旧事时,我偶然知道她一些的往事。
我并没有想听,然而我在乎我姑姑。
听到姑姑说她最早是镇长的女儿,而且她爸爸很有威名,结果一两岁在冲突中,她失去了爸爸。妈妈改嫁给小地主,没几年斗地主,抄家,游街。后来,她因为成分不好,嫁给批斗她继父的贫农的养子,从此开启她既怨又恨的一生。
从镇长家的小小姐,到小地主的继女,最后只剩孤儿寡母面对战争年代,这样一个孩子成长起来会是怎样呢?
当我听到她的各种往事,我只是在事情上有了一个脉络;在情感上,我不愿意给她理解。凭什么她要那样对我呢?她的痛又不是我造成的。
我原谅你不是故意的,光明亲
我以为和她的纠缠就这么被打包搁置了。
今天晚上我在腌制泡菜时,突然想到她:那个姑姑伯伯口里,腌制泡菜很好吃的光明亲;那个村人口里,勤快人好的光明亲;那个舅爷爷口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光明亲。
她明明好多的才华,腌制泡菜,做村席,做酥饼,做各种炸物,放牛,整地,种菜,挑粪,田里的农活,绣花,做鞋……从外人的口中,农村妇女会的活计,没有她不会的,可是她一生活在儿时的惊恐里,活在被害里,一生用指责和抱怨来对待家人。
以前,我无法理解,再痛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明明现在儿孙孝顺,怎么就不满意呢?
这个月,当我进入我深层的恐惧,当我因为一点惊吓,跳起来责怪外界时,当我因为更多的记忆打开,崩溃大哭拎不出我的意识时,我突然理解一些她了:我如何要一个受了重大惊吓的忍不吵不闹,不怨不骂呢?
是,当她是奶奶时,她受的惊吓的确过去了几十年,然而她的神经里一直运行的都是带有过去恐惧背景的信息,她感受到的电磁波也是带有过去伤痛色彩的电流啊!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是不懂得自己的痛和怕,她也是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痛和怕。
感同不等于身受,没有亲身经历过同类的体验,没有一个中立的意识来观识,如何做到真正的理解?如果没有真正理解,又何谈原谅和放下呢?
现在的我还没有全部的消融完所以与她的伤痛,但是当下我可以原谅你不是故意的,光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