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红楼梦》第七十三回
一
迎春的乳母,就是玉住儿媳妇的婆婆因为赌博输了钱,就偷了迎春的金凤(一种项链之类的饰物)去典当行抵押,取了银两想捞回本利。
但玉住儿媳妇的婆婆一直都没有把金凤赎回来还给迎春,更让人无奈的是,迎春也没有向玉住儿媳妇的婆婆讨还金凤的意思。
迎春的丫环绣橘认为玉住儿媳妇的婆婆必须把偷走的金凤赎回来还给迎春。这是第一件事。
迎春的乳母和柳家媳妇的妹妹、林之孝的姨亲家坐庄聚众赌博。贾府查清之后,这三个大头家被逐出贾府,不再录用。
迎春乳母的媳妇玉住儿媳妇探得情况后,来找迎春,想让迎春向贾母帮她婆婆说情。这是第二件事。
很明显,赎回金凤和说情是两件事。
偷去的金凤必须交还,不能够因为赌博输了钱,不能够因为赌博被抓住被辞退,也不能够因为迎春不去向贾母说情,偷去的金凤就不用还了。
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偷金凤必须还这件事都是不能被勾销的。
可鸡贼的是玉住儿媳妇却阻止绣橘把她婆婆偷金凤的事去告诉王熙凤。注意,玉住儿媳妇在阻止绣橘去回凤姐。也就是说,她压根就不想去赎回金凤。那玉住儿媳妇想干嘛?
她接着说她婆婆本来想还金凤,但因为赌博输了钱,又被辞退,就耽搁了。
最后强调她婆婆对迎春的喂奶之恩,希望迎春为她婆婆说情。
你看玉住儿媳妇是不是把赎回金凤和说情这两件事混在一起说了,而且最后只变成了一件事——说情。
偷金凤必须交还给迎春这件事被玉住儿媳妇勾销了。
所以绣橘很愤怒,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那段话。
且不管这个情节的结局如何,单看迎春的丫环绣橘这个人就蛮有意思。绣橘在红楼梦里,乃至今天,都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自我认知比较清晰的人。
自我认知清晰的人一般都会具有三个特点: 处事遵循原则、善于控制情绪、做事懂得分寸。
二
很多时候处理事情不单单要迅速平定争息,更重要的是处理事情的过程能遵循一些原则,比如公平。
比如甲偷了邻居家乙别墅里的菜,结果那菜是一种有毒的花,甲煮了吃了,中毒身亡。于是甲的家属把乙告上法庭,想得到赔偿。
这个时候处理案件最快平定争息的方式是判乙赔偿。因为乙住得起别墅,肯定有钱,赔得起。但很明显这个判决是有问题的,因为它违背了公平的原则。
如果金凤是迎春自己弄丢了,那迎春的损失就由她自己承担。但金凤是玉住儿媳妇的婆婆偷走了的,那迎春失去金凤的损失肯定只能由玉住儿媳妇的婆婆来承担,而不能让迎春承担。
按照玉住儿媳妇的说法和做法,她婆婆偷了金凤,是不打算赎回来还给迎春的。也就是说,她婆婆偷了金凤,损失却要迎春来承担,这显然不公平。
可以看得到绣橘,包括后来的探春和平儿处理金凤事件都遵循了公平原则。
但由于绣橘是丫环的原因,再加上迎春懦弱的缘故,最终把事情处理好的人是探春和平儿。如果绣橘是主子,可能都用不着探春和平儿插手,当场就迅速地把事情处理好了。
说说探春,探春处理事情是很有原则的。
王熙凤小产不得已休息,面对贾府繁杂的事务,王夫人一下子就觉得失去了膀臂,只好叫探春等帮忙协理事务。
探春刚上台就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她的舅舅赵国基死了,按摩贾府的惯例,探春批了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赵姨娘不高兴了,直接跑到探春的办公室来闹,说探春给她舅舅批的丧葬费比袭人的母亲还低,让她丢脸了。
这个时候如果是迎春面对这样的事情,可能早就六神无主了,最终会闹得一团糟。
但探春没有。
她先翻帐本给赵姨娘看,这个很重要。帐本意味着惯例,意味着规矩,意味着准则,甚至意味着贾府的权力。
如果没有帐本,或者说探春没有首先给赵姨娘看帐本,那会发生什么呢?
首先,探春管理贾府事务,是协理的身份,而不是正式的身份,身份的合法性在赵姨娘看来是很成问题的。但如果换成王熙凤,身份的合法性就不是问题,赵姨娘一定不敢造次。
其次,探春刚上台,根基未稳,手下人个个心怀鬼胎。而鬼胎之王赵姨娘出头对探春挑刺,在愚蠢的赵姨娘自己看来,是顺应了民意。
最重要的是,探春是赵姨娘的女儿,在古代伦理纲常下,赵姨娘对探春几乎拥有舆论上的无限权力——赵姨娘对探春的血缘劫持也就有了合理性。
那么赵姨娘要求探春给赵国基的丧葬费多批一些,在舆论上就没有阻碍,所以就连李纨——协理一把手,也几乎是对赵姨娘的要求持默认的态度。
可见探春当时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但探春拿出了帐本。这样一来,探春的处事权力瞬间得到强化,处事根基也因为有了帐本的加持而稳固。至于赵姨娘的血缘劫持,也因为帐本的出现,探春可以把它勾销了——此时此刻,探春最重要的身份不是赵姨娘的生身女儿,而是赵姨娘的上司。
帐本的出现就意味着公平。假如探春任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批赵国基的丧葬费,那就是对其他所有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的不公平。
由于遵循了公平的原则,接下来的事情探春就顺理成章地处理好了。赵姨娘从理直势壮怒气冲冲地来,到理屈词穷“没了别话答对”,到生拉硬扯“气得问道”,再到底气空虚“只管还唠叨”,到最后夹在众人里尴尬、无趣、窘迫,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姨娘已去”。
所以你可以看到自这件事情以后,赵姨娘没再在重大事件中刁难过探春,贾府的其他人也没敢再小瞧探春,而是人人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了。
三
绣橘见玉住儿媳妇搅泥混水,就是不愿意去赎回金凤,很生气很愤怒,就说了一句:
“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注意这时候绣橘还称玉住儿媳妇为“嫂子”。
哪怕玉住儿媳妇在开始刁难她们主仆,绣橘还是称玉住儿媳妇“嫂子”。这确实是一种涵养,而涵养一定是以善于控制情绪为前提的。
红楼梦里不善于控制情绪的典例就是晴雯,动不动就骂人,动不动就爆粗,动不动就撵人。
非常善于控制情绪的典例是王熙凤。
贾珍把秦可卿的葬礼操办委托给了王熙凤,其它的不说,单看王熙凤怎样处理宁府迟到的人。
王熙凤卯正二刻,也就是早上六点到了宁府,哭过秦可卿的灵柩之后,开始处理事务。
这时有人迟到了。迟到的人到得王熙凤跟前,“张惶愧惧”。按王熙凤的性子,应该是大发雷霆才对。一则她向来威重令行,几乎没有人敢违逆她。二则她在来宁府之前就已经反复对宁府的人强调过不许懈怠。
但王熙凤没有,只对迟到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把她放在一边。
因为荣国府的王兴媳妇来了,王熙凤跟她一番交接之后,把领取银两的对牌交给了她。
刚要说话,荣国府的四个人又进来,交接过程中王熙凤居然还能立刻指出那四个人帐目中的错误。
然后王熙凤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张材家的,便问,张材家的回了,又是一番交接。
最后才把迟到的人拎出来处理。先把迟到的人打二十板子,接着惩罚间接责任人,就是迟到的人的领导来升,最后再重申禁止迟到。结果怎样?自然是“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
先不管迟到,等处理好王兴媳妇、四个执事人、张材家的事务,这才去处理迟到事件,这得多好的情绪控制能力。
假如王熙凤一见迟到的便大怒,那如何还有余力去处理其它的事?其它的人又如何敢在王熙凤盛怒时来请示汇报?那事情一件堆一件,一件积一件,秦可卿的葬礼就不用办下去了。
再来看看晴雯,由于晴雯的情绪控制能力极差,所以她几乎就没有妥善处理过一件事情。
帮宝玉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摔坏了。宝玉只说了晴雯几句,晴雯马上情绪大爆炸,搞得宝玉也在暴怒中说要赶她出去,这是宝玉唯一的一次要把屋里的丫头赶出去。
春燕母亲在怡红院打骂新收的干女儿芳官,这违反了贾府的规矩。袭人赶紧制止,但没用。晴雯也出去制止,不用想一点效果都没有。最后还是麝月出马,对着春燕的母亲一段三四百字的话,春燕母亲就“羞愧难当,一言不发”了。
四
最后一点是把握分寸。这一点做得最差的就是赵姨娘。
贾环向宝玉讨要芳官的蔷薇硝,因为是他人所赠,芳官不愿意给。刚好她自己的蔷薇硝又用完了,于是就把茉莉粉凑合着给了贾环。
贾环拿回家后很开心,把茉莉粉当蔷薇硝送给了彩云。彩云一眼就认出了不是蔷薇硝,而是茉莉粉,并告诉了贾环。
贾环得知以后也并不在意,见贾环不在意,彩云也就收下了。
但你看看赵姨娘的反应,真让人大跌眼镜。
彩云都能明白贾环的心意,收下了茉莉粉。赵姨娘却突然向贾环发难:
“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也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成人的世界应该是冷静、平和、理性的世界。但赵姨娘的话却充满了暴躁、愤怒、情绪,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分寸。
再看看她是怎样骂贾环的:
“你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
这话哪有一个母亲的分寸?对贾环羞辱、攻击和打压,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母亲应有的慈善、包容和爱护。
还有更让人震惊的是,最后赵姨娘竟然跑去跟芳官干架了!
姨娘是什么身份?是主子的妾,在分享主子的荣耀和福泽的同时,应该也具有主子的尊严和威望才是。比如周姨娘,贾府中就从来没有人刁难过她,连说她坏话的人都没有。
但赵姨娘这一架干下去,只有卑微、野蛮和龌龊。与丫环打架的行为,又哪里还有作为一个姨娘的分寸?
回看绣橘。
虽然愤怒地怼玉住儿媳妇,也愤怒地啐玉住儿媳妇,但她始终就没有扑过去跟人家干架啊,这是作为一个中间人应有的分寸。
另外,绣橘虽然可怜迎春,也恼迎春,但她始终没有强逼着迎春去讨金凤,也没有私自去回王熙凤。对比晴雯私下里把坠儿撵出贾府,绣橘是不是也始终守住了作为一个丫环的分寸?
再看看探春。
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不知死活,嬉皮笑脸地对探春进行搜身。
探春先是雷霆惊起,干脆利落地给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
王善保家的对探春搜身,作为一个下人,已经是对探春,对主子的侮辱和挑衅。
所以探春给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可以说是在自卫。但探春并没有扑上去撕打,也没有叫下人去打王善保家的。也就是说,就自卫本身,探春很有分寸。
探春随后说了一句话:
“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搜检大观园是王夫人授的权,在贾府是合法的。尽管反对搜检大观园,但探春并没有阻止王善保家的等人搜查,从头到尾都没有——探春把握规则也有分寸。
最后探春还说了这句话:
“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着,我去领。”
挨了那一巴掌,虽然纯属是王善保家咎由自取,但她毕竟是刑夫人的陪嫁,身份自在,不可忽视。打了王善保家的,多多少少肯定会伤及刑夫人,所以探春会说去给刑夫人陪礼。
但要注意,探春说的是“陪礼”,而不是“陪罪”。也就是说,探春自己清楚,她打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只是礼节上不得已的错漏,而不是处事上的过失。
探春对于责任的界定,分寸也把握得极好。
五
忽然想起孔子的话: 随心所欲不逾矩。
这应该是对自我认知清晰的人最简洁的概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