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彩虹下的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01.

荷塞从公寓里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的,通常下楼的旋转楼梯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平台。平台的一侧是堵高耸的石墙,说是石墙也不确切,墙体中空,有一扇接一扇的拱形窗户,每扇拱窗旁都立着一座雕塑,有手持权杖的、有身着长袍的。荷塞依次扫过来,白色大理石赋予了雕塑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但他一个人物也认不出来。不过,比这些雕塑更引人注目的大概是最中央的那扇拱窗里坐着的一个穿红裙的女人。她背对着他,背上的蝴蝶骨突出,头发是黑色的,随意地在脑后绑成一个鬏,和散乱的碎发一起飞舞的还有她那硕大的裙摆,轻盈飘逸的质感给蓝天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荷塞又盯着天际看了会,天上挂着一道彩虹,但有说不上来的怪诞感,好像颜色和一般彩虹相反。就在这时,红裙女人突然回头,那张脸倒是有些眼熟。荷塞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在哪里见过,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女人双手一撑,纵身跃入山石之间。荷塞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喊叫,还是女人的坠落,天上的彩虹突然碎了,像玻璃渣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随后,又有个男人像风一般从他身边跑过,他伏在那个女人坠落的地方,张望了一番,随后转身,掸掸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荷塞惊醒了,原来是个梦。他摸了摸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反复回想。他突然意识到梦中那个女人是本国一位出名的演员,去大洋彼岸的好莱坞闯荡一番,倒是颇为成功,她被他们叫什么来着,“西班牙野玫瑰”?她现在好像还和一个美国人在约会,就是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他鼻子里发出了短促的哼的一声,也不知道是对于整个传闻的嗤之以鼻,还是对于自己竟然梦到这种毫无营养的娱乐八卦而心感羞愧。

隔壁的儿童房突然传来了哭闹声,荷塞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薄被,空的,他这才发现苏菲不在。最近,小儿子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苏菲常常窝在儿童房的小床上,将就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她带着黑眼圈出现在餐桌边,双手握着咖啡杯,有气无力地朝着荷塞说早上好。

荷塞翻了个身,睡意很快袭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就鼾声阵阵。

02.

荷塞就职于巴塞罗那的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没什么名气,但他倒也设计过几座建筑,比如萨拉戈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停车场,以及一个名字不值一提的小镇上的一家幼儿园。现今这年头,建筑师的名字自然不会被刻在他所设计的建筑上,工程队也希望省时省力,所以成品基本都是功能性建筑,艺术性差了点,也完全谈不上什么令人名声远扬。不过,一谈到建筑师,外行人还是习惯性地问有没有代表作品,这时,荷塞总会搬出停车场的例子,并且反复叮嘱对方,若是到了萨拉戈萨,不妨去看看。

一大早,到了办公室之后,荷塞这才想起来,下个月部门出游的意见征询表还没有填。他抄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疾步往茶水间走去,一边走,手还忍不住一边反复按动圆珠笔,笔头伸出又缩回,咔嚓咔嚓的,像是给步伐配上了节律。

部门出游是每年一次的活动,一来是放松心情,二来也算是采风,给设计工作添点灵感。征询表贴在茶水间的门上,荷塞推了推鼻子上的方框眼镜,看下来,选项有三个。第一个是市区的一座走青春艺术风格的宫殿。第二个是巴塞罗那以西的一个建在山间的修道院,名字有些绕口。最后一个,也是毫无新意可言的一项,就是高迪建筑。

荷塞想不明白为什么秘书每年都会把高迪建筑作为备选项目之一。要想看圣家堂或者桂尔公园,下班了地铁坐七站或者开个车过去就好了,就那个点,还能保证是游人如织,都不知道是看人头还是建筑。他毫不犹豫地在第二条上画了一道竖线,又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每项选择的人数,应该就是山间修道院了。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哼着小曲,返回办公室。

03.

苏菲把两个孩子分别送到学校和幼儿园后,便急匆匆地赶往玛丽医院,今天有台肾脏切除手术,而她是这台手术的麻醉师。

病人的情况有些复杂,肾脏里的肿瘤已经像攀援植物般牢固地依附在血管周围,几乎没有分离的可能性。但如果不加以切除,肿瘤早晚会扩散到其它脏器,危及生命。权衡利弊后,最终还是决定手术摘除。主刀医生因为担心出现腹腔大出血的情况,特意准备了大量血袋和各类侵入式监护仪。

手术前,苏菲就莫名地感到惴惴不安,她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以为是自己低血糖了,又特意找了两片葡萄糖含片含在嘴里。后来,她才知道,这大概是预感吧,预感这一天将成为她麻醉师生涯中最艰难的一天。

这是第一次,病人没能在手术台上挺过来。一切都结束了,苏菲瘫缩在角落里,手术衣和手套上还沾着血,她用手背蹭了蹭额发,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从腹腔里涌出的鲜血,耳畔不断重复的是主刀医生在大喊O型阴性,还需要更多!他们在打结,在止血,她双手颤抖地打了一剂又一剂的肾上腺素,可什么用都没有。手术台上的那个男人面色灰白,如同一尊蜡像,心电图上波峰波谷被拉平,变成了一条直线。一个护士把苏菲从墙角拉了起来,她脱下手术衣和手套,狠狠地扔进垃圾桶,手脚冰凉地往办公室走去。

苏菲呆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忘记了时间,也没有胃口吃东西。下午两点刚过,电话突然响起,让她猛然一惊。是幼儿园来的,老师说,小儿子一个倒栽葱,从游乐场的滑梯上掉了下来,受了点皮外伤,但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哭着要妈妈。麻烦家长来把孩子领回家。苏菲答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苏菲试着从椅子上起身,可双腿还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法挪动。她拨出了荷塞的电话。接线音显得遥远而漫长,似乎过了一整个世纪,荷塞的声音才传过来,“去幼儿园接下孩子吧,他又摔倒了。我这里走不开。”她在听筒里听到回音,那声音简直不像自己,空洞无力,不含任何感情。

04.

近来,荷塞明显感觉到了,苏菲好像总是心不在焉。

晚饭的时候,荷塞照例抱怨起了幼儿园的日常安排。最初的切入点总是小儿子在幼儿园午睡,回家后精力充沛,常常折腾到午夜。第二天,他不得不灌下三四杯咖啡,瞪着带血丝的双眼,一侧肩膀不自然地抽搐着,勉强应付老板交代的活儿。今天他又有了新的素材。

“从滑梯上摔下来,还不是第一回了,也不知道老师们都怎么做事的!”荷塞怒气冲冲地舀了一勺海鲜饭,狠狠往盘子里一甩。

通常情况下,苏菲会辩解一番,比如,“你知道的,所有幼儿园都会午睡。”或者“好不容易在离单位近的地方排上了队,收费还不贵,就不要抱怨了。”但今天,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晚饭过后,苏菲把盘子一个一个放进洗碗机,她突然嘀咕了一句,“莱娜前段时间辞职了,急诊室的压力太大了。”

莱娜是苏菲在医学院时的同学,后来又一起在玛丽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在不同的科室,莱娜遇人不淑,至今未婚,而苏菲已经结婚生子,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人的友情。

荷塞也认识莱娜,一个幽默风趣的胖女孩。苏菲求学时形影不离的旅伴、他们婚礼上的伴娘、孩子们的教母,都是她。他明明知道这对苏菲来说意义重大,但不知怎么的,话从嘴里蹦出来的速度远远快于脑子思考的速度,“是因为来急诊室的男人都缺胳膊少腿吗?”他自以为幽默地回答了苏菲。

苏菲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荷塞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他想道歉,可小儿子冲过来拉起他的手,“爸爸,快来陪我搭乐高。”他只能起身离开。

一整个晚上,苏菲好像更加沉默了。

到了睡点,荷塞没什么睡意,拿着小说在床上左右辗转。他侧耳倾听,儿童房里读故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又等了一会,苏菲这才进来,头发凌乱地挡住了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她钻到毯子里,示意荷塞把灯熄了,随即便翻身背对着他,连一句晚安好梦都没讲。荷塞往她身边拱了拱,直到两个人像勺子一样贴在一起,“莱娜的事情真对不起。”他轻轻在她耳畔说道,手也伸到睡衣里,环在她的腰上。“我太累了,荷塞。”苏菲挣开了他的手,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不一会儿,卧室里响起了荷塞均匀的呼吸声,苏菲把眼睛睁开再闭上,可无论怎样,眼前总是一团黑,她感觉有个小人手臂乱舞着,在坠入无尽的深渊。她摸到床头的木板,抓住,这才感觉落了地。

05.

部门出游那天的早上,荷塞才想起来还没和苏菲说一声。他掐着表,眼看快迟到了,着急地抿了一口咖啡,又轻轻地在苏菲的脸颊上啄了一下,“亲爱的,今天不用等我吃晚饭,单位出游,要去郊外的一个什么山,你们和外婆尽兴玩吧。”

苏菲的眉毛扬了扬,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了一句,“我妈最近身体不好,可能要休养一阵。”

荷塞没细想,哦了一声,他把T恤掸掸平,连帽衫套上,去鞋柜里找了双运动鞋,赶忙下了楼。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天是周五,市里很多儿童博物馆、动物园都免费开放半天。通常苏菲的母亲会带上两个孩子去玩,如果苏菲不忙,也会陪着一起,但荷塞会避免同行。他对于岳母的养育方式不完全赞同,但也不想引发任何冲突,干脆就让她们好好享受独处的时光。他又看了眼手表,开始往地铁站跑。

要参观的那座修道院叫蒙特塞拉特修道院,是位于蒙特塞拉特山间,这些都是在区间列车上从同事口中得知的。

荷塞打趣道,“这么拗口,我今天晚上和苏菲说,她肯定觉得是我编的骗人的,这要造成夫妻关系失和了,怎么办?”

他们七嘴八舌地笑他,“荷塞,你装的吧,这大名鼎鼎的锯齿山你真不知道?”

“不是说,每个加泰罗尼亚的年轻人至少会来这里看一次日出吗?”

“还有,你家苏菲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通过缆车可以到达山中修道院的建筑群。一路开上去,荷塞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又叫锯齿山。山体奇特,是由一块块巨石堆砌而成,崎岖不平有如锯齿。修道院嵌在这样的群山之中,红顶白墙,有了种静谧安详之美。

下了缆车,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修道院走去,可还没穿过庭院,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在荷塞心头升起。他转了一圈,环视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其实没怎么费劲,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庭院东边的石墙和梦中那个红裙女人坠落的地方一模一样!

荷塞顿了顿,像只偏离航线的小船,他脱离了人群,不自觉地往石墙走去。石墙中有很多扇拱形窗子,辽阔的天空和巍峨的山峦被它们切割成半圆形,但风景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残缺。每扇拱窗旁立着一个约三四米高的雕塑,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放在雕塑的底盘上,冰凉的触感随之而来。哦,不是梦。

荷塞在拱窗前的长椅上坐下,机警地打量着每一个过往行人。虽说已经到了初夏时节,但山间还透着丝丝凉意,并没有看到什么身着红色长裙的游客,他稍微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静坐了多久。太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影子很短,然后又逐渐歪斜,开始直射眼睛,荷塞转了个身,面朝锯齿山的方向。视角变得开阔起来,不再有人影晃动,他看见石缝间生出的绿色植被,如同在山腰上拉出一条条绵延的绸带。

就在这时,一个利落的身影撑着拱窗的窗台,一跃而上。荷塞的目光随之移动,是个年轻女孩,皮肤白皙,不过一身漆黑,穿着马丁靴、破洞牛仔裤和小皮衣。她在窗台上坐定,脸朝外,背倚墙,双膝屈起,手勾在腿上。可没过一会,她突然站了起来,双手高举。荷塞心头一紧,也僵硬地从长椅上跟着起来,往前半步,双臂呈环,盯着她的背影,似乎想随时抓住她的双腿。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看到她皮衣后面用加泰罗尼亚语写着的“自由”两字,随后她转过身,跳落在庭院坚实的地面上,很快就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荷塞噗嗤一笑,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几分不羁,总觉得世界在和自己作对,要与之抗争。那时收入还行,支出也不少,朋友都是酒吧舞场里的,迪斯科厅的舞球不闪烁了,也就谈不上认识了。总之,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幸好遇见了苏菲,苏菲在郊区有块小地产,常带着荷塞去“过日子”。他们打理花草,晒太阳,修整小屋,有时也无所事事。他原来看不上的“老年人的退休生活”竟第一次让他在精神上有了富足的感觉。是她把自己拉到了生活的正轨上,荷塞常常这么说。他的嘴角荡开一丝笑容。

有人把手搭在荷塞的肩头,他又是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事们,“荷塞,怎么今天这么浪漫?一个人在这看风景。”他们推搡着,笑着。荷塞不耐烦地朝他们摆摆手,“别吵啦,快走开。”

06.

去单位之前,苏菲先绕道去了趟妇科诊所,今天要帮母亲取报告。

大概是在两个月前,母亲出现了咳嗽和发热的症状,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平常的感冒。用了药,但情况起起伏伏,一个月也不见好,胸口更是出现了疼痛感。苏菲想着母亲的既往病史,她决定带她去妇科医生那里做个涂片采样。在结果出来之前,苏菲总感觉有把利剑高悬头顶,她试图压抑这种在迷雾中无端猜测的情绪。白天还好,可夜晚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在坠入黑暗的深渊。她想这是她自己。

从医生诊室出来的时候,苏菲的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像只被猛禽盯上的小鸟,慌张得不知道该舞动翅膀高飞,还是蹦跳起来逃走,以至于半飞半跳的,看起来十分狼狈。她按了两次电梯下行的按钮,可电梯都没来,诊所里的护士在喊什么,她这才看到电梯门上贴了张纸条,“待维修”。她赶忙转向楼梯间,出门后还撞到一个修理工,单肩包里的涂片化验单掉了出来,那个穿蓝色工装裤的维修工想帮她捡起来,她像母兽护崽那样,一把夺了过来,哆嗦地塞回包里。她明明避开了上面的文字,可不知道为什么那行字又窜到她眼前,“乳腺组织有异物,癌症局部复发,需尽快安排化疗。”

苏菲到了单位后,第一反应是去急诊室找莱娜,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莱娜已经辞职了。她掉头离开,回到办公室,摸到电话想给荷塞拨过去,才想起来他今天部门出游,只好又放下了听筒。她在座位上坐立难安,便顺手把桌角的报表拿了起来,她瞪大眼睛,可纸上的单词变幻出重影,她用手指一个一个压着,它们这才没有越飘越远。她瞥了眼角落里的单肩包,哦,不对,那张转诊单要给放射科医生送去,她又急忙起身。

快晚上八点了,荷塞还没有回来。孩子们嚷着要玩水彩画,拗不过他们,苏菲只好给桌上铺了报纸,颜料盘摆好,水杯和毛笔一人一个。苏菲在桌边坐着,思绪放飞,她时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始终没有人影。面前的画纸由纯白变成彩色,他们跑到她的椅子前面,争着给她看,“妈妈,这是只独角兽。”“妈妈,看我的,我这里有只小乌龟。”两个人棕色的卷发蹭在苏菲的手臂上,有点痒,她像从梦中惊醒般,一下回归了现实。她轻轻揉了揉他们的脑袋,“嗯,真好看。”她又往门口望了一眼,还是没有人声。

把孩子们都哄睡了,苏菲这才发现自己的白色上衣上沾满了颜料,她把衣服浸在水池里,又去衣橱里找了一件。

她的手拂过一件红色衬衫,停了下来。这是十多年前荷塞送她的,她几乎没有穿过。她一直觉得红色过于艳丽,自己相貌平平,性情温和,根本撑不起这份似火的热烈。更重要的是,荷塞在衬衫左胸的位置缝了一块带英达洛(1)图案的布,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临时起意。这个手举彩虹的小人更是让这件衬衫揉杂了妩媚和纯真两种毫不相干的气质。荷塞说过,苏菲就是他的英达洛,不,是比英达洛还要好千百倍的幸运。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菲始终把它挂在衣橱里,没舍得收起来。

苏菲把衬衫拿在身前比了比,还行,她把它套上,领口的丝带打成蝴蝶结。她的右手不断摩挲着那个彩虹小人,轻声道,“也请给我带来幸运吧。”

(1)英达洛, Indalo, 手举彩虹的人物形象,在西班牙被视为幸运符。

07.

荷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家里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亮。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来,这才注意到阳台上的背影,是苏菲。

她双手扶在栏杆上,领口处的两条丝带被夜风带起,轻盈地飘荡在空中。路灯的光柔和地打在她身上,周身漾起一圈光晕。荷塞静静地看着。红色?他突然一个激灵,苏菲根本就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他又想起了那个梦,手上的塑料水瓶咣当一下落了地。他冲进卧室,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一把攥住苏菲的手腕,“苏菲,你没事吧?”他急促的喘息声就好像刚刚穿越了千山万水。

苏菲转头看他,眼睛有点发红,“荷塞,我觉得好累啊。”

荷塞的手不敢松,搂着她一起坐在阳台的长椅上,他问她怎么了。苏菲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一些画面,夜晚哭泣的孩子、手术室里没有挺过来的病人、辞职的莱娜,她想开口说出这些站在她肩膀上舞动剑戟的小恶魔,但荷塞这么一问,她突然觉得自己矫情,反而一句话也冒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她握紧了荷塞的手,“我妈乳腺癌复发,情况不好。”把堵在胸口的石头袒露出来,好像它的重量也减轻了一些。

“哦,我的天哪。”荷塞回握住苏菲的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嗯,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两个人办法多点。”迟疑了片刻,他这才又打破沉默。

夜晚的风拂在两个人脸上,楼下好像还有热意的喧嚣。荷塞的思绪一下子跳到十多年前,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也是这样,和苏菲并肩坐在巴塞罗那海滩边的礁石上,他带了这件红色衬衫,还笨拙地缝了个英达洛。明明早就想好了说辞,是作为不小心在餐馆弄脏苏菲衣服的补偿,可就是拿不出手,连掌心都变得汗涔涔的。远处的海浪翻滚,近处的椰林晃动,苏菲倒是一副享受的样子,没说话,这下荷塞更着急了。后来,礁石旁来了一位老太太,她从布袋里掏出一个饭盒,喵喵喵,礁石缝里跑出几只小猫,围在她身边亲昵地转圈。饱食一顿后,一只小花猫竟毫不认生地跑来蹭他们俩的裤腿。苏菲笑了,荷塞赶忙借机拿出了这件红色衬衫,他记不太清楚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无非就是“谢谢你,苏菲。”或者“你就是我的英达洛。”这样的蠢话。

荷塞摩挲着苏菲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所以你现在把我们的宝物英达洛都请出来了,放心,我们一定会一起渡过难关。”

苏菲点点头。

荷塞又轻轻凑到苏菲的耳畔,“老实说,你刚才吓了我一大跳。”苏菲不解地看着他。“我最近做了个奇怪的梦,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要寻短见,好像是某个电影明星,她丈夫还是男友的没有救她。”苏菲听后双眼圆睁。“但我们不一样。”荷塞指了指苏菲、自己和儿童房的门。

就在这时,房内传来了小儿子的哭泣声,两个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笑了。苏菲准备起身,荷塞按住她的肩膀,“我去吧。”

08.

苏菲母亲的治疗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着。荷塞揽下了接送和陪伴孩子的活儿,苏菲则花上更多时间陪伴母亲,虽然身体状况并不如意,但精神层面倒还不错。可能对于曾被生活的巨石绊倒并几近坠入深谷的人来说,他们更珍惜,也会拼尽全力去维护拥有的一切。苏菲被母亲的意志力深深感染,有时她竟说不上来是谁在给予谁力量。

夏末秋初的时候,荷塞的父母北上探访,他把孩子们托付给父母。一大早,就拉着苏菲出了门,他没有告诉苏菲要去哪里,只是说去户外散散心。

在区间列车上的时候,苏菲大概就猜到了。她说,是不是去蒙特塞拉特山。荷塞诧异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因为年轻的时候去山上看过日出。荷塞点头,他刚想说蒙特塞拉特,又觉得舌头打结,慌忙改口叫了锯齿山。他想起那次部门出游的情景,同事们都打趣他竟连这山这修道院都不知道,他双手蹭了蹭裤子,现在突然觉得有一丝窘意。

和苏菲一起从缆车上下来,那座熟悉的庭院很快映入眼帘。荷塞朝着修道院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示意苏菲往这边,苏菲却拉起他的手,往反方向走去。

巨石之间铺有石梯和行步道,荷塞和苏菲拾阶而上,在山中穿梭。山里的天气有些阴晴难料,一下子是黑云压顶,疾雨来袭,他们站在石块垒成的浅穴中,听着雨滴击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不过一会儿,金色的光芒又从乌云的缝隙中迸发出来,在滚圆的小水珠上折射出彩虹色。雨停了,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往高处走。

修道院的建筑群越来越小,变成了缩在巨石怀抱中安睡的婴孩。天气完全放晴时,他们已靠近山端,便在一块大圆石上抱膝而坐。

苏菲指着远处残破不堪,连房顶都早已不见的石屋,对荷塞说道,“你知道吗?以前修道院里的僧人们因为无法忍受世俗的侵扰,有些就跑到山上来了。盖简单的石屋,吃简单的食物,还挺佩服他们的。”说完,她又把头扭到阳光底下,闭上眼睛,仰着脸,像朵逐日的向日葵。

荷塞起身,环着石屋绕了一圈,要是以现代建筑师的眼光来评判,他一定会说毫无美感、极易坍塌。但这样一个栖身之地对于几百年前的人的意义,他又觉得无从下手。他默默地回到苏菲旁边,坐下来。

大概是骤雨刚过不久,天际之间拉出一道彩虹,横跨蒙特塞拉特山之上。荷塞突然有了个想法,他跳到碎石地面上,瞄准了彩虹的中心位置,双手高举,变成了一个托举彩虹的人。他对着苏菲高声呼喊,“苏菲,快看,代表幸运的英达洛来了。”他扭了扭腰,做了一个鬼脸,双腿叉得很开,半蹲着慢慢朝她走来,再一鞠躬,像是要把彩虹交到她手上。

苏菲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下山之后,荷塞和苏菲再次穿过修道院的庭院,荷塞又看了眼东边的石墙和拱窗,它们依旧坚挺地立在原处。他记得梦里作为旁观者那种惊慌失措的恐惧感,可现在他握着苏菲的手,是暖暖的。现实总比梦境来得好,他突然觉得有些开心。

那天晚上,苏菲也做了一个梦。不过开头不再是坠落深渊的小人,而变成了手举彩虹的荷塞,她猜自己笑了,好久都没做这么甜的梦了。

锯齿山山景和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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