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两年,对他们每个人的家庭情况,整个系的同学都可以如数家珍。有些连着几年得到了名额,有些在某年得到了名额,有些还学乖了,会在之前尝试拉票。
01
班长王敬小跑着上讲台:大家等一下,有个事提醒下。
安徽人,小个子,说话总带着点不自信。他用力拍拍黑板,试图吸引着全班被饥饿引诱的注意力:今天必须把贫困生奖学金申请表格交给我,过期不候啊!
大家依旧闹哄哄,却也在嘈杂中传递出了“知道了”的信号,随后一哄而散,奔向食堂。
我和几个室友走在一起,路过食堂买了饭,选择回寝室一起吃。
大大,表格你交了吗?老二问老大,显然是王敬提醒的事。
我也没交呢。老三探出脑袋说,贫困生证明家里寄出还没到,等会去快递处看看。
那咱们写完一起交呗。老二提议。
我给你们带过去,下午正好要去院办公室,一准儿碰上王敬。老七是团支书,她自己也要了申请表。
一旁听着的我,有点呆住。八人寝室,四个人申请贫困生奖学金,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想到初高中时候,学校也是有贫困生资助的。但就那几个人,几乎全年段都知道他们的家庭状况。相比一般家庭,的确困难了些。而那些同学,在平时会刻意保护自己的尊严,唯恐因为贫穷,就被带着有色眼镜看待。
离开熟悉的家乡,去天寒地冻的北方求学。气候食物令我不习惯,贫富差距似乎也和想象中的不同。
回到温暖的寝室,饭后大家各自忙碌。我忍不住瞥一眼老三,她麻利地收拾着床铺,床后铁架上摆放着护肤品化妆品,繁多却不凌乱。
老三是延边人,父亲在电视台工作,母亲是设计师。这样的家庭,是贫困户?
在我思忖的时候,她换下衣服,下床开始收拾衣柜。刚打开柜门,衣服就像披萨里的芝士,溢了出来,她忙不迭接住。
所有人中,老三的衣服是最多的。
我的疑问更多了。
晚上和她一同从图书馆回来,吹着凉爽的晚风,我有点扭捏的问,那个...你家里很困难吗?
老三一愣,随机反应过来,没有,你说那个贫困申请吧?
很多并不困难的人,都会去申请的,只要你在家能开出贫困证明。大家都这么干,我不干就亏了。再说,国家的钱,不拿白不拿。
她说的理所应当,我心里转不过弯。
02
申请表上交后一周,王敬在课后再次扯着嗓子通知:今晚自修室211,进行我系贫困生奖学金评选,大家都要来参加。
那时候我都是晕乎乎的,听到“奖学金”三字,以为成绩是唯一评定要素,无非奖励对象在贫困生中产生。
当时学校有两种奖学金,一种其实应该叫贫困生资助,只要能拿出贫困证明都可以申请,但往往“供不应求”;另一种才是我想象中的奖学金,只是名额特别稀少,成绩须很拔尖儿。
吃过晚饭,和室友们早早来到了211教室。
名额以系为单位,我们系两个班,总人数72,根据比例有7-8个名额。
到了教室才听说,申请的人需一个个上台,讲述家庭情况。为了上台方便,前几排全坐着“候选人”。我们听众被挤挤囔囔的堆在最后。
可能考虑到上台讲述人数过多,王敬随意的讲了些开场白,就宣布接下去来一个个上台,不费事抽签了,就按座位次序来。
开学不到两个月,有一个月在军训。除了室友和偶尔认识的同学,大多数都还陌生。他们一个个上台,有男有女,似乎都是有备而来。
听了一两个之后,我从好奇,已然变成了无聊。
讲述中的困难总是相似的:农村出身,兄弟姐妹较多,家有耕地,或无劳动力,或遭受天灾,或病从天降。只有两个人,让我印象深刻。
张大志是前几个上台的。矮胖的身材,总有种做厨子的外在天赋。有点少白头,长得比较着急。他是我较为熟悉的男同学,因为总帮着我们寝室在高数课上占座。
平时讲话一点方言没有,可是一上台,他就满口的“俺”:俺家是农村的,上头有两个哥哥,低下有个妹妹。俺奶奶和俺爸身体不好,只有俺娘干点活。俺家还有一头猪......
听的我莫名尴尬,有种看农村电视剧的既视感。
另一个是唐小堂。他的名字特别,前阵子在图书馆碰到,我注意到他在看张小娴的书。当即记住了他,一个男生,看张小娴,有点怪怪的。
他比一般男生瘦弱,到了台上有些局促,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我家是四川唐山的,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波及到了,家里厕所和厨房塌了。我爸前几年去世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所有重担都在我妈身上......
他好像总是穿着那两件T恤,同一条牛仔裤。身边走过没有烟味,见到人都是腼腆的笑,马上就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我打算把票投给他。
四个室友上去讲了,大概比较了解,听着不真实,尤其是老三的。
待三十多名同学一一上台,还要集体投票。
这一环节显得粗糙多了,没有投票箱,大家随便从笔记本上撕一页下来,写上7-8个名字,交给班长,就完事了。
没有公开唱票,没有当场宣布结果。
碍于情面,我写了4个室友,其他胡乱写了两个。
03
竞选的时候兴师动众,出结果却悄无声息。
消息是老七带回来的,说名单贴在院门口的公告栏上。老七和张大志入选了。
唐小堂呢?
没有。
哦。我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其实对于竞选这回事,我抱有很大的怀疑,相信许多人也一样。贫穷不是才华,上台做一番公开讲演,就可以展示的令人心服口服。唯一的凭借——贫困证明都可以作假,口说更加无凭无据。
那是哭穷,比惨。比谁脸皮更厚,比谁更会编纂,比谁更加无耻。
作为评选的投票方,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价值。仅凭他们的“表演”,如何判断谁是真正需要资助的人。
我认为唐小堂该获得名额,他就一定贫困吗?也许是他更高明的表演或包装呢,恰好引我上钩。
谁是真正需要资助,公平与否,早就是一笔糊涂着了。
更何况,最终投出的票,被当做怎样的处理,我们都是一无所知的。极有可能它们都没被打开、计算,就被扔进了垃圾桶。
不公平之后,还有暗箱操作。
没有选上的室友只是抱怨了几句,就没了声响。
明年再选过呗~老二笑嘻嘻的说。
还是那句话,国家的钱,不拿白不拿。拿上了是意外之财,拿不上也不觉的失落,反正年年有机会,人人有机会。
04
寒暑假的时候,回家和高中同学聚会。她们一些在南方上大学。
你们的大学怎么决定贫困资助该给谁?你们参与投票吗?我问她们。
不太清楚,这种事除非是班干部,基本不关注啊。好像听说有些不是困难家庭,但也开出了证明,去申请资助呢。
那你们会组织申请者上台讲述家庭情况,然后投票吗?
太夸张了吧,闻所未闻。
一点也不夸张。
大学四年,这样的比“穷”竞选大赛就组织了四次。同样的申请者,同样的讲述内容。
到了后两年,对他们每个人的家庭情况,整个系的同学都可以如数家珍。有些连着几年得到了名额,有些在某年得到了名额,有些还学乖了,会在之前尝试拉票。
张大志是四年都得到资助的同学之一。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他的“乡土口音”获得神效,引起了较多同学的同情。
他算是系里面的风云人物。当时作风偏保守,谈恋爱的小情侣偶尔出去开个房已经是时髦的了,出去同居就算是桃色新闻了。张大志从大三开始,就和女朋友(另一个院系的)出去同居,一时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能你会说,出去同居怎么了,贫困生难道不能和恋人同居吗?
话没有错。没有规定说贫困生一定要做出个贫困生的样子,穿着破旧的衣服,吃饭从不点晕菜,非要一副穷酸模样。
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钱财的自由,都可以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只是目睹了整个申请过程,我的心里有点闷闷的。
近来网上“冰花男孩”备受关注。有人写到:冰花男孩不乏偶尔性,但事件的发展路径,却是必然。很多类似的事件,基本都是这种“偶尔被发现——爆红网络——现实救助”的轨迹。
深以为然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几年前大学里遇到的比“穷”竞选大赛。
证明造假被大家默认,“不拿白不拿”是一贯思维,加之暗箱操作,真相早就模糊。
仔细想想,又有谁能准确判断呢。
这只是一笔名为贫困资助的款项,具体作何用途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去较真。
可是,不穷的人领了“善款”,真正贫困的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