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大概是在五点五十分才失去力气,直坠下火山的另一头。学校里的阳光也没了踪迹,照灯在酝酿着热度,先是黄了一阵,才射出白光来。几盏挂在顶棚的已把操场衬得发亮,地上影子很多,分辨不清大人小孩的,仅是一个人就有好几道。那些身影在朦胧的暮色里,交织在一片喧闹中,拍球声,呐喊声,哨声……
颂歌响起来了,是六点整。学生嘴里念着祷词,低着头颅,手在胸前比划。学校壁钟哒哒哒地催促着,就在光阴几欲重来回光返照的时候,夕阳完全沉没在山峦的袅袅青黛里。我想这下是挣扎不了的,只好放弃这个忧伤的念头,蚊子在旁侵扰我的边境,壁虎伺机而动,夜灯在卢塞纳的街道长龙般点起,椰林的晚风拼凑出些凉意,这个时候,海洋才有了呼吸。
我在院子里一架儿童滑梯上坐了一会儿。风弄得蒿草此起彼伏,眼前是一片嘈杂、明亮的夜景,有鸟雀在树上拍翅膀的声音,还有大地的余温使蛤蟆鼓足了勇气发出的连续不断的低鸣。一只猫的侧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动,我掉过头去看它的时候,发觉我完全覆盖在榈树的阴暗里。我现在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光,从我那悠闲的动作和我那两脚稳踏在草坪上的姿态可以看出,这院子的天空都是属于我的。
于是我视察我的领地,寻找那些熟悉的植被和气味。以往学生追逐我养的猫的情形不再有,修女校长先前几天向我提出交涉,那些流浪的猫扰乱学校环境,留下的粪便,以及经常弄翻垃圾桶,使得家长们都有了怨言。我被禁止养猫,对此那些夜宿客我并没有多少同情,虽然会期盼着养过的猫良心未泯,但现在希望它们不再回来,哪怕无家可归。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一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又想起那些猫儿们,与我一同蛰居此地的。它们一见到学生就会躲藏,到了绝路就逃进厨房。我怒斥着那些孩子,猫儿在我脚下依偎。回过神来之后,我又听见猫的叫声从墙角透出来。墙外青芒树梢上挂着天空的游丝,轻轻地浮荡着……
墙壁那里,曾葬过猫。我很少经过,我怕暴露出累累白骨,和任何皮毛。墙角是死的城堡,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葬猫永久的寂寞。天空一些云忙着在走,月亮陷入云围里时,快要被埋没似的。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烁着,又像星星全都陨落下来,跌在我周遭,还真稀奇。
今夜院子里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学生们的离开才使这里变得寂寥。我思索着,还是热闹好,太过清静了就觉得活着很清楚,连衰老的痕迹都开始爬满脸庞,至此鬓发微霜,髯须满面。
嘴里念叨着不知从何处看来的歌谣:今夜长,今夜凉,谁家的孩子没有娘……
而我好像是个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