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与庄子约会
——读《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最后一句有两层意思。其一,“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指出惠子大前提不成立:惠子质疑庄子,这一行为本身就表明惠子感知庄子理解庄子,恰恰证明“事物之间能互相感知”。其二,“我知之濠上也”,则再以自己的“知”重申自己关于“认知”的观念:你看,我就在濠水桥上感知了鱼的快乐,事物之间的确是能够互相感知的。
——内容摘要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阅读经典,常常感叹于古人的思想和智慧。譬如庄子。
历史深处的某天,一如这个季节,春风骀荡,闲闲地,庄子与惠子约会在古濠水桥上……
(一)
庄子名周,道家代表,战国中期的思想家。一般认为,庄子诞生于约公元前369年,去世于前286年,活了八十多岁,是一位寿命较长的学者。有说他原是楚国公族,是楚庄王后裔,因乱迁至宋国。但又有说他是宋戴公后裔。司马迁《史记》有庄子简短的传记,认为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并记载了他礼拒楚威王聘请的轶事,说“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大体能反映他的思想。
庄子有《庄子》(又称《南华经》)传世。据《汉书·艺文志》,《庄子》原有52篇,但今本存33篇。一般认为,内篇7篇是庄子所作,外篇15篇和杂篇11篇是其门人或后学者所作,托名庄子。《庄子》多寓言、譬喻,形象生动,文采飞扬,神异而睿智深刻,“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刘熙载),被认为是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之一。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庄子与惠子是一对好哥们,就像电影里的周星驰和吴孟达,相爱而又相杀。不过,这是一种误会。惠子(施)生于公元前390年,年长庄子足足二十多岁,庄子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惠子大概就声名远播了。这样看来,庄子当是惠子的“小友”,惠子则是庄子“老友”,两人其实是忘年交。与庄子不同,惠子是政治人物,曾较长时间担任魏国的宰相,主导、参与了不少政治活动;不过,惠子又是一位学者,《庄子·天下》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他是名家代表,与庄子同为思想家,又都是宋国的老乡,这些大概是两人成为好友的原因。《庄子》里,惠子是庄子的辩友,凡庄子出场,往往有惠子相伴,只是看不到惠子年长的优势,很多时候是惠子臊着脸被庄子讥刺。不过惠子去世后,庄子伤感地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这里的“夫子”应当含有“老师”的意思,很多时候庄子是站在惠子的肩上的。
读《庄子》,常常疑惑,一介平民,庄子的学问来自何处?他的思想又如何产生?作学问,做思想家,需要一定的条件。老子是王朝图书馆长,孔子“博学好礼”并屡有入仕担任官职,他们都有不低的社会地位和便利的学习条件,有深广的学问和深刻的思想还不足为怪。可是庄子呢?没有确切的史料说明他的生活状况,只是在《庄子》可以看到一些雪泥鸿爪。最初家庭应当有良好的经济基础,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教育,这当然与他是贵族后裔有关,他的身份并不寻常,这也是他后来与诸侯淡然相处的底气。可是既然不屑做官(做过一段时间的漆园吏),他就不再是贵族而只能是一介平民,是一个小人物,要解决生存问题,要处理生活琐事。《庄子》里的一些故事表明他并不是经营生活的好手——或者他本就无心(不屑?)经营生活,因为他是伟大的思想家而不是世俗的生活强人,于是他生活困顿,裹着破布衣耷着坏麻鞋。他可以觐见王侯,可以大喇喇地向王侯借粮救急,也可以一脸鄙夷地讥刺国相,应当不是因为他是贵族后裔,而是因为他学问高深,影响太大。
《庄子》各篇,大多是围绕一个主题词,用寓言阐述各个层面的内涵,不少寓言自成一体互不关联,读起来有跌宕跳脱之感。大概庄子每天都在冥想,神游太虚,一有灵感就立即记录,再借助神异的想象,用有趣的寓言阐释冥悟。这样一想,似乎《庄子》也不神秘。
(二)
庄惠“濠梁之辩”是中国文化里的著名典故,出自《庄子》外篇《秋水》,当是庄子门人或后学所作。《秋水》主旨是探讨人对自然的认知,但后半部分的六则寓言与前半部分河神海神的对话结构上既不关联,内容上也各成一体,主旨也多与“认知”无关,末两则《惠子相梁》和《濠梁之辩》极有可能是后学者作为庄子逸事而附在文末。按《濠梁之辩》确实不同于《庄子》里诸多神神怪怪的寓言,放在《世说新语》里就是典型的名人轶事,风雅得很。
唐初成玄英在《庄子疏》里说“……在淮南钟离郡,今见有庄子之墓,亦有庄、惠遨游之所”,都认为有历史遗迹了。看来确有其事。有学者考证,其事发生在惠子罢相奔楚之后。作为魏国宰相,惠子当然要维护魏国利益,他是当时合纵的组织者,主张联合齐、楚抗秦,自然成为秦国连横政策的剪除对象。于是张仪来到魏国,诱使魏国背离合纵依附秦国,又进而取代了惠子担任魏国宰相,惠子无法,很狼狈地出奔到楚国。濠水本是淮河支流,在今安徽凤阳(已干枯),其时正是楚国治内,“濠梁之辩”大致就应是惠子奔至楚国的时候。至于庄子,是与惠子一同出奔到楚国,还是本来就在楚国,亦或是后来到楚国,不得而知,反正这时他们是凑到一起了。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庄、惠漫步在濠水桥上。岸上绿草茸茸,杂花生树,桥下鳞浪层层,鲦鱼出没。此情此景,庄子自然感叹说:“这白条鱼真快乐啊!”本来只是即景生情的一时感慨,可是身旁的惠子却较真起来,随即从逻辑上质疑庄子。其实庄子的愉悦,惠子未必不感同身受,可就是想和庄子说道说道。起初或者只是一时的戏谑,可是渐渐就发展成严肃的学术论辩了。
对两人的论辩,好事者总要分个对错输赢。有一种看法认为从逻辑角度看庄子处于下风,末了不得不诡辩,把“安”的意思从“怎么”替换为“哪里”,回答惠子说“我知之濠上也”,于是乎就说什么两人一力辩一巧辩一较真一尚美云云。这种看法非常牵强幼稚,只是从字面解读“我知之濠上”,用浅薄的理解生套古人,用世俗的心机推想智者,把庄子惠子看成了斗嘴顽童。而更关键的是,这样理解使这场流传千古的论辩无丝毫意义可言。
评判两人的论辩,关键是对庄子最后一句“……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的理解。综观诸多解读,对这一句似乎都语焉不明,含糊其辞。究其原因,我以为都是未能充分关注到论辩的大前提。两人的论辩,隐含了大前提——两人不同的认知观念,涉及到两人的哲学认知:惠子认为“事物之间不能互相感知”,而庄子则认为“事物之间能互相感知”,两人心照不宣。惠子并不否认鱼的快乐,他只是质疑庄子能否感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其潜在含义即“事物之间不能互相感知”。面对惠子的质疑,庄子起初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顺着惠子的逻辑从侧面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但这种反击并未切中论辩的核心,因之最终庄子不得不与惠子“循其本”。这最后一句有两层意思。其一,“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指出惠子大前提不成立:惠子质疑庄子,这一行为本身就表明惠子感知庄子理解庄子,恰恰证明“事物之间能互相感知”。其二,“我知之濠上也”,则再以自己的“知”重申自己关于“认知”的观念:你看,我就在濠水桥上感知了鱼的快乐,事物之间的确是能够互相感知的。
必须提及的是,这最后一句,《庄子集释》“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后边标成逗号:“……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样可能误导读者,以为此句与后句“我知之濠上也”连起来只表示一层意思,进而造成全句解说不通。
前文提及,《庄子·秋水》探讨人对自然的认知,这样看来,虽然与前半部分结构上并不关联,但短文《濠梁之辩》倒也贴合《秋水》全篇主旨。在庄子看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万物都受于“道”,本属一体,相通为一,人与外物并无本质区别,这是他“知鱼之乐”的根本原因。撇开玄妙之极的“道”,《庄子集释》里评论说“庄子善达物情所以,故知鱼乐也”,意思是庄子善于体察外界物情,所以能感知外物。这与今天我们的生活经验一致,在一般人看来并无不妥,不过,在哲学家惠子看来,却有主观臆断的嫌疑。《庄子·徐无鬼》里说:“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淩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批评“知士”“辩士”和“察士”都“囿于物”,拘泥于事物之间的表面区别。就《濠梁之辩》看,惠子既是“知士”,也是“辩士”,也是“察士”,自然“囿于物”——拘泥于鱼与人的表象区别。
换一个角度看,两人的论辩还与两人彼时的心态有关。庄子得失不系于心,忘怀淡然,自然与外物共生契合,彼情彼景,当然心情愉悦。而惠子,正遭逢人生的巨大落差,做不到像庄子一样,濠水中的“鲦鱼出游”自然不能让他愉悦。
庄子对中国文化影响巨大,有人说,历代的文人,往往现实中以孔子自励,而在内心又以庄子自遣。几千年来,庄子给人们提供了心灵于俗世修炼的洞府。不过,就《庄子》来看,似乎不屑于“辩”的庄子其实都是在辩,在传达自己的观念,在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样看来,庄子哪有什么真正的忘怀?
2023—03—23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