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对于东亚国家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在东亚的历史上,除了君王大婚之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对于自己几时结婚,恐怕都不是太在意。
不过,一对六世纪的粟特[1]移民夫妻,却始终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当他们在长安去世之后,儿子们还将这个日期留在父母的墓中。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中的句子,却是这对移民夫妻的最好写照,只是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留下了另一段文字……
北魏孝明帝神龟二年(公元519年),是灵太后胡氏首次执政的时期,距离孝文帝迁都洛阳、全面汉化的改革,不过才20年,北魏却已是内忧外患交迫。束手无策的太后与王公大臣们,除了争权夺利之外,便是兴建佛寺、大作功德,《洛阳伽蓝记》中所回忆的洛阳佛寺,大多兴建于这个时期。
神龟二年6月7日,洛阳城中的公卿妃主们依旧醉生梦死,宗室亲王们身佩位高而无权的官衔,在朝廷中走鸡斗狗……那是个在汉文史书中没有任何记载的日子,那一天,洛阳城中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距离洛阳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一位26岁的青年尉各伽(Wyrk’k)抵达鄯州,他正要去见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来自史国的萨宝家族
尉各伽的名字是粟特语,可能是从狼(Wyrk)这个字派生而来,他的家族来自史国,沿着丝路进入北魏帝国后,以出身的国名为氏,就改为史姓。在粟特地区的诸国中,以东边的康国和西边的安国最大,中间则有曹国、何国、米国……等小国,史国的位置在康国南方,是通往帕米尔高原的重要隘口铁门关的必经之路,因而成为商旅往来的据点。
在粟特的风俗中,新生儿出生时,父母会在他们手心放胶、口中置糖,希望他们口中说话如蜜、得财牢固如胶。在男子十余岁时,就会随着父兄或长辈出外从商,即便是王公贵族,也会派出商队行商获利。
粟特人行商的范围北至蒙古高原、东至中国、西及罗马、南到印度,这些长距离的贸易都不适合单打独斗,因此粟特人会组成商队一起行动,其中,具有领导能力、德高望重者就会被推举为首领,在粟特语中,称为「萨宝(srtp’w)」。
粟特人在行商的路线上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城镇,进入中国之后,这种内部的网络也让他们进入中国后,也聚居在一起,建立自己的村落,在城市里则有自己的移民社区,能够领导他们的,一开始当然也是队商首领。北朝与隋唐的政府为了有效管理这些粟特移民,就设立了「萨宝府」,从粟特人中挑出有声望的人,任命为萨宝来管理移民。
尉各伽的家族,可能从他祖父开始,就是一个在移民中具有领导地位的家庭,继承着这个传统,在往后的日子中,尉各伽也担任了凉州萨宝一职,显示他在河西走廊的粟特移民中,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领袖。
名为黎明的少女
在尉各伽26岁那年,他终于完成了终身大事,在那个平均十余岁就可以结婚生子的时代,尉各伽可以说是「大龄剩男」了,他迟迟不婚的原因,我们并不清楚,但是他的家族可能正准备往长安移动、好追逐更大的利益。
于是,尉各伽跨过黄河,来到同样有许多粟特人聚居的鄯州,在鄯州的西平,他遇见了一位出生于西平的粟特少女,少女虽然出生于中国,却仍保留了粟特语的名字,她叫维优斯(Wiyusī),意思是「黎明」。她出身于康国,家族可能在西平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粟特文化中,并没有前生注定,一开始,尉各伽与维优斯并不知道他们的婚姻能走多久、能走到何方。他们的婚礼是如何举行的,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在粟特的商业传统中,即使是婚姻也会订下婚约,规范夫妻双方的义务与离异的各种条件,并由公证人签名,或许尉各伽与维优斯也有一份婚约,所以他们在多年之后仍能记得自己结婚的时间。
很可惜的是,绝大多数的粟特婚约并没有保存下来,晚于尉各伽夫妇两百年的一份婚约中记载,丈夫必须提供妻子衣服、饰品与食物,若是未得妻子允许纳妾,就必须送走小妾、并赔偿妻子三十枚金币…….等等。我们不知道尉各伽是否也如此承诺,只知道他们的感情似乎十分深厚,在他们墓中的图象里,也能看见他们并肩旅行的身影。
尉各伽夫妇生了三个男孩,他们的名字都与佛教有关,这与尉各伽本人与其先祖的祆教信仰相悖,或许这个影响来自于居住在中国较久的维优斯吧?
黄金年代
在尉各伽成婚后数年,从洛阳传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北方的六镇不满于朝廷的无所作为,竟挥师南下,将执政的胡太后与小皇帝投入黄河,又几乎杀尽了洛阳的王公大臣。不久,六镇军人内部又分裂,以高欢为首的人留在东边,其他人随着宇文泰奔向西边,双方各自拥立傀儡皇帝,分成东魏、西魏,随后又由高家和宇文家的后人篡位,成为北齐与北周。
在这些巨大的动乱中,尉各伽夫妇不可能不受影响,新政权积极地想在河西走廊养马、积蓄战力,又有意识地扶植商业、帮助地方的发展,同时在北方崛起的游牧汗国突厥,也想透过粟特人与西魏贸易、累积称霸北方的实力,在这种情况下,西魏与北周的粟特人得到政府的支持,大力地推展了他们自己的事业。
尉各伽显然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在他的墓中精细地描绘了他带商队与突厥人交谈的情形,也有商队跋涉于黄沙之中的各种艰难,有些时候,似乎维优斯也会与他同行。
于是,这个家族逐步从河西进了长安,尉各伽的官位虽然不高,却累积了巨大的财富,他的墓中有两幅宴乐图,显示了他们生前的生活,一幅描绘着他与妻子坐在宽阔的大堂中,看着堂下的歌舞、身前堆满了佳肴美饌(zhuàn)。
另一幅显示他们在葡萄园中宴饮,尉各伽与维优斯分别由男女仆从服侍,享受着音乐与美食,而维优斯终于换上了汉地的服饰,可能表示她在此时亦需与汉人往来或者接受了一部分汉地的文化,毕竟他们晚年生活于长安,与环境做出妥协应是必要的。
北朝末年在一般的史料中,总显得腥风血雨、杀戮四起,但是对粟特人而言,却是个充满机会的黄金时代,尉各伽显然是把握住了时机的人。
执子之手
不知不觉地,尉各伽已经不再是26岁的青年,维优斯也不是当初的少女,他们携手打拼,最终坐拥家财万贯、膝下子孙满堂。在他们结婚将满60年的前一个月,尉各伽病逝,享年86岁,在一个月后、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维优斯也随夫而去。
结发60年,古今能有几人?
尉各伽与维优斯的三个儿子,替父母的这段姻缘下了以下的这段:
凡生于此世间之人,无一能避免死亡。人们也难以完满地度过这一人世生活阶段(即人们难以活过人生之大限)。然而,更难的是在人间,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无意识地互相守望,走过这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甚至他们还将在天堂里携手共度这段岁月。[2]
在这个段落中,显示撰者并不认为一段长久的婚姻是理所当然的事,正因为体认到生活在世间的艰辛,才让尉各伽夫妇的婚姻显得难能可贵,同样是移民,有人夫妇反目、有人分隔两地,也有人虽然情深、奈何缘浅,不能白头到老。相较于第一二句「无一能避免死亡」的宿命感,撰者认为结为夫妻反而是一种偶然,而非命中注定。或许可以说,在粟特人的观念中,婚姻并非神力或者宿命所为,而是夫妇二人努力的结果,甚至比拥有长寿、超越人生之大限还要困难。
儿子们在父母的石椁上,刻上了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最后,描绘了夫妇二人乘着翼马、在祆教神祇的守护下穿过钦瓦特桥,到达永生的神之居所。
尉各伽夫妇携手走过了这漫长而圆满的一生,他们是生活在大历史下的小人物,并没有留下他们自己的心声或者更多故事,而是安安静静地在长安城下沉睡了一千三百余年,直到2003年墓葬出土,丰富生动的图象与汉文粟特文双语的墓志,引起了学界的瞩目,经过中日学者的重重考释,我们才得知了这个故事的粗略,[3]细节却没有更多资料足以左证,只能搁笔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