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外祖父已逝去十余年了。
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家度过的。从我记事起,外祖父便不似其他年老者的老态龙钟。他总是将那头有些微卷的白发染的乌黑,细细的用梳子打理,干净的面孔上还留着些当年的潇洒,精瘦的身板也总是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那时候,我最喜欢跟着他出去玩。他会给我买爱吃的雪糕,静静看着我吃完后替我擦去嘴角的奶油,然后告诫我别告诉母亲。我总是欣然点头,可转身便又忘记。外祖父被母亲责怪后却也不恼,只是下一次将雪糕换成了其他零食。
小时候怕黑,喜欢抱着外祖父睡觉。他总是会一手让我枕着头,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哼着歌。他的胳膊凉凉的,身上散着十分好闻的皂香,窝在他的怀里,令我十分的心安。
我从来都不羡慕大雄,因为我的外祖父就是我的多啦A梦。他在我的眼中几乎无所不能,古今中外说书戏曲,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教我唱《说唱脸谱》,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首学会的歌曲。还给我讲武松三碗不过岗后如何打虎,又是如何惩恶扬善。那时的我虽不大懂,却也在听过一遍又一遍后倒背如流。我从小便受中华文化的洗礼,以至现在还深受影响。
外祖父爱鸟,时常会买来几只麻雀。他会带着鸟笼下去遛弯,阳光晴好时便给它们晒太阳。鸟儿叽叽喳喳的,也为平淡的生活增添的一丝乐趣。我嫌麻雀丑,总不十分待见。外祖父却摸着他们圆滚滚的身子,乐呵呵地说:“这才好养。”
冬天来了,天气越发的冷起来。他将鸟拿进屋内细细照料,养的越发圆润,自己却日渐消瘦,病倒了。因为外祖父有哮喘,所以身体一直不大好。那一年,他病的厉害,住进了医院。那大概是我时隔很久之后第一次见他,本来就瘦的人显得更加单薄。他向我微微笑,拍拍床边示意我过去。输液管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手上的胶布白的刺目,我突然有些惧怕,内心一阵慌乱。我坐在外祖父的床边,不敢直视他。他身上没了好闻的皂香,充斥着难闻的药水味。我坐得十分僵硬,直到母亲拉着我离开,自始至终都未曾和外祖父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后,外祖父出院。那些鸟儿因为很久没有被仔细照料,身体早已僵硬。外祖父楞楞地盯着笼子,喃喃道:“怎么就死了呢?”
自从那次大病之后,他的身子就不似从前那么硬朗。不再养鸟了,只是靠在藤椅上听广播,也没了力气陪我下五子棋,陪我出去玩,我也没了雪糕吃。
我觉得日子这么静静过着也挺好。我以为外祖父可以等到我结婚生子,等到我的孩子喊他太爷爷;等到我牵着他的手陪他去赏星看月;陪他到头发花白,牙齿脱落,走不动路……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可这世界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那天,天空十分阴沉,飘起了小雨。放学时母亲提早来接了我,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无意间对视她却撇过头不去看我。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些红肿,心中涌出些不好的预感,却不知竟成了真。
我楞楞得盯着相框中笑的如往常一般温和的外祖父,脑海一片空白。母亲拉着我过去,柔声道:“去拜拜你外祖父。”我却慌张的向后倒退一步。屋内一片惨白,就如那次外祖父的病床一般刺目。我的心中突然一阵揪痛,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拉不动我,叹了口气便由着我。我蹲在客厅里,直哭到嗓子嘶哑才作罢,可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无声地抽泣着。
客厅坐满了来吊唁的宾客,嘈杂声此起彼伏,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冷清和空荡。冷风从门口直灌进屋内,吹的桌上的烛台忽明忽暗。我再不敢看相框里的外祖父,那分明的黑白色让我害怕。我也不敢去睡觉,在那个曾经每天他哄我入睡的房间里。
出殡的那天,依然下着雨。我没有去看外祖父最后的容颜,只是木讷的随着宾客们出了大堂。
母亲一直牵着我的手未曾松开,她的手,刺骨的凉。
我随着大人们上山,一路低头,不曾言语。当看到竖立的墓碑那刻,我才惊觉外祖父当真已不在了。不久前陪我玩耍,哄我入睡的他,现在突然就成了一堆无机盐,长眠在毫无温度的盒子里。
郊外的风雨越发的大,不知道外祖父冷不冷。
外祖父只陪伴了我短暂的七个春秋,在第八个春秋到来时,我已经一年没有吃过冰淇淋了。
母亲在整理外祖父物品时找出了一瓶酒。那是外祖父曾经说要留到自己六十大寿时候喝的。老人总说年龄中逢九必有劫,果然,外祖父终是没能熬过那一年,也未能有口福尝一尝他一直珍藏的好酒。
我们将那瓶酒打开,父亲微微用筷子沾一点给我尝,入口辛辣,回味却真真是香醇。
我以为,时光会渐渐冲刷一切,思念早已被我深深埋入心底,直到多年后,外祖父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是在一个游乐场,外祖父站在远处向我招手,我惊喜原来他的离开只是一场梦。正当我向他走近,地面却突然塌陷,外祖父笑着掉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里。
我被惊醒。
原来,这才是一场梦。
光阴荏苒,我也已长大,可惜,当我懂得如何去疼惜人时,他早已不在。
现在,我依然爱听《说唱脸谱》,爱吃冰淇淋。每当我戴上耳机,吃着冷饮,总还会想起外祖父。
那或许是,我唯一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方式。
那天,翻相册偶然看到了年轻时的外祖父,已经模糊的轮廓又逐渐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仍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那么瘦,那么帅气。
他笑,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