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星莹
•字数过万,文笔一般
•第三视角
•文中年代可能有些混淆,请勿计较
1900 年
说起泾阳郊外的这乱葬岗,虽说名字听着吓人,风和日丽的时候倒也明媚,只是下雨阴冷天会透着一股阴气,许是此处胡乱葬的人太多,有冤有恨的亦不在少数,加上人们对这种地方总是心有忌惮,难免鬼由心生,自己都渗出一股凄惨之气。
穷苦人家没有祖坟地界的,往往拿薄棺殓了尸体找个干净处下葬了;死在街上无人认领的乞儿流浪汉也常有收尸人用竹席一卷胡乱埋了;再来便是被官府处刑的犯人,无人认领,衙役们心气好时随便一埋,没耐心时往乱石上一堆任此处野狼腐鸟啃食也是有的。
邹林每回去山里拾木柴都要经过这个晦气地方,幸好从小来来往往惯了,十来岁的孩子倒也不甚害怕。
这天下了学,望着天色还比较亮,他便叫上村头的兄弟李义一起去山里边界捡点树枝当柴火用。
经过这走惯的乱葬岗,不经意地瞥见东边坡头似乎新起了个坟。
按理说,乱葬岗起新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奇就奇在这新坟比以往邹林所看见的任何一个穷苦人家所起的都要来的大一些,虽然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石头却堆得老高老高的,让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李义见兄弟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那座坟,笑道:“今天早上新起的。”
“垒得可真大啊”邹林不由问道,“谁家的呀”
“不清楚,我今早去拾柴正好看到他们在埋人就去凑了热闹,看动手埋的好像是吴家的小厮们。”
“吴家人怎么会埋在这种地方?”
关于吴家,只要是泾阳这块地的人,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当地首富。邹林更是清楚得很,他就在吴家东院大当家开办的新式学校读书,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大当家仁济,给了很多补助,像他这样的穷苦乡村少年是怎么也读不上这种学校的。
“可不是嘛”李义赞同地点点头,旋即又露出一副要说什么机密的模样凑到了邹林的耳边:“我听说啊,埋的好像是个朝廷钦犯……”
“啥?”
李义努了努嘴,补充道:“就是前不久吊城楼上示众的那个”
邹林立刻想起前段日子上学经过城楼时看到的那个身影,高高地吊着,迎着阳光,看不真切模样。下面张贴着的告示大致说逆贼在吴家东院谋刺太后与皇上,被护驾的陕西总督当场剿杀,尸首悬挂于此以儆效尤等云云。
平时遇到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邹林最多讽刺一句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但牵涉到吴家东院,他心里就大大为之不忿了。
原本因为家里境遇贫困交不起学费被教书先生撵回家的邹林,能够在吴家开的学校里读书是有如再造般的恩情,而他自己在感激当家的那位少奶奶之余,更是对她钦佩不已,一个女子将偌大的家族经营得有声有色,可谓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了。入学时那大当家一番慷慨激励的陈词犹在耳边。
这刺客上哪里行刺不好,偏要连累吴家人,真是活该。
这么想着,邹林也学着周围不少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口水。
现在听说吴家人居然还给这没人认领的死人堆了那么好的坟,心念着大概也只有东院的少奶奶心肠那么好了,换了别人早让这尸体喂野兽了。
李义还在一边絮絮叨叨早上看人家起坟的热闹。邹林把脸一沉,转身往山里赶去了,弄得他这小伙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第一次看到那孤坟上出现人来祭拜已是三五日之后的事了。
邹林和往常一样下了课去山脚拾柴薪,回来经过乱葬岗时总忍不住往那孤坟瞅上两眼,虽然堆得高却总给人一种凄凄惨惨的寂寞感觉。这天却意外地看见有两个男人站在坟前,眼生得很,不像本地人,邹林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傻愣愣地待在后面看了起来。
那两人一心在祭拜上,倒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乡村男孩,亦或许不甚在意吧。
年轻的那个约莫二十上下,哭得悲戚,嘴里嘟囔着先生什么含含糊糊的话语,显然已伤心过度不能言词了。
一旁的中年男子,虽然看起来也压抑着极大的痛楚,却仍能保持冷静对着这坟墓倾诉着什么。
邹林离得远,听不真切,似乎大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又好像会继承遗志之类云云……
说罢,那人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酒壶与酒杯,斟了一杯倒于地上,复两回,将酒壶与酒杯搁置坟前,又拉起那哭得已瘫软在地的青年人,大声喝道:“振作起来,好好革命,这才对得起你先生。”
那青年人收了声,望了一眼孤坟,擦干了眼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地重重点了点头,旋即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背影已是挺直了的。
两人又拾掇了一阵,临行前对着那坟又是深深一鞠躬,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在一旁看着的邹林寻思着这两人可能是那孤坟里埋着的人的同伙,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看他们走得没了人影,第一次走近了那孤坟。
和料想的一样,没有墓碑,只是冰冷的石头高高地堆着。坟前是那中年人放着的酒壶,壶上贴着写有“西凤酒”的红纸。
邹林一时怒从中来,他在学堂里听说吴家那位少奶奶自从送走了太后皇上便一病不起,想来也是被这刺客惊扰的,像这样大逆不道祸国殃民之辈哪里配得上喝这种好酒。
一不做二不休,将酒壶里的酒往远处撒了个精光,然后一脚将壶和杯子给踢远了。
干完这些事,心里仿佛为那大当家报了仇般舒畅,便抱着柴薪匆匆家去了。
十数日后那孤坟上又出现了祭拜的人。
不是之前那些同伙,而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女人,于是邹林也就胆大了些,悄悄靠近了看。
其实这少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那坟那么在意,只是忍不住想要看与它相关的那些人事罢了。
那女子跪在坟前,穿着一身布衣,小家碧玉的面容倒也有几分姿色,此刻早已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了。
只见那女子一边哭得凄凄哀哀,一边从包裹里拿出牌位香炉摆在坟前,擦了打火石用纸点上香拜了拜后插于香炉中,又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几碟菜饭并碗筷酒壶酒杯布置上。作罢这些,才往后退了一步,复从包裹里拿出一刀黄色纸钱。
她烧纸钱时哭得更是伤心了。
邹林心想莫不是那罪人的媳妇,再一细看,那女子虽然看着年纪已不算小,却没有盘起妇人的发髻,依然梳着姑娘家的发辫。
正不得领,却听见那女子“少爷少爷……”的轻轻唤着。
邹林更觉奇了,万没想到这罪人竟然还是个有丫鬟的少爷,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干下这样的惊天罪事。
他本来打算等那女子走了以后去看看牌位,但她烧完纸钱又跪在那边哭得没完没了,终于耐不住性子,还是先去拾树枝了。
等邹林回来时,女子已经离去了。他走近那孤坟,香炉上的香已烧到了底,饭菜酒杯一应搁着,只有牌位被带走了。
他原本想着和那两个男人祭拜时一样将贡品给扔掉,但忆起那女子哭得如此凄惨,想来埋在这坟里的人活着时也是有朋友亲人的,现落得如此孤零零的惨景,也是可恨可怜。如果再做这种事情,似乎有违圣人之道。
死者为大,枉自己也读了几年书,竟还和一个不能言语且与己并无冤仇的人计较实在不厚道,一时也为之前扔掉他的供品感到羞愧。
微微叹了口气,少年慢慢走回了家。
吴家大当家出现在那座孤坟前,已是起坟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邹林大为惊愕,当好兄弟李义跑来告诉他时,他还大为不信,直到眼前确确实实站着那熟悉的身影时,才敢确信。
吴家的少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带上她的丫鬟和管家,寂寂寥寥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比病前似乎单薄了许多,仿佛一棵孤立无援的纤细小树兀自倔强地挺着。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窥视别人扫墓很不磊落,但邹林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以往一样,悄悄地靠近了,躲在一旁默默看着。
那少奶奶脸色苍白得很,只是深深地望着那高高的坟,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些其他什么似的,却是不发一言。
时间久得仿佛静止了。
女子的声音响起,暗哑得有些难听:“你知道吗,自从你走后,我病了好久,今天终于能够出门来看你了……”
说罢,又是久久的一阵沉默,就好像在等对方的回音一般。
“你说,我们永远在彼此的灵魂里,我永远都不会失去你……”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般用手拽紧胸前的布料紧紧地往里按着,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身形萎了一些,却叹了一句,“我……我只是无法停止想你。”
随后,便再也不言语了,只那样默默站着,脸上如戴了面具般的冰冷,全然不是邹林所熟知的那位明艳豪迈的吴家少奶奶,更似一具行尸走肉。
后来,她似是站累了,便靠着坟坐下,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坚硬的石块,温柔得好像它们是最轻柔的丝布般。
躲在近处的少年心中涌起一阵不忍,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很多事,有一些真相并不是现实里摆出来的那么简单,曾经一味认定的对错是非恐怕也并不那么绝对。
邹林不愿意继续打扰曾经予他再造之恩的这位女子与那孤坟相处的时光,悄悄地离了去。
快离开乱葬岗那地界时回头望了一眼,夕阳浓烈得仿佛要融化于地平线,染得那坟那人一片红色。
后来,邹林经常能够在那坟前遇上先前那位来祭拜的陌生女子和吴家的少奶奶,也被她们看到过几次。那女子每次来还是照例要摆饭上香烧纸钱的,偶尔看见有人望着自己,似被吓到,但留意到是个孩子,也不甚在意了。而那吴家少奶奶,始终只是静静地站着,站累了就靠着坟坐着,每次都会停留好半天,也不祭拜,也不言语,反倒看得叫人心里抽紧了。她看向邹林时,曾经让男孩大为紧张,后来他发现她的目光只是一片茫然地投向远方,魂儿早就不在身体里了。
然而出现其他地方的大当家还是和以往一样,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仍会开朗豪爽地笑着,还会抽空来学校鼓励他们这些年轻后生们,与眼前这个少奶奶判若两人。
邹林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或者说哪个才是她的真实。
1901年
许是碧空如洗,春风拂面,捱过苦寒之后万物欣荣,连心情都带着一股绿意萌芽的清新。邹林哼着街上听来流行的小曲去拾柴。
乱葬岗冬季又起了几座新坟,有穷人家挨不过冬死了葬了的,也有冻死在郊外的乞丐被随意埋了的。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没有哪座坟会堆得像那座那样高。
最近那孤坟周围长了一圈青草,甚至还零零星星地开了几朵不起眼的小花,虽然谈不上有多美,倒也衬得它不那么凄凉孤单了。
邹林特地跑过来留意了下,果然,今天坟前也放了数支梨花。
少奶奶她来过了啊。
自那梨树花期至了后,那吴家少奶奶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带一些梨花放在坟前,然后将之前放的开始枯萎的花带走。
全是粉得近乎白色的花儿,美丽如雪,宛若少女般娇嫩地盛放着。
邹林猜测那孤坟里埋着的人一定是极爱梨花的,所以少奶奶才会经常这样带给他看。
可能是总关注着这坟的事吧,少年竟在不知觉间对之中的人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开始的恨意早已烟消云散,他每每经过那里,总会忍不住去想躺在那冰冷土堆里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革命党,有个年轻人叫他先生。
他也是位少爷,有个忠心的丫鬟常常来为他祭奠。
而他对于吴家少奶奶而言,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少年不甚明了,只是心里觉得对她而言这一定是位非常非常特别的人。
几天以后,邹林将自家院里新载下的梨树幼树移植到了那孤坟后面。
这里土硬,能不能存活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少年干完活,拍拍衣服上的土,静静地看着坟前那几枝雪白的梨花。
暖暖的春风拂过,吹得草地上的小花微微摇曳着,心中竟是难得的宁静与孤寂,却也不难过,只觉得空灵悠逸,颇为自得。
一整个夏天吴家少奶奶都没有来上过坟,听说是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那个丫鬟页没有以前来得那么勤了,但她每隔一个月还是会过来一次,上一次邹林看见她,注意到她已盘了妇人的发髻,最初的哀恸也渐渐淡了,现在再来更像是为一位已经离去多时的亲人扫坟。
那些搞革命的同党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邹林是一次都没有再见到过了。
泾阳这地块虽说消息闭塞,但满怀好奇心的少年在上学下学途中,也会伸长耳朵去听街上那些流言蜚语,那些革命党似乎被朝廷追得紧,所以比以前更加行踪诡秘了。
他们应该是不会来了吧,他心想到,忍不住为那坟里躺着的人叹息了起来。
即便是十来岁的少年也隐隐察觉到外面的世界似乎在发生着些什么,但泾阳这小县城却是时光缓缓流逝着,一切如昨。
他回想起几年以前——那时自己还是个刚刚去学堂念书的孩子——这小县城似乎也曾热闹过。
朝廷热火朝天地搞着什么变法,这里也第一次有了新式学堂。大街上常常有人大声讲演着什么东西,连他这么个孩子的手里都被塞过一些不甚明了的宣传纸。
他记起自己曾有一次随着人潮去到那新式学堂里听人说课。他人生得小动作伶俐很容易便挤到了最前面,演讲的那先生站在高台上,映在孩子的瞳眸里显得又高又瘦。和书院里的讲课讲得快要睡着的先生不同,新式学堂的先生讲起话来抑扬顿挫高亢激昂。许是被讲话人的情感所带动,亦或是周遭人的反应热烈,即便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孩子也被感染得很是兴奋。
这样的热情如同潮水般一下子就将人们淹没,然而之后也如同潮水般飞快地退却了。
后来,那新式学堂被官府查封了。
再后来,那些读书的哥哥们再也不会嘴里念叨着什么维新,变法之类的话语了。
邹林听大人们说朝廷在追查什么乱党。
最后,泾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官府最后还是解封了学堂,吴家的那位女当家立刻出钱让它重新开办了起来。
因为学费便宜,还有一定的奖赏制度,原本因为家计越发吃紧而失了学的邹林被父亲送入了这所新式学校。
而此时距离他随人潮去听讲演已过了两三年之久。
邹林再次见到吴家少奶奶已是差不多进冬的季节了,却不是在那孤坟旁,而是在学堂里。那位大当家在外地谈完生意回来去巡视了一遍女子学堂和他们这里。泾阳的秋冬交际是灰色的,少奶奶穿着一身浅绿,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倒给人回春的暖意。
邹林有时候会有种错觉,仿佛那个站在坟前的冰冷女子与眼前的这位其实是两个人,她们拥有同一张面容,其中一个却已失了三魂七魄,不甚真切。
他不知道少奶奶回来后有没有再去上过坟,因为气候见寒,放学后天色变暗了起来,他最近总是早上去拾柴,不太有机会在傍晚的时候到那里,所以便也不再知晓那处的情况了。其实本来也无甚大事,即便去了,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人守着一坟罢了。
邹林唯一在意的是她有没有看到自己移栽过来的那棵小树,几个月的时间它已默默抽了条,虽然现在看起来光秃秃的,没个两三年也不会开花,却是自己对她与他的一点心意。
1903年
春
过去一整年并无大事发生,邹林将家里的诸多活计都交给幼弟去做,自己则是一心扑在读书上,一年下来倒是颇出成绩,年头先生便举荐他和另外几个优秀学生去城里新办的中学读书,开春就去。原本担心的学费和路费也由吴家资助了。
等诸事办妥已是春意暖融了。
邹林坐在院子里望着天际一弯勾月,心下自是一片清静。微风徐徐吹过,身后树上的梨花瓣零星飘落,空气里也蕴上似有似无的淡雅清香。少年蓦地想起自己曾将一棵幼树移栽到乱葬岗的坟头边上。
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是否也已经开花了呢?
如果开花了的话,那位少奶奶是否会感到安慰些,是否会在那树下露出笑颜呢?
竟是越想越着急起来,恨不得当下就过去看看,但夜里那处毕竟不详,多少有些忌惮,生生地等了一晚上。
第二天邹林起了个大早,兴匆匆地跑去乱葬岗,却是失望而归。
那梨树比他记忆中的长高了些,却依然瘦瘦弱弱的,枝叶也不甚繁茂,就更别提什么开个满树花了。
按理说一般种个两年都会开花,这树却长得如此贫弱,思来想去还是这乱葬岗风水不好,最多只能长些杂草野花之流,正气一些的东西竟是不见好的。
少年心里终究有股郁郁之气,却也无可奈何,便蹲坐在坟前,斜眼望着它,少顷,忍不住开口道:“埋在这里的这位,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死在大当家的家里?她为什么对你又如此在意?”
连珠炮似地抛出几个问题,却是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这也是当然的,他自嘲地摇摇头,都已经过了三年了,躺在里面的人怕是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他生前做过什么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都已烟消云散,也就是活着的人放不下罢了。
思及此,邹林顿觉自己和陌生的死人说话这一举动实在可笑,于是站起身拍拍尘土,回家去了。
没几日邹林便和学校里几个学生一起去城里的中学上课了。寄宿在那处,也就逢年过节回来,却是几年再未造访过那乱葬岗。
1906年
秋 乱葬岗
孤坟那棵梨树矗立在坟头,满枝头绿荫在北风的吹拂下略略染了些秋黄,虽然依旧谈不上高大,却是俊秀挺拔。
两个少年正在摆放着拜祭用的酒与杯盏。
邹林望向身边倒酒的吴怀先,心中一时涌上无限感慨。
同窗三年,他与怀先感情笃深,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学习,一起谈论时事天下事,一起批评朝政,竟是无话不谈。这位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早已从自己所敬仰的吴家大当家的儿子变成了至交好友,关于吴家的事情他便也从他处得知了许多。
这坟里的人,怀先管他叫康先生,早年曾在那新式学堂里做过山长,他支持变法,也办过一些刊物出过一些书。虽说朝廷围剿维新派,革命党人的时候销毁了不少当时的书籍,但怀先还是保留了一些。邹林有时便也借阅了来看。
挑灯夜读时,摸着那些纸张,细细研读着那上面的文字,他却是难以将写出这些词句的康先生和坟里那人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刻好友跪在坟前拜祭起来,他才有了这里面埋着的就是那位先生啊的实感。
怀先说,这里面埋的是他们吴家的大恩人。
邹林几次问具体缘由,他都不言语,只是微微摇摇头,终究不肯透露这恩情缘起何处。
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邹林便也不再追问了。
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将供在这里的酒倒掉,还一厢情愿地把这坟里的人当做吴家的仇人而愤愤不平,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邹林轻笑着自嘲,人有时候就是如此,肤浅地只认自己看到的,却从不曾考虑背后的因果;世间的事理也大致如此,被那些纷纷扰扰一叶障了目,糊了心智,便和众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跟着水流一味走着罢了。
怀先已经跪拜完了,退到了一边,望着坟似乎在想着什么。
邹林跟着站到正前方,跪在坟前,也斟了杯酒洒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跪拜间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个儿提时的下午,自己听着那不甚理解的讲演时,也是正对着那颀长削瘦的身影,然而面容是早已模糊不清记不真切的了。
直起身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开口道:“我似乎有些明白我娘了。”
邹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第一次看到我娘与先生见面,先生正在讲演,我娘定定地看着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紧得发疼”怀先靠着坟头坐下,继续说到,“讲演结束后,人们都散去了,我娘还是站在那里,先生便也注意到了她……”
邹林也跟着坐了下来,依然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好友的回忆。
“然后他们两个拥抱在一起,就像……就像久别重逢的……久别重逢的……”
他终究是没把那个词说出来,邹林心里却明白了。
吴家的大当家,吴家的少奶奶,吴家的寡妇,那些名号背后所指代的那个女人的难言之苦。
吴怀先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山岗,复又道:“康先生是位好先生,对我们这些学生尤为的好,他总说我们这些人才是国家日后的栋梁与希望。”
邹林留意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周遭的景致又铺洒上了那特有的颜色。
吴怀先和自己也一样被染上了那橙红色。
他低头看着手,听着身边人仿佛自语般的回忆,感觉好不真切。
“后来出了很多事情……等我知道的时候,康先生已经埋在这里了……”
“娘说他救了我们一家,没有他的话,吴家几百口人都得送命。”
“再后来,我告诉娘,好多年前她办厂时拿到的书册是康先生交给我送到她书房的,那时康先生让我什么都不要说……”
手上的橙红色似乎越发浓重了,邹林心里堵得发慌。
“我娘知道后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知道她又把那本册子放在了案头,常常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抚摸着那些字和贴在上面的剪报……”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怀先,却意外地发现好友神色如常。
也是,都过去那么久了,作为旁观者的好友终究也只是个旁观者。
他站起身,将手伸向他,轻轻地说了声:“咱们走吧”
吴怀先笑着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两个少年收拾一番,便往回村子的方向走去了。
快出乱葬岗的时候,邹林又一次望向了那孤坟。
日头已经沉下山看不见了,唯有余晖在释放着最后一抹光亮。模糊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那处,就像他过去捡拾树枝柴薪时看到的背影一样,坚定而又孤独地站在坟前。
他摸摸眼角以为自己有泪落下,却发现眼眶甚至都没有湿润。
那次以后,吴怀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娘与康先生的事情。
邹林自然是不会再问的了。
深秋即将过去,初冬尚未到来时,他们那几个优秀学生要被送去美利坚留学。
不消多说,自然还是吴家出的钱。
船开航的时候,邹林和吴怀先远远望着来送行的人们。吴家的大当家也站在其中,她眉眼间比以往添了几分风霜,毕竟是近40的人了,饶是精气神看着不错,也是岁月不饶人了。
怀先和自己向那些送行的至亲好友拼命挥手,此后的生活虽然不可知晓却也充满了挑战与机遇。
这时,邹林突然想起康先生有句话说的很对,他们这一批人业已作古,而革新的未来与家国的前途是属于他们这一批后生的。
1908年
春
邹林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快又回到了家乡。
在他与吴怀先一起留学的日子里,虽然短暂,却是所学所闻所知远远超过了自己在这闭塞小城闭塞国度十几年里所能知晓的一切学识。每一天都为世界之广袤,社会之进步,学海之无涯所震撼,如饥似渴地吸收这些新知,只盼日后回来能以他人之长来为落后的祖国尽一份力。
短短的一两年间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青年,国内的有志之士同样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他们的抗争。
同盟会筹划的黄冈起义与动防城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还有光复会的起义此起彼伏,虽然一个个都失败了,革命志士也相继牺牲,但清廷的统治显然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
每次收获关于国内局势的消息,这些青年们总是忍不住热血沸腾,为壮志未酬的前辈先烈扼腕叹息,恨不能立刻加入革命的队伍。
直到一个半月前收到吴家大当家病重的消息,这才一下子把邹林拉回了小家的现实之中。
临行前看着还精神抖擞的那位少奶奶竟在一年后的冬天一病不起,眼瞅着就要捱不到来年开春了。吴怀先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回国探亲,邹林也自告奋勇陪他一起回去,两个人向学校告了假买了船票在海上颠簸了一个月一番辗转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泾阳。
邹林并没有看到那位大当家的最后一面,他不是吴家人,自然是进不了内室的。只是知道回去后没多久这位泾阳乃至整个陕西都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在那阳春三月的日头里咽下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
吴怀先悲伤欲绝,几乎不曾昏厥,邹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这位好友,所能做的不过是默默陪伴罢了。
听说少奶奶病拖得有段时日,所以生意上和家族上的事情基本上都交代的差不多了。临死前只留下一个奇怪的请求。
“她说,她早就不是吴家的人了,所以不能入吴家的祖坟,把她埋在那乱葬岗里就好了”怀先说这话时迎着和煦的阳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邹林点点头,心下什么都明白了。
落葬那天,却是万里无云,春色明媚。吴家人心照不宣地在那孤坟旁掘了坑,起了一座新坟。
邹林自然也跟着去了,但见当年那棵瘦瘦干干的小梨树高大粗壮了不少,满枝头的梨花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浅粉色的花瓣飘舞洒落在这一新一旧两座坟上,去了不少悲意,只觉此情此景竟有一份动人之美。
一番祭拜之后,吴家众人纷纷离去了,只余下怀先和自己,还有那少奶奶的贴身丫鬟春杏。
见人群都走远了,春杏复又来到两个坟前,却是回头望了邹林一眼。怀先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林哥是我的至交,多少也知道康先生的事情,不用顾忌。杏姨,拜托了。”
那妇人微微一点头,转过脸跪在了坟前,将捧在手里很久的一只黄花梨匣子放在地上,又拿出一只精致的小锁开了匣子。
邹林有些好奇,略略靠前站了些,才看清里面并无甚贵重之物,无非是一些纸张书本罢了。
春杏点着了火折子,先将最上面一本册子的一角点燃了,封皮迅速泛黄卷曲了起来,露出底下的内容,似乎是一些新闻图片再加一些文字。不待邹林看真切,她又将一封写着“女子学堂”的信搁在了这烧着的书册上,随后是一些电报信,前两张写得满满当当,似乎毫不顾忌发电报所要耗费的重金,而后一张却是一片空白不明所以。火光明灭间,青年只隐约看到那收信人单称一个“莹”字,内容更复“两心相知,不负韶华”此类云云,想来竟是将那电报当做情书来写了。
虽然看得模模糊糊,倒也让这年轻人不觉莞尔。
最后烧的纸是一幅画,春杏仔仔细细地将它展平,捧在手里,仿佛回忆起什么似地喃喃自语道:“少奶奶,星移少爷画的就是去迪化那时的你吧。我记得你那时梳了姑娘家的辫子,一点都不像个寡妇,那样的年轻快乐。你拿鞭子抽走他的马时,我也在一旁看到了,当时能够捉弄那小少爷,大家伙别提多开心了。不过怕他找你麻烦,我便紧紧盯着他生怕他耍起少爷脾气,没料到那时你在那梨树下笑得开怀,他却是一脸痴痴愣愣地望着你,竟是一点都没生气。”
她又摸了摸画上那女子,复道:“想来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情根深重了吧。而后面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却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微微叹了口气,春杏将画也放到了火中。
邹林看着那画画得实在不甚高明,一棵树下一女子似乎手上执鞭,眼睛几乎笑成了两道弯,大笑着的嘴更是咧到了耳边,简直是几岁小童的稚嫩之作。
然而虽然拙劣,站在两个坟前的青年却明白这幅画对作画之人和收画之人是何等的重要与宝贵。
他看着那些纸张一点点化成灰烬,仿佛前尘往事亦俱往矣,世间再无吴家少奶奶与康先生,只有在这乱葬岗中相依相伴的两个灵魂罢了。
既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悲伤。
邹林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大是大非,但他心里很清楚今后的人生该往什么方向走,才不辜负那些栽培过自己的人们,和那些为自己这一辈人的未来而牺牲生命的人们。
他望向吴怀先,见对方面上同样一片坚毅之色,便是心内相通了。
春杏收拾妥当后,他们且谈且离了那两座坟。
快离开乱葬岗的时候,邹林忍不住最后一次望向那处,只见梨花清丽,阳光无限灿烂。
他在心里默念:你和他终是自由了。而我们又将在何时能彻底自由呢?
自那以后终其一生,邹林再也没有回过泾阳这乱葬岗,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座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