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不经心地起床,对着电话大吼:“怎么把这货发来了?不会搞错了吧?”
我在电话里反复向叔叔证实。叔叔却还是坚定地回答说:“没办法,谁让我和他同村呢?他妈反复嘱托过我,好歹照看点,真要不行,再让他回去,也怪不得我咯。”我强烈反问:“不会吧,你真答应让他在这工作?”叔叔在电话里无可奈何地回答:“没办法,都要混口饭吃。”
本来这事跟我没啥关系,但我和叔叔比较近,他工作忙,没时间接待,只好派出游手好闲的我。我也没办法,漫不经心地将这个百闻都不曾见面的小宏的号码存在手机里。
据叔叔说,小宏全名叫徐辉宏,由于天生呆滞,所有人都叫他小宏。他是叔叔村里出了名的弱智少年,听说小时候也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只是一场大雨导致感冒,发烧坏了脑子,所以就变成了后来这副德行。如今大了,少不得投亲靠友混着。
我拿着小宏目光呆滞毫无表情的照片穿梭在街头,打过电话和他约定了一个地点,但过去之后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只好再次打电话问他,小宏在电话里弱弱说:“我在一个踢球的位置,这边蛮大一个十字路口。”
我只好在内心想象他描述的地方,费了老大的劲辗转来到莲花山前的足球场围着转,终于找到了一身脏兮兮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小宏。看到他的那刻,我心中带着一丝疑惑与厌恶,若不是叔叔硬让我过来,我想打死我也不会出现这样尴尬的见面场景。
看着他那邋遢的样子,现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所以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但却不敢靠近。没想到他却一瘸一拐地奔我来了,走到我身边笑了笑,递给我一瓶脉动说:“是刘成哥吧?找到你就好了,我妈妈还担心说怕我丢了。”我看了看他,然后对着照片看了许久,突然觉得照片上的人不那么丑了,收起手机接过水,却不敢喝一口。
看着他满头大汗又有气无力的样子,估计还没吃饭,我带着他在街边点了两碗牛肉面,想起了自己数次投奔别人的场景,又看着他想吃又不敢大口吃的样子,略有些同情。
我一边吃一边问他话:“家里待的好好的,出来干嘛?”他说:“我妈说让我出来闯一闯?”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一句“就你这样还闯什么啊?”差点夺口而出,一想毕竟是头一次见面,只好转念说:“哦,外面的世界也不好混啊。”
东拉西扯之下,得知他此前一直在家帮着父母务农,常年与牛为伴,外加天生脑残,腿脚又不灵活,所以村里人只当他是个神经病。如今也长大成人了,父母便到处托邻求舍,让村里的人带他出来打工,这一来二去吃了不少的闭门羹,却始终没给他求得一个长期的去处,所以又奔了这里来试试。
说着说着,小宏停下手,拿着纸巾擦了擦嘴,又亲自给我奉了杯茶说:“刘成哥,这一次,就靠你了。”我笑说:“我有什么能耐,还不都是我叔叔给你介绍工作,一会吃完我就带你去。”他连忙点头答应。
结账的时候,我掏出钱包,他立马懂了,丢下筷子满身找钱,似乎找不到零钱,最后他干脆脱掉运动鞋从袜子里面翻出一个带着怪味的黑色透明袋,解开橡皮筋找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我说:“我来吧,这么麻烦你,怎么还能让你给钱。”我习惯性客套说:“你大老远投奔我叔叔,本来就该请你吃顿饭,再说了,我们又是第一次见,你出门在外少不了钱,先拿着吧,到时候你赚钱了,再请我去五星级酒店吃。”
他拗不过我,只好干着急,嘴又不灵活,只好和我一同向老板递钱。老板瞟了他一眼,收起我的零钱。
吃了饭后,将他的行李放在我这,随后带着他坐公交车奔了叔叔那去。事先也和叔叔通过气了,知道小宏是前来应聘酒店传菜员的,所以下了车,就直奔了那家酒店。
小宏大概从来没见过如此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地方,所以一路唯唯诺诺地跟着我,未免跟丢,他只好硬着脚一瘸一拐地跟上我的步伐,同时又问些,这是哪里?我在里面要做什么工作?多少钱一个月?
我一想,告诉他是哪,他也未必知道,只好一边敷衍,一边又故意离他远远的,因为我实在不想让旁人以为我和这个走起路来颠颠倒倒说起话来不清不楚外表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弱智是一伙的。
我带着他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找叔叔,不久后叔叔趁空让我叫他过来。我只好出去,站在门口远远地喊了一声过来。小宏听到后,异常激动,想大步向前,内心又有些害怕,只好不停整理仪表,走到我面前还问脸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我摇头说没有,转身让他跟着我走。
来到酒店大堂,眼前一缕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了大大的落地镜旁,大堂左右站着七八个花容月貌的美女低头齐喊:“下午好。”吓得小宏身子一颤,忙拉着我蹭着地板拖着脚步颤颤巍巍走着,却又不敢踩地毯,眼神又忍不住左右观望。那场面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洋相百出。
我在他身旁一边偷笑,一边小声叫他别紧张,但越说他越紧张,甚至一度想要打道回府,我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了:“你大老远跑来就这样丢人现眼地回去?你还回的去吗?”
“我还回的去吗?”小宏站在那愣了片刻,转头跟着我走,迎面碰见叔叔一身西装革履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对讲机。小宏见状,忙拿出红双喜来递上去问好,叔叔摆摆手说:“小宏啊,都长这么大了?我们这不允许抽烟,跟我来吧。”
我俩走在后面,只听叔叔不停给小宏讲着这里工作的规矩,什么上班不允许玩手机啊,不允许抽烟啊之类的,忙得小宏点头如捣蒜。叔叔一转头,小宏又立马站住,右手悄悄拍了拍一直止不住抖的右腿,叔叔问:“腿怎么了?”小宏回答说:“没什么,有点紧张。”
叔叔拍拍他肩膀安慰说:“一会儿我带着你去见总经理,放轻松,不要紧张啊。”来到总经理室,叔叔带着他进去,我坐在外面,看着小宏抖着腿走到门口,咬着牙在腿上狠狠给了自己一拳又看了看我,转身进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两人出来了,小宏脸上明显露着微笑,我忙凑上去打听情况。叔叔说:“这次总经理算是卖了我一个面子,先干着吧,明天我让人教你传菜,先去把行李都拿来,一会有人给你安排宿舍。”
小宏略有些激动,还反复对我说应聘过了,呵呵直笑。随后我又带着他回到我那去,一路上交代他在这边工作要注意的事项,小宏都是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想必他的要求应该很简单,有个地方落脚也就够了,如果凭自己的双手也能挣上钱,那就更好了。
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样子,真让我不知所措,到了这边拿了包,我送他到公交站。公车迟迟等也不来,又有同事打电话让我过去喝酒,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因为我很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我向小宏告别,转身要走,他却又去旁边小摊给我买了瓶水,说如何感激我的话,我拿着水敷衍他快回去。
走到转角,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也看着我,又有些不好意思,走上前来拉着他说:“我再跟你说一遍啊,27路和43路都能到车公庙,听到公交车上面说车公庙到了,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挤下去,然后穿过天桥,往左边走50米,你就能看见那个地方,实在不行,就给我打电话,听到没?”
小宏弱弱点头,我也不管他听没听懂,转身走人了,只留下小宏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地看着街道。我想我只能帮他到这了。
我忙着赶去和狐朋狗友应酬,众人问我都去忙了啥,我只说家里来了个人在这边找工作,脑子不太好使,所以带着他转了一圈,众人哈哈大笑,把酒陪欢。
吃了饭,晕晕沉沉回到家里,正准备躺下就睡,却被床上一块硬物差点顶折了腰,我没了酒意,转头一看,那包里却是小宏给我留的家乡特产,我一时略有些感动,拿出电话准备问问他怎么样了,没想到小宏却打来了。
起先问我回家没,后来又告诉我他已经安全到了,只是做过了车,辗转两趟才找到位置,让我不要担心。我想他坐过车这也不足为奇,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记挂着我,心中一丝惭愧。
后来的几个月我和他几乎很少联系,他也没怎么打电话过来。我似乎忘了他了。人一旦失去联系,就容易忘记,何况是他呢。
他几乎早已从我的世界中悄悄溜走了,让人即使很闲很闲的时候都很难想起他来,直到一天早上我急急忙忙起来准备工作,却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想他可能又遇到什么麻烦了,不耐烦地接听,却得知他即将离开这里的消息,说就要回去了,给我打个招呼。
我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他,急忙向公司请了假,来到汽车站送他,见面后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小宏说:“待不下去了,这段日子已经很麻烦叔叔了,其实那个总经理早就想让我走了,只是叔叔替我挡着。这一次真是我做错了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又一次在传菜途中将客人要的菜打乱了,从而引得客人投诉,被迫赶了出来。
我继续寒暄说:“这次来我什么没帮上忙,回去后叫你妈可别记恨我和叔叔。”小宏说:“哪里的话,我就这么个人,好不容易得你介绍工作给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走了。”他又递给我一瓶饮料,转头走进车站。
我站在原地把玩手中的饮料,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哲学。想必他应该报了,而我却还没报。
看着他颠颠倒倒走了进去,我隔老远喊道:“喂,这次知道坐车吧?”小宏转头微笑说:“知道了,这几个月我已经打听很久了,不会有事,你回去吧。”
我说:“我还回得去,只是你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
他微微一笑,瘸着腿上车。
从此以后,他几乎成为了我人生当中的匆匆过客,一直想不起这个人来。直到有一次过年回家,和长辈们在我新家高谈阔论,聊起了这件事。众人哈哈大笑,问我:“那傻子现在在干嘛呢?”
我说:“我哪知道?或许还回去放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