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风花雪夜(下)
燕洵看着历经多年沧桑仍旧闪闪发亮的三个大字,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带着叹息的声音低沉说道:“这里,以前是我父亲的寝院!我记得,离开燕北那年,我才只有九岁,那时候魏帝下令,各地方的镇守王侯都要向京中送质子,可是藩王们无一响应,景王爷更是公开反驳皇帝的政令。
“有一天皇帝派人给父亲送来了一封信,父亲看完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跟我们兄弟几个说:“你们几个当中,谁想去长安,只去三年,回来之后,就是我们燕北的世子。当然,后来证明,魏帝说的三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当时我们没人想去,也没人想当世子,大哥那时年长,已经懂事,他问父亲“父亲和皇帝不是关系最好的兄弟吗?为什么皇帝还要防范你。”父亲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正是因为是好兄弟,我若是不拥护他,谁来拥护他?那一天,我就决定要去长安了,他是我的父亲,我若是不拥护他,谁来拥护他呢?”
燕洵苦涩一笑,眉宇间一片温和,丰神俊朗的面容上,莫名地多了几分沧桑,看起来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穆宁珺却只是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自己说出些什么。对于燕洵,她可以做到放下一切,心平气和地面对,可是对于燕世城,她做不到!
于燕洵而言,燕世城是一个好父亲,于百姓而言,燕世城是一个仁明的侯爷!但对于她穆宁珺来说,燕世城却是帮助魏帝杀害了她全家的人!当年的事情,燕世城虽然只能算是个帮凶,可是无论如何,总归是站在了她父亲的对立面。
她永远都忘不了,战火连天中,她的父亲拼死护着她的那一幕。更加忘不了,她的母亲最终含恨离世,要她必报此仇的凄厉眼神。也更加忘不了,楚风的父亲当年离世时对她的期待。
如果说燕洵背负的是燕氏一族的命脉,那么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国仇家恨,岂是时间能够轻易抹杀的?
穆宁珺不想让自己在陷入过往的纠结之中,回过神来,淡淡笑着,“殿下,既然已经送到了箫城苑,那我能不能回去了呢?”
穆宁珺清冷的声音打断了燕洵回忆的思绪。燕洵扭头看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带着丝丝疏离和淡漠,让他都有些怀疑刚才她浅笑盈盈、温婉动人的样子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夜里太黑,又下着雪,我送你回去吧!”燕洵轻声说道。
穆宁珺摇摇头,“不用了,王府我很熟的。殿下日夜操劳,还是早些休息吧!”
音未落,人影就已经转身向着前方走去,燕洵皱了皱眉,抬脚就跟上,心里不由得在想是不是他说错了什么,怎么她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这么悲凉哀伤?
冷冷的月光洒满整个王府,在莹亮的雪地上投照出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穆宁珺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道:“殿下……”
她还没说完,燕洵就出声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不会迷路,也不会害怕,但我还是不放心啊!刚才那些处罚什么的都是开玩笑的,难不成你还当真以为我是那么绝情的人?”
穆宁珺淡淡一笑,知道她再怎么婉言谢绝,他都不会回去的,只好借机说点别的。
“殿下误会了,我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想要提醒殿下!”穆宁珺笑了笑,接着说:“除了提拔全方,处罚薛定之外,殿下还需要警告一个人!”
“哦?是谁?”
“程鸢!”穆宁珺淡淡地说道,“至于原因,我想殿下也应该很明白。不用我多说。”
燕洵立在原地,没有说话,他知道她的意思。撤销秀丽军番号一事虽然确实是他的命令,但是程鸢借此机会撕毁军旗,擅自挑起与秀丽军的争斗,放任秀丽军与第一军动手,还故意让贺萧冲进刑场大闹。这些心机和手段,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程鸢做的事刚好合了他除去秀丽军的意,他才充耳不闻罢了。
君王,可以容忍臣子有超越规则的行为。但前提是,要让他们知道,君王总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并且,所有的越界,必须在王的容忍范围之内。
此刻,燕洵不得不佩服穆宁珺的玲珑心思,事事都比他考虑得周全,也比他看得通透。暗自叹了口气,若是阿楚也能这么理解他,他不知可以省下多少心思去处理燕北的事情呢!
就在此时,燕洵的脑海里忽然就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急声说道:“穆姑娘!”
穆宁珺微微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
燕洵目光炯炯,含着点点期待地说道:“我有一件私事想请你帮忙。”
穆宁珺看着他满眼期待和恳切的样子,当即想到他要说什么,她眉梢一挑,“殿下可是希望我去找楚姑娘聊一聊?”
燕洵微怔,她竟然这么快就能看出他想说什么?他轻轻点头,有些话,他去说并不合适,楚乔现在也不会信。所以,他希望穆宁珺能够代为转达。
穆宁珺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殿下,这件事情,请恕宁珺难以从命。”
若是燕洵早一点提出这个要求,或许穆宁珺还会答应,可是自从红川和秀丽军一事之后,她已经意识到,楚乔这样固执的人,是不可能完完全全理解燕洵的,更不可能接受燕洵之后要做的事情。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都那么固执,倔强,总以为自己做的才是对的。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吧,当年楚乔的母亲洛河与楚谟也是青梅竹马,相依相伴多年,却因为彼此的追求不同,互不妥协,最终沦落到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楚云才会对楚乔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恨之入骨。如今燕洵与楚乔,竟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呢?
“为何?”燕洵皱眉,眸中盛满疑惑和失望。
穆宁珺解释道:“我住进笙歌居,王府里已经有人误会我和殿下的关系了。我可以不在意,但不得不考虑殿下的处境。若是我再亲自去找楚姑娘,跟她说明殿下的苦衷,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楚姑娘更加误会殿下。所以,还是希望殿下能够跟楚姑娘好好地谈一谈,她向来善解人意,不会不领情的。”
燕洵摇摇头,叹息道:“你不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愿意见我!而且,我今天跟她解释我和你的关系,她说她从来没有误会过,反而应该为我高兴。”
穆宁珺笑了笑,“殿下,女人总喜欢口是心非,楚姑娘说没有误会过,其实只不过是怕你觉得她气量狭小罢了!楚姑娘陪伴殿下多年,出生入死,难道还不了解她对你的心思吗?”
燕洵霎时间愣住了,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感到一丝欢喜,反而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啊,她的确是陪伴他多年,可是,他却始终不敢肯定她的心思是不是在他身上,不敢肯定她对他到底是何种情意!
“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哎呀,离湘,你说这深更半夜的,小姐去哪儿了?”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到处找吗?”
“真是急死人了,都怪我睡得太死了!小姐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哪!”
楚云和离湘正提着灯笼在王府里到处寻找穆宁珺的身影,离湘半夜醒来准备给穆宁珺煎药,结果却发现穆宁珺不见了,连忙叫醒楚云。等了许久也不见穆宁珺回去,两人急得焦头烂额,只好跑出来找人了。
穆宁珺看着远处亮起的点点微弱灯火,这才猛然间想到她出来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差不多也到了服药的时候了。
燕洵也注意到了远处向着他们移动过来的灯火,收敛了凝重的神色,对着穆宁珺笑道:“看来用不着我送,已经有人来接你了!”
穆宁珺无奈地说道:“唉……这两个丫头,明明给她们留过信的,怎么还跑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了过去,稍稍抬高了声音,“离湘,我在这呢!”
“是小姐的声音!”
“走,小姐在那边!”
“小姐,小姐……”楚云和离湘两人连忙加快脚步地小跑了过去。
“小心点!”穆宁珺迎上匆匆跑过来的两人,略带责备地说道。
楚云上前来拉住她,双脸都冻得红通通的,轻喘着说道:“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我们两个都快急死了!”
“是啊,小姐,我本来要给你煎药的,药煎好了也不见你回去。我还以为你又出事了呢!”
穆宁珺轻轻拂去两人眉眼上沾染的碎雪,柔声说道:“我不是给你们留过信了吗?”
离湘委屈地说道:“可你说最多半个时辰就回去,结果我们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看见你啊!”
“如此说来,是我的错了!”燕洵忽然走上前来,笑着说道。
楚云和离湘这才发觉燕洵就站在一旁,连忙行礼:“参加殿下!”
“免礼!”
“谢殿下!”
燕洵对着穆宁珺温和一笑,“回去吧!燕北的冬天很冷,明天我会让人多给你们准备几个暖炉,好好照顾你们小姐!”
楚云和离湘愣了一下,连忙回道:“诺!”
穆宁珺微笑回道:“多谢殿下!”
燕洵暗叹一口气,她的客气,她的礼貌,看似知书达礼,却在这一刻让他觉得有些无奈,但脸上仍旧微笑,说道:“不必,你是我的谋士,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夺取江山呢!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走吧,我们回去!”
三个姑娘转身欲走,穆宁珺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对着燕洵微笑着说道:“殿下,永远不能让你的属臣误认为他们得到的,哪怕是一碗粥,都是他们应该拥有的。要让他们明白,哪怕是周边空气的存在,都只是源于你的慷慨和大度。”
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燕洵站在原地,脑海里细细地回想着她的话,回想着今夜的一切。静谧无声的天地之间,黑与白相交的夜色之中,渐渐地只剩下他一个人挺立的身影,像是一株不畏严寒的青松,形单影只的傲然屹立。
可是他自己,却在这一刻,觉得他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