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拎着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出了门。
院门没锁,是她昨天晚上故意留的。因为院门的门闩和木鼻子对不上,要锁门得用力把门闩往木鼻子里来回转动着插,会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开门也是如此。婆婆年龄大了,睡不实,要是听到门响,她就走不成了。
要是爹在,门是不会烂成这样还不修的,月儿无数次地想。但在这个家里,没人会管门的事儿。这种声响已经成为每天开始劳作和夜晚休息的信号。月儿昨晚在院子里拾掇得很晚,等婆婆屋里的灯熄后好久,她才回屋。婆婆回屋前嘱咐她早点休息,她应了一声。婆婆一定以为她干完活儿会锁门的,但她没锁。锁上了,今天早晨就不好开了。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只是淡淡的一弯。爹说你就是爹的月亮。
空气很新鲜,混着清甜的玉米秆味儿,月儿深深地吸了吸。清晨的田间小路,朦胧而孤寂。平常月儿下地也是很早的,她总是想趁村里人都没出来而且天气凉爽的时候把地里的活儿干好。月儿不怕干活儿,她愿意一个人干活儿,这样能安安静静地呆着。在田地里劳作会把力气用尽,月儿觉得随着不停滴落的汗水,她的烦恼也能掉落到土里去。一到农忙时节,村里人都咒骂干不完的活计,但劳作的疲惫反而让月儿感到轻松。
庄稼长得真快,现在玉米秆已有小腿高了。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儿不多,村里能干活儿的大都出去打工去了。地里应该没有人。
没有风。但是有几株玉米秆在摇动,发出刷刷声,月儿几乎能看到薛八两油光锃亮的脸从庄稼地里浮起来,涎着对她笑:“傻子媳妇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月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几只麻雀从晃动的玉米秆间飞出,箭一样地蹿到旁边的树上去,不一会儿,庄稼地又恢复了平静。月儿长吁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感到手心里全是汗。
她把包袱换了手,加快了脚步。
从村里到镇上去有一条捷径,只是需要翻过一座小山。山不高,但草木茂盛。松树、柏树、杨树、榆树、橡树、核桃树等杂乱而挺拔地长着,低处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榛子林。道路都是村民们硬踩出来的,弯弯折折隐藏在茅草中。月儿一到这里就害怕,总觉得树林里藏着人,茅草里伏着人。
那次她瞅准机会想从这里跑出去,没想到遇到了薛八两。她不知道薛八两常到镇上去,来回就走这条路。薛八两没有喊村民一起捉她,而是借着酒劲直接把她摁在了地上。他那次不是作为傻子的“三叔”帮傻子管束媳妇儿,而是干他一直想干的事儿。完事后薛八两一边提溜自己的裤子一边对她说:“跑什么跑,你能跑到哪儿去?上次你跑回娘家,你娘还不是把你乖乖地送回来!我看你娘倒是个明事理的人。你也不想想,你跑了,你哥的媳妇儿能跟他好好过?你就是傻子媳妇儿,到哪里都是,除非……”月儿从那时起就不敢再来这个地方了。
爹永远想不到他的月亮会成为“傻子媳妇儿”,会被人捉住任其摆布。爹的月亮死了。
今天走得急,月儿越是想装着镇定反而越显得慌张。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四周游荡,榛子林里好像有人,大树后面好像也有人,到处都是薛八两派来的村民在监视她,她的耳朵不时地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问:“傻子媳妇儿,你要到哪里去?”“傻子媳妇儿,你要到哪里去?”她的腿有些发软,不时地被土包、石子、杂草什么的绊住,走得踉踉跄跄的。有的时候她仿佛能听到附近有粗重的呼吸声,有的时候她甚至看见了晃动的人影,感到自己正处于被追赶之中。
她觉得嗓子发紧,口干舌燥。但她不敢回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后果,一心盼着快点走到镇上的汽车站,那个红砖房。
月儿是爹的月亮。那个时候,爹宠她,给她买全村的女娃都羡慕的裙子穿。她也争气,她的学习成绩比全村的男娃女娃都要好。爹说要攒钱让她去县里念高中,以后还要供她上大学。那个时候,月儿活的趾高气扬的,村里的人,除了爹,她谁也看不上。那个时候,月儿可不知道,生活有那么多的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只要掉进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月儿把手伸到裤兜里摸摸,那里有身份证、偷偷攒下的500元钱,还有云英给她的电话号码。它们妥妥帖贴地沉在她裤兜的底下。为防止赶路时掉出去,她还用线在那些东西的上面缝了几针。要不是这几年她安份守已地和傻子过日子,身份证她是偷不出来的,钱也不可能攒下。她干活儿不惜力,侍候傻子,照顾儿子,婆家现在不那么提防她了。
“妈”,恍恍惚惚的,月儿听见儿子叫她。
“哎”,月儿习惯地答应着。
她忽地一惊,儿子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和他爹去串门了吗?这个她并不想要的小孩,总是像钩子一样在她试图挣脱时绊着她的腿。他清澈而无比信赖的眼神,温暖而柔软细嫩的小手,总是渴望着偎依她的瘦小身躯,揪着她的心。从这一点说,婆家胜利了。刚过门时,婆家把她和傻子天天锁在屋里,傻子在那方面并不傻,这孩子就是那个时候的做下的。
月儿四处看看,没有儿子的身影,月儿知道肯定是听错了。但是自从儿子的样子莫名其妙地钻出来,就萦绕在她面前,再也擦不去了。
婆婆说傻子原本不傻,是小时候摔傻的。月儿的儿子不傻,看来婆婆这个事情没有骗她。儿子小时候不知道他爹是个傻子,总是跟在他爹后面高高兴兴地玩。直到有一天村里人逗他们,“快看傻子和他儿,像不像哥儿俩?傻子,叫弟弟……”当爹的嘿嘿地笑,真的冲儿子咕噜不清地喊“弟弟,弟弟”。儿子一下子扔掉手中当鞭子玩儿的树枝,哭着跑回家。月儿搂着儿子一耸一耸的肩膀,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月儿舍不得儿子,可是不走,就连儿子也没希望了。月儿在村里那些叼着烟卷围在台球桌前冷漠的男娃身上,依稀看到了儿子未来的模样。
太阳出来了,月儿也爬到山顶。一直在紧张地赶路,月儿的呼吸有些急促,汗水也把她的衣衫粘到前胸后背上。但月儿不敢休息。
从山顶能看到镇上。那个红砖房,就矗立在镇子中央大道上,在招唤着她。原来月儿家所在的乡镇也有一个这样的红砖房,爹有时带她去看,说从那里可以坐车到县上去,以后月儿就可以到那里坐车去县里读高中、再到更远的地方上大学。
月儿没想到第一次到红砖房坐车,是送亲到这个镇上来。月儿想,这次要直接乘车到县里去,然后从县里坐火车去省城。她偷偷地听见村里出去打工的村民议论过。这个路线她听了多次,早已铭记在心。月儿擦擦汗,加快了脚步。
月儿不愿意见到以前认识的人。她现在是“傻子媳妇儿”,这个称呼就像一张粘腻的蛛网把她紧紧地罩住,怎么甩也抖落不掉。
村里无论谁家有什么事儿,不到半小时就会传遍全村。云英到村里走亲戚的事儿,月儿早几天就知道,可是她故意躲着云英的亲戚家走。云英原是月儿的初中同学,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在一起上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也不错,可是赶不上月儿。但她的家里没出什么变故,她顺利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那天云英可能是起早散步。在地垅意外遇见时,月儿想低头装作没看见,但云英叫住了月儿。她说省城的打工机会有好多,还给了月儿她的电话号码,说月儿要是能去省城,可以去找她。
月儿当时什么都没说,但这几分钟的见面在月儿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作“傻子媳妇儿”已经7年了,自从换亲到这个村儿,就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在这个村子里,她是外村人,又是“傻子媳妇儿”。这个村子里的人比月儿原来村子里的人更愚昧,但在他们眼中,她还远远不如他们。没人知道她以前的光鲜,即使有人知道也会把那当成一个笑料,在村里人的唾沫中反复咀嚼。她曾经试图爬出这个生活的陷阱,但每次艰辛努力的结果都是跌落得更深。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她逐渐绝望,只能陷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挨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但是在最近,月儿的心又起了变化。她发现随着儿子的成长,他开始明白事理。他不再粘着傻子父亲,小时候的经历令他难堪。他愿意让月儿教他认字看书,想上学。但婆家对此不以为然,村里没有学校,要上学得走一个多小时到另一个村或者直接到镇上去。村里有孩子去上过,但坚持不了多久就不念了。很多人家认为那是瞎耽误工夫,不如在家多干些活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这就是命。他们经常那样讲。月儿感到乖巧善良的儿子变得越来越焦燥,她觉得是时候作个了断了。这次一定要走成。
到省城做什么呢?这几年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出去打工,男人们大多去工地干力气活儿,女人们不少去了南方的工厂。过了这么多年,农村里像爹那样有手艺的还是凤毛鳞角。听说城里面装修房子很热门,木工、瓦工都很缺,爹的木工活儿像工艺品一样,他要是活着该有多好!月儿的心又疼了。
月儿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紧张。到山脚下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人,刚想说“对不起”,还没出声,月儿就愣住了,迎面走来的那个人是薛八两!
真是越怕什么就越会遇到什么。嫁到这个村儿不久,月儿就知道了薛八两在这个村儿的份量。婆家和薛八两是远房亲戚,论起来傻子应该叫薛八两“三叔”,换亲的事就是婆家委托薛八两操作的。薛八两能喝,每天自己没事儿都至少喝八两,有事儿时一斤二斤不在话下,他这个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村里无论大事小情,薛八两都能一边喝酒一边办理,后来当上了村长。薛八两在镇上有关系,听说在县里也有熟人,很有些能耐,在这小小的村庄,他就和土皇上差不离,他说黑是黑,说白是白,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知道了这个,月儿就明白了为什么她还没有嫁过来,她和傻子的结婚证书就端端正正地挂到婆家墙上了。
月儿见到薛八两,打了个激灵。糟了,薛八两知道她要逃走的事情了,他要和村里人一起抓她回去!看到薛八两只是一个人,她又想,他是不是在这里堵着她想像上次那样寻快活?今天要是被他纠缠住走不成咋办?
月儿呆愣愣地看着薛八两,看着他汗津津的额头,醉醺醺的三角眼,亮闪闪的酒糟鼻子,宽阔的黑紫色的嘴唇,等着他问:“傻子媳妇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薛八两看到月儿,显得有些茫然。他既没有摆出人前当长辈时道貌岸然的模样,也没有做出人后畜牲样羞辱她的举动。他好像有点困惑自己怎么在这里撞见了月儿。他使劲地想了又想,然后迷迷糊糊地打了个酒嗝,说:“接到娘家的信儿了?”
月儿一片茫然,她还在想如果薛八两问她“傻子媳妇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她该怎样回答,没想到薛八两问出这么一句。“娘家”?“信儿”?自从四年前回过一次“娘家”后,月儿在心里就和“娘家”斩断了关系,“娘家”也从来没有什么“信儿”给她。
“你也不用难过,你娘病了那么久,要不是你,她活不了这么多年。”见月儿不吱声,薛八两好像要安慰月儿似的,寻找合适的词儿。“你娘最大的心病就是给他儿子说媳妇儿,媳妇儿说上了,她也该安心了。”
“不过要不是你来换亲,就你家和你哥那个条件,谁家女娃能嫁过去!”薛八两说着说着,好像又动了邪念。他的眼光又往月儿的身上扫,“可惜了你个俊人儿,嫁个傻子!”说着,他伸出手来摸月儿。
听完薛八两这几句,月儿明白,是娘死了。
月儿这次没有退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月儿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她愤怒地瞪视着薛八两,把薛八两看毛了。薛八两从来没见过月儿这个样子,这让他的酒醒了一些。毕竟月儿现在是重孝在身,薛八两大概感到自己的兴致来的不是时候,就说了两句“回去好好操办操办”什么的,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了。
月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娘死了。
从月儿记事起,娘就总是病病歪歪的,爹出意外后,娘更是一病不起。爹有力气,还有木工手艺,原来在村里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可是爹为了多赚些钱去城里打工,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时就不行了。工地说他没有什么证书,出事故得他自己承担,也就没赔多少钱。这样,家里的收入一落千丈,原来攒的钱很快用光了。
当时月儿上初中二年级,正念得兴致勃勃的。爹答应她的事情从来没悔过,爹说过要供她去县里念高中,还要让她上大学的。她只想好好读书,实现爹和她本人的愿望,将来肯定比村里所有人都过得好。爹的去世,就像一口大碗一下子扣了过来。原来碗里盛着月儿飞扬的青春和饱满的梦想,现在月儿被倒扣的大碗死死地压在里面,不见一丝光亮。
从爹去世时起,月儿常常要忍受娘怨毒的目光,好像爹是被她害死的。爹在时,月儿只是听娘抱怨:“人家都是供男娃念书,女娃帮家里干活儿,咱家偏是由着女娃,不供男娃。”月儿比哥小9岁,不知道是不是老来得女的原因,爹的确宠着月儿。虽说月儿知道哥学不进,上学也跟不上,不是爹不供他,但村里能念书的女娃的确没几个。
爹的死一直压着月儿,不用娘说,她也感到这事儿跟她有关,要不是想供她上学,爹不会找那么多活儿干,要不是累晕了,他怎么会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爹去世时,月儿也哭,可是哭得很压抑,好像她就是凶手,不配哭似的。
爹说:“月儿,你就是爹的月亮。”
爹说:“月儿,你要过最好的日子。”
可是爹的月亮,你现在过的是啥样的日子哟?月儿仿佛能看到爹的一脸愁容。月儿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在滚烫的脸颊上恣意流淌。
爹去世后,她勉强捱了一个学期,娘说没钱给她交学费,月儿就辍学了。娘说:“月儿,这个家原先净供你了,你也该为这个家担待点儿。你看你哥同年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却连个媳妇儿都说不上,咱家现在穷成这样,你能不能……”
爹不在了,月儿觉得这个家不再温暖,看着原来爹摆弄的物件,月儿的心更难受。月儿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但凡能离开,她就要走。娘跟她说换亲的事情时,月儿想,如果承受痛苦能够赎减爹为她而死的罪过,就受苦好了,所以她不哭不闹甚至啥也没问就答应了。
送亲前一天,娘例外地拉住月儿的手,说:“月儿,委屈你了。”月儿有些感动,以为娘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可是到了婆家才知道,娘给她寻的丈夫竟然是个傻子。
四年前那次月儿千辛万苦地逃回“娘家”,本想在自己家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能掉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看你嫂子,过到咱家就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现在咱家里里外外全靠她,我这病身子,也得拖累她。你原来在家娇纵惯了,这点得和你嫂子学。咱们农村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日子的?原来你爹想这想那,都是天上的月亮,摸不着的事。虽说你男人脑筋不太好使,可也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多亏他傻,要不,你勾搭村长的事情,全村都在嚼舌头,他能饶得了你?好在村长是他‘三叔’,人家说不追究,只要你以后能和男人好好过日子就行。你婆家这样大度,娘也算没给你选错人家。”
现在,月儿终于哭出来了,她哭得很痛快,这么多年都没这样痛快过。她哭死去的娘,她哭死去的爹,她哭死去的爹的月亮。
月儿哭啊哭啊,月儿走啊走啊,她听到爹说:“月儿,你不能这样。”
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月亮却还在天上。
快走到红砖房了。红砖房那里有回“娘家”的汽车,也有去县城的汽车。月儿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