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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 梦回大宋

        曾做一梦，一阵刺眼的阳光晃过之后，自己来到了宋朝。看到，西湖畔，垂柳边，有两个文人在赋诗。远望，只见一座宫殿城楼高耸至半空之中。我想宋作为当时中华文化圈的中心，四方“蛮夷”对这呈现着大国气派的楼阁，一定叹为观止；就相当于二三十年前我们看美国的帝国大厦了吧。即刻，梦醒。

        法国学者谢和耐说：“在宋代尤其是在13世纪，透出了中国近代的曙光。”如果说周奠定了全球华人的精神气质，秦带给了中国人大一统的文化基因，那么宋就预告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而这种预告是基于宋的社会进步，经济、文化空前繁荣这些基础上的。

        有宋一代，打破坊市制。宋之前的商业买卖远不如我们想象中的便利，它就像今天的证券市场交易，有固定的交易地点（即“市”），确定的开市、收市时间，市周围有围墙与居民区严格分开。所以《木兰辞》里有“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如果看到古装电视剧里汉朝人在自家门前做买卖，那便是历史常识错误。宋打破坊市制后，“坊巷桥门及隐僻去处，俱是铺席买卖”。在宋代，没有了宵禁，中国人由此开启了夜生活的时代。夜夜笙歌，灯火星辰的画面，不会出现在盛唐，只会出现在大宋。因为交易不再受政府的直接监管，早市、夜市昼夜不绝。这是我国古代城市管理的进步，也是宋代商品经济高度发达与开放的象征。开封、杭州、苏州、泉州已是知名国际化大都会。

        有宋一代，开启“一带一路”。于2007年打捞上岸的南宋远洋贸易商船“南海一号”，出水数万件价值连城的国宝级精美文物，体现了南宋时期海外贸易的规模之大。不同于后世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郑和七下西洋，宋的海上航行是商业利益的驱动。这是中国人的“大航海时代”。所以在宋一朝形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宋的商船到达朝鲜、日本、阿拉伯半岛、非洲东海岸。我们今天有“神舟”号载人航天飞船，宋代也有它的“神舟”号。北宋时期，名为“神舟”的商船出使高丽，体积及载重量都大过普通商船三倍。在宋的国家财政收入中，外贸所得占了较大比重。跨亚欧非的海外贸易网络，造成了“缗钱原为中国财宝，而今四方蛮夷通用之”的局面，使得宋钱类似今天美元，成为主要国际贸易结算货币。

        有宋一代，纸币诞生。商业及贸易经济的发达，使得纸币这种金融工具在宋代诞生了，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交子”和“会子”。这是世界上最早由政府发行的纸币，是宋人的伟大金融创新。“经济越发展，会计越重要”，成熟于宋代的“四柱结算”法首次给出了中式平衡关系，为我国出现早期复式记账法奠定了基础。这是我国古代会计一大进步，在会计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商业的高度繁荣，账房先生核算的工具也发展起来，串档算珠的珠算盘在北宋出现了。算盘作为一种古老的计算器，在宋代开始流行起来。由于商业空前发达，世界上最早的商标与广告也在宋代出现。“济南刘家功夫针铺”铜版上写明“认门前白兔儿为记”，白兔即这家店的商标，如批发购买商品，还有优惠。宋代的金融与商业水平，已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我们知道，今天中餐和西餐最大的一个不同点，即西餐是一人一份，而中餐则是就餐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宋以前，我们就餐与西方一样，也是一人一份，甚至还是一人一张桌（回忆一下《鸿门宴》），即谓分餐制。到了宋代，出现了板凳座椅与方桌，中国人席地而坐的时代成为历史，围着方桌一起坐着吃饭也就流行开来。一日三餐必不可少，但在宋之前，我们都是一日两餐，有点像佛教修行者的“过午不食”。由于宋代开始有了夜生活，人们需要晚餐来维持体能，一日三餐正式成为中国人的饮食习惯。

        在今天，早餐甚至中晚餐吃面是很正常的，尤其在北方。如果你像《寻秦记》一样穿越回秦代，或是像《神话》穿越回汉代，那就别指望能吃到一碗面，因为面也是宋代才有。宋代的面食叫“汤饼”，在宋代的“电影大片”《清明上河图》里，就可以看到有卖汤饼的店铺，还可以看到送货的“外卖小哥”。（《清明上河图》作为长卷画，观看时不是从中间向两边摊开。它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从一侧打开，边开边看，有故事情节的动态效果，像今天的电影。）

        宋代的娱乐文化生活已与现代社会非常接近。与明代不同，宋代的节日多，假期也多。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等在宋代已有。元旦，即宋之春节，一家人饮酒唱歌，守岁到天明。爆竹四起，往来拜年。商品年货，满目琳琅，歌馆舞场，人来人往，妇女也出来游乐，这是宋代版的“跨年游行”。元宵节相国寺之热闹，宛如宋代的“元宵晚会”。寺外诗灯漫天，寺内人流如潮，皇家乐队演奏，达官贵人就坐。东京城内有名为“瓦肆”的娱乐商业场所，古来未有，相当于今天的商业广场（Mall）。可以去听评书、唱曲，看杂剧、杂技，买古玩、字画，吃冷饮、小吃，享受理发、相面、算卦等服务，还可以看到今天风靡日本的相扑。体育方面，宋代出现了与今天高尔夫极为相似的运动项目，名曰“捶丸”。宋也是名副其实的“足球大国”，有了世界最早的足球俱乐部“齐云社”，踢充气皮球在宋代成为了一种非常普及的娱乐健身活动。宋代的大街小巷，叫卖声，欢笑声，演唱声，不绝于耳，回到宋朝，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实际上，宋朝不但出现了较现代的城市文明，而且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口过亿的国家。此外，宋的文化达到了古代中国之巅峰。得益于太祖的“不杀士大夫”，宋朝成了文人的天堂。且看：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1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作者是宋真宗赵恒，也就是他们的国家元首。

        所以宋代是一个重视知识分子的时代，所以会有“半部《论语》治天下”，所以“唐宋八大家”中，宋代就占有六位，他们几乎都有从政的经历。位居宰相的王安石，对待改革的态度，是“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挑战了千年来传统中国人的价值观，颇有西方人进取、求变、自信的风格。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家学说，被南宋朱熹发展出新的高度，朱熹成了孔孟之后又一代大儒。程朱理学也成为了古代中国哲学的里程碑。苏轼不但在诗词散文的领域写下了千古绝唱，也为中国书法贡献了“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当然，也为本文贡献了主标题）。司马光等著的《资治通鉴》在史学和文学上的价值，足以和太史公的《史记》相媲美。景德镇的青白瓷、苏东坡的宋词、宋徽宗的瘦金体、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宋代艺术，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的璀璨明珠。我想，秦观、李清照、柳永就是那个时代的黄伟文、林夕、方文山吧。酷爱书画的宋徽宗，把绘画加入选拔人才的考试，组建了中国最早的“中央美院”。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成熟于宋代。日本的茶道文化，和相扑表演一样，源自两宋；流行于唐的茶文化，大盛于宋，并与禅融合，形成了新的品茶文化。现在看到的长嘴茶壶即出现在宋代。汉字在宋代也出现了新的衍生文字，即西夏文和契丹文，正如当年日本根据汉字创造了日文。作为一种“外国文字”，西夏文、契丹文和汉字非常地类似。此时，西边西夏文、北方契丹文、南边越南喃字、东方日本假名，与中国的汉字共同形成了汉字文化圈。

        宋元时期我国古代数学达到巅峰状态，“杨辉三角”、秦九韶公式（海伦公式）等都出现在宋代。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被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评价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建于仁宗皇祐元年的“开宝寺塔”，是开封最高的建筑，也是宋朝的“比萨斜塔”。微斜的设计，体现了当时高超的建筑水平。宋哲宗元祐三年，苏颂等人建的水运仪象台，有三层楼之高，它随着时间的变化自动转动时刻盘并击鼓报时，是宋代都市里的“大本钟”（Big Ben）。仪象台由水力循环系统驱动，最上层是观测天文用的浑仪，能实时指向太阳的位置；中层放置随时间而转动的浑象（天球仪），一昼夜自转一圈。它是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天文台，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发明”。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有三项是在宋代得到重要发展并大规模应用。冯弦制造了世界上第一枚固体火箭。南宋在与金作战中使用的“霹雳炮”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火箭武器，是宋军的“火箭弹”。出版业也开启于宋朝，古代世界迎来了信息大爆炸时代。宋文化之繁荣，使得北方辽道宗耶律洪基有言：“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于中华。”

        苏辙云：“读书犹记少年狂，万卷纵横晒腹囊。”现在国内某些知名国学学者、国学大师，到了宋代文人面前，恐怕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宋代文化的繁荣，与科举的发展分不开。科举取士，开创于隋，完善于唐，成熟于宋。宋代科举创立了糊名制，上交的考卷也由专人手抄，以防阅卷人辨认考生字迹而作弊。科举制虽随着明清中央集权的加强而逐渐禁锢读书人思想，在近代饱受批判，但它的出现却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之前古代世界不论东西方，参政机会由贵族、世袭垄断，或是通过举荐等不够公平的制度（唐代为科举与举荐并用），从宋代开始，无论出身、贫富、阶层，都有机会从政，这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人才。日本、韩国、越南均使用中国的科举制。西方传教士带回这种人才选拔制度，经过发展，形成了今天的公务员制度。

        宋代政治也有着良好的氛围与风气。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杀不了，于是风气开明，读书人便言论自由，因为充其量也就是流放，例如苏轼。于是，宋朝知识分子便可做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宋仁宗嘉祐六年，苏辙在考卷中猛烈地抨击了当朝时政及最高领导人宋仁宗，但苏辙还是被录用并取得优异成绩。宋仁宗是中原统一王朝里第一位庙号为“仁宗”的皇帝，“仁”及“仁政”是古代儒家政治中的最高理想。乾隆帝平生最佩服的帝王有三，一是康熙帝，二是唐太宗，三就是宋仁宗。不仅帝王，大臣之间也风气良好。益州知州张方平与欧阳修意见不同，互为政敌，交下恩怨。张方平在读到苏洵的文章后，却立即写信向欧阳修推荐，欧阳修读后，亦不计较个人恩怨，随即推荐给仁宗。作为散文大家的苏洵，因此才没被埋没。这样的例子在宋代屡见不鲜。针对改革变法的负面影响，谏官唐坰越级奏报宋神宗，烈火熊熊，当面指控王安石罪状六十条。神宗示意退下，唐坰却公然顶撞，慷慨自若，读完罪状，愤然离场，等候发落。然而王安石和皇帝的意见也只是“不足责”，发配改监广州军资库。锐意改革的神宗与变法领袖王安石，被后世赞誉为千年来君臣关系的典范。

        当然，一般来讲，宋代给人的印象是不太好的。到了北宋末年连贵为天子的皇帝都被俘虏，何来强盛一说？于是宋给后人留下了积贫积弱、败战连连的形象。但宋的国祚长达三百余年，排在汉之后、唐之前，可见其军事实力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差。

        造成宋代战事频多、靖康之耻的主要客观原因，在于产马的幽云十六州在五代时期已由石敬瑭交易给契丹人，不在宋的管辖范围内。没有马就没有骑兵，也就没有与北方游牧民族正面抗争的基础。并且，没有幽云十六州这块天然屏障，大宋卸下铠甲的胸膛直面敌人的钢刀。何况，游牧民族在宋代时已不再是简单的部落或是部落联盟政权，而是一个个以国家形态出现的政权：辽国、金国、大白高国（西夏），当然，还有后来横跨欧亚的大蒙古国。要对付好，难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中原地区彻底解决北方游牧民族侵扰问题，是大清康熙帝用新式火炮粉碎噶尔丹分裂中国阴谋的时候。主观上来讲，宋的重文轻武及过度党争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在南宋时期，更是出现了中国历史上被后人称道、戏曲演绎的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将才。蒙古大军横扫欧亚，所向披靡，唯独南宋抵抗达四十五年之久，成为蒙古大军最后消灭的政权。崖山一战，宋朝灭亡，代表着一个进步、辉煌的时代在历史的时空里从此落下帷幕。看不尽的万里繁华，转瞬间成了落日残烟。八岁的幼帝赵昺被丞相陆秀夫背着跳海殉国，随行的十万余军民亦跳海殉国，无一人投降，血染海面，场面悲壮。目击了南宋灭亡的文天祥几次拒绝了元世祖的劝降，典型地代表了中国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另外，可以从文天祥的诗句里，体会到国破家亡山河在之感，诗曰：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2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唐宋时期，是古代中国文明的辉煌时代、巅峰状态。唐代，是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恢弘气象，体现着全盛与朝气；宋代，是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思辨哲理，代表着理性与成熟。唐是李太白的酒，宋是苏东坡的茶。可以判断，商贸、手工业、服务业、金融、科技、学术、文化、市民生活与娱乐，都在宋朝迎来了黄金时代，领先国际水平。

        程颐对宋代有一个评价，谓“本朝超越古今者五事”。曰“百年无内乱”；曰“四圣百年”；曰“受命之日，市不易肆”；曰“百年未尝诛杀大臣”；曰“至诚以待夷狄”。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邓广铭则评价：

        “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讲：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和田清在《中国史概说》中写道：

        “唐代汉民族的发展并不像外表上显示的那样强大，相反地，宋代汉民族的发达，其健全的程度却超出一般人想象以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也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如果让我穿越，我也愿意回到宋朝。回到宋朝去看看，看看那里的市井，看看那里的繁华，去看看那里的宫殿城楼是不是我梦中的样子。

        美国梦，一言以蔽之，就是通过个人的努力奋斗从而使自己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宋代出现了类似于今天美国梦的“大宋梦”，有诗为证，诗曰：

    朝为田舍郎，3

    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

    男儿当自强。

        历史当然不存在如果，但我们仍禁不住假设。假设贸易开放的宋代一直存在并发展下去，也许我们会赶上世界变革的浪潮，也许我们会提前迎来中华民族“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希望我们能重回汉的威武强盛、唐的恢弘多彩，以及宋的繁荣进步。我想那时，也就是中国梦实现了的时候吧。

        2017年9月25日晚

注释

1 宋·宋真宗赵恒《励学篇》

2 宋·文天祥《金陵驿二首》（其一）

3 宋·汪洙《神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