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程辉从摞得很高的文卷中抬起了头,望向对面墙壁上的挂钟——还差五分钟两点。一同工作的几个年轻人已经七倒八歪地睡在沙发上,房间里只有表针走过的滴答和他们平稳的呼吸。
程辉将被子一一盖到他们身上,然后又回到案前。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小时,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红的可怕。窗外,夜色珊阑,秋天的皇城总是雾气很重,他的视线探出去,只看得到朦胧的深蓝。
沙发上,有个人的被子滑落到地上。程辉走过去给他盖,似乎惊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声音里却有些紧张:“啊,族长……我睡着了?”
“没关系,你睡吧,已经很晚了。还有,叫我程辉。”
程辉的声音很柔和,但能让人感受到话里的坚定,这是他一直以来处理各种事宜时所用的语气,长久以后,成了他说话的习惯。他是从邙斯帝国来的人,至今也接受不了家族这一套政治体系,更何况这些年轻人和自己近乎同龄,他更愿意和他们做朋友,而不是上下级。
“程……程辉。”年轻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不自然。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但程辉又默默地坐在堆满文件的桌前,就着台灯的一角光亮阅读着。于是他保持沉默,很快又睡去。
程辉将手头的工作结了尾,决定休息一下。但他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又睡意全无。他起身站在落地窗前,这里是俯瞰整座城市最佳的视角,晴朗无云的日子里,能看清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还能看清远方位于边境的山脉。深夜的街道却是一片安静,又因为雾,只能感受到天色越来越亮,至于细节就像前行的路一样模糊不清。
第一抹日光从云层中穿透流淌在下方这片土地上。
程辉洗漱,换衣,去冰箱里拿了即食的早餐,去应付一会儿要进行的会议,没有叫醒沙发上那群熟睡的年轻人。
屋外,积夜的雾气在清晨散尽,留下一片非常透亮的曦光,天蓝的恰到好处,让他忍不住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余朔的那个早晨,也是同今天一样的明亮景象,甚至视野里的建筑都是相似的。那个时候他们朝落日广场的方向走,他就站在不远处熙来攘往的斑马线上,回过头对自己微笑。那一刻他到底说了什么,是程辉十年来心头的郁结,被风撕成零碎的句子再也回不来,就像幸福在他以为触手可及的瞬间碎裂,如果可以他宁可从未触及到幸福的影子,这样失去的时候心脏就不会那么疼。
成为族长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落日广场。那里曾是象征掌权者权利的重要一环,也是往日举行盛大仪式和祭典的地方。但当那个少年从城楼上坠下时,他的世界也失去了光,连带着那个广场,在他继任之后被封锁。十年过去,风吹雨打,那里荒草丛生,青苔爬满岩石。那座城楼也被灰尘掩去,在荒园里孤独矗立。他义无反顾地这样做,因为他不敢再看到那里,就在那儿,他本来已经准备好和余朔一起接受满溢的快乐。
他这样想着,带着仪式化的笑容与远道而来的城主们谈论进来的情况,氛围和睦,而他本人其实心不在焉。会议圆满结束,他心里也明白这些全是套路,但作为东道主,他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于是又组织了一顿政治色彩强烈的午餐。
午餐结束后已经三点多了,穿着正式的司机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外套。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很疲惫,于是对司机说他想要自己回去。
对方同意了他的请求,驾驶车子返往议事厅。
程辉走到午后的阳光中,他还保持着作为族长基本的理智。他戴上帽衫的帽子,将脸藏在阴影里。规整的正装里藏着休闲的帽衫,是他一直以来的穿衣习惯。他走得漫无目的,如果没有车子,只是步行在这座城市,会发现它是那么大,大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空气中有风声和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他抬头一望,面前是自己当初来玩过的游乐园。
好巧,怎么就走到了这里。十年过去,这座游乐场竟然还是如此火爆,规模似乎比当初大了许多。他突然就很想进去看看,走进售票处前长长的队伍,突然有人鬼鬼祟祟地拉住他:“族长,你就不用排队了,走这边吧。”
程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拉到员工专用的通道。原来自己早就被人注意到了?
踏进门的前一刻,余光里,他看到一辆漆黑的轿车从自己身畔飞快地驶过,牌号异常熟悉,正是刚才那位司机驾驶的车,也是自己每天都会搭乘的那辆车。
原来,自己以为的片刻自由,不过是监视人来到目光不能及的地方。从当上族长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眼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游乐设施,在强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身边有许多小孩子经过,爸爸妈妈牵着他们的手,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彩色气球。程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那个开心地走过的孩子,被父母陪伴在身边的孩子,他们的模样渐渐地都变成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有那么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一切的结束,突然得让人来不及喘息。那场肇事者逃逸的车祸撞毁了他的童年,后来对方靠着有权有势的亲戚硬是压下来,自己沦落到只能在救济院过活。
他不知道自己该乘上哪个游乐设施去所谓的“放松”,但在这人挤人人挨人的长队之中,难保不会被认出来。他环顾四周,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思考着明天又有怎样的政事。
身旁有个女子坐了下来,带着宽檐帽,穿着白色长裙,坐在长椅的那一端。程辉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举止中感受到优雅,于是觉得这会是个很漂亮的女子。许久过去对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和自己一样发着呆。他不习惯和女生坐得太近,于是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他站起的那一瞬,长椅轻微摇晃了一下,将女子从发呆中唤醒,看向他。他连忙去挡自己的脸,然而对方还是看到了他,他也看到女子的容貌,四目相对,难以置信。
“程辉?”女子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
程辉本想转身跑走的。被一个人注视那么久,他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偶遇,看到女子的那一刻,他不由得微笑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余佳璃,好久不见啊。”
两个人在游乐场里并肩随意走着。战争结束后,他们也只见过一两次,随着生活逐渐忙碌起来,空闲越来越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面时什么时候。程辉其实并不了解余佳璃,真正了解她的人有的又藏回阴影中,有的已经死在战争里。他第一次听说余佳璃的名字就是她要和余朔订婚了,而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游船上。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那个瞬间都是相当惊艳的,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化没化妆不知道,但她本来就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让他生不出一丝非分之想。后来在城郊的别墅,多少有些交流,但也并不深刻,只是共同经历且深入到战争的内核,让他们相见时难以名状地熟稔。
“你怎么会来游乐场啊?”还是余佳璃先打开对话。
“今天没什么活动了,刚好路过这里。你呢?”
“跟一群同学来的,他们都去玩了,我不喜欢这些刺激的项目,就在一边等等他们。”
“哦。”程辉点头,“你……还在上学呀?”
“是啊,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程辉有些意外对方还在上学。在家族,这个年纪还没毕业,一定是修到很高的学历。他在成为族长后有最好的老师将各种天文地理往他脑海里灌,他只在学校待过几天,并不熟悉现在的校园生活。
话题到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可讲了。两人都陷入沉默,步调出奇一致地在游乐场里绕圈。程辉本来想问她有没有中意的男生了,这种话题不是在老友相见时非常火热吗?
话到嘴边突然就消失了。他还没忘记那个死在余朔剑下的少年,相信余佳璃也还没忘。
“邙斯帝国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想到她突然问。
程辉怔了怔:“那里……现在看来和家族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只是比家族大上太多,有很多特色鲜明的城市,很多人在这些城市之间来往。我只去过这些城市中的一两座,如果能,我还是很想回去看看。”
“是吗……”余佳璃喃喃着。她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余铮在失踪的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她,虽然很想问个明白,但还是保持缄默,没想到一个错过,天人永隔。若说心上没有隔阂,恐怕她自己也不会相信,但听了程辉的描述,她还是不明白,那里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让余铮愿意留在那里而不是家族。
“其实那里是很自由的。”程辉说。
余佳璃定定地看着他。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余朔的身份,从那以后我们变成了这片土地的主导,每一个人都认识我们,走在哪里都会有毫不压抑的指指点点,多年之后仍是这样,就连来游乐场都会被人认出然后给予特权。在邙斯帝国也许有生活艰苦的时刻,但我们充其量也只是碌碌众生中的一员,在底层,便不会被人注意到。那里的自由是可以在道路上狂奔带着泪水高声歌唱的自由,是没有人会拘束你评价你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正确的自由,是并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也没有被它驱使着做过什么事的自由。”
程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以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另一片土地抱有这样深的眷恋。他从余朔手中接过这个担子,就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似乎注定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失去另一些,他的灵魂再也没有离开过栖息已久的小镇。
余佳璃终于能够确定,余铮钟爱的是那里的自由。从小他就不愿意被父亲束缚而和余朔玩在一起,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人啊,天底下要是有某样东西拘束了他,哪怕头破血流也会撞开拘束,他就是那样的人。
“你……你恐高吗?”程辉突然说。
“嗯?我不。”
“那我们去玩那个吧。”他的手指向正在半空中狂舞的巨大转轮,数十游人在转轮上任性地尖叫着,有的胆大,睁开眼睛往下望,有的紧闭着眼还是吓得半死。
“我不喜欢玩这些。”
“是不敢吧。”
“你小瞧我?”
余佳璃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程辉,一瞬间程辉差点要道歉。
“我只是不喜欢,不代表我害怕。”
没有人知道余佳璃在这个游乐场里玩过很多次。她小时候就住在游乐场附近,没到假日都会在这里疯玩,后来和修辰来,玩到最后修辰都有些受不了,她却精力充沛地往下一个设施跑。
两人加入到设施前长龙般队伍中,距离排到还要挺长一段时间。程辉还想说点什么,他望向高处,突然胸腔里有强烈的不适感,像是有东西整个穿透他的身体,他用力抱住自己,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钝痛阵阵宛如撕裂,他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了,人影,日光,从面前穿过的摇晃光点,他再也看不清什么。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程辉?程辉!你怎么了……你听的到吗……”
“你熬夜工作有多久了?”
“十年了吧。”
“锻炼吗?”
“也许有。”
“饮食呢?”
“都是快餐。”
“感觉自己过得开心吗?”
“像我这种工作,又有什么开心不开心可言呢。”
三个月来他没被允许走出医院一步,自己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依然可以批阅公文,只是不能再熬夜,十点不到就会有人强制他睡觉。和院长唯一的对话令他既痛心又绝望,他们还想将消息藏着掖着不让自己知道,他有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能读懂他们的眼神,那里分明写着字活不了多久了。
可他的心情甚至毫不绝望。甚至微的喜悦。
他早已选好了继任人。当他知道家族一直以来都是世袭制时他感到非常震惊,他将担任各种要职的人列为候选人进行多轮投票,最终定下最合适的人选,这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他到不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只是感到有些疲倦,想着这样就能很快退下舞台,去过开心的日子。没想到却是现在派上了用场。
毕竟这些年他都是拿自己的命在拼,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过,就像那时的余朔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超越极限,一次又一次创造奇迹,拖着千疮百孔的躯体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世界。
现在自己终于要追随他的步伐。心中如释重负。解脱。
只是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啊。
他正想着就看到余佳璃推开门进来。她是唯一一个自己特许可以随意踏进这个房间的人。这次她没有带着许多文件来找他。
“那边交接工作都做好了。我也提前拿到毕业证,准备去你们那边帮忙。”
“那就好,真是谢谢你。”程辉笑了。
“没什么。如果战争没有发生,我也肯定要走上这条路,从一出生就是被规划好的。你有话说?”她看到程辉一直微笑地看着自己。
“想要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你想做什么?”
“帮我离开这个医院,我想回家看看。”
“你要回邙斯帝国。”余佳璃突然意识到什么。
“嗯,我想回去,我知道怎么才能回去,你只要帮我离开这里就好啦。”
“我真的不知道应不应该帮你。”余佳璃叹了口气。为了延长他的寿命,整个医院可谓是费劲了心思,他却一门心思想要往外跑,并不多么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
“如你所见,我已经没什么牵挂的,无论能不能回去,也不可能痊愈。”
如果可以,想回到那里,想回到一切的开始。
余佳璃沉默着,背对着光,程辉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就不知道她是否同意。如果不行,他倒也不会强求,只是会像余朔在斑马线上说的话一样,成为永远的郁结。
“好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终于答应了。
那天下午,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来到病房,各种喂药,嘱咐,余佳璃在门口被院长极其认真地叮嘱九点之前一定带他回来。她在心里苦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辉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在医院门口久久注视着余佳璃,像是下定决心要说告别。
“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也许。”余佳璃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年少与过往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一切能令她眼眶湿润的回忆都在她脑海中盘桓。她不敢看程辉的眼睛,也许那一刻自己的泪水就会涌出来。
属于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终于又要有一个离开。
“谢谢你。”程辉又说。
“……”
“再见。”程辉走向远方的路口。红绿灯下有正在等他的车。
“再见。”余佳璃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
她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程辉打开别墅的门,就有扑面的尘土在空气中翻腾。这也称得上是属于遗迹的地方,他却有如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每一处楼梯与房间的位置他都清清楚楚。
尽管十年前余朔便完成了弑神,但他知道还有最后的路,通往他想要去的地方。
他知道余夜在手术之后不可能人间蒸发,必定是去了邙斯帝国,意味着她留下了通往帝国最后的钥匙。他走进余夜的房间,在抽屉最深处找到了两个封起的试管,颜料一样的暗红液体在里面缓缓流动,十年过去仍光亮如新。
他将两瓶都拆开了,红色从窗口流淌向大地,蜿蜒氤氲。他念着古老的句子,看向空空的试管,此后,家族再也没有神之血。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条乡间小路上。熟悉的小路,他恍然,竟然就这么巧,自己待在重建后的远叶村。
他朝着道路尽头奔跑,救济院的铁门在白天是敞开的,他直接走进去,撞上一个穿着红裙往外走的年轻姑娘。
他条件反射说抱歉,然后愣住了。
他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双眼睛,却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清亮和冷漠。十年在她身上似乎没有刻下什么痕迹,她长高了,眉眼变得更加成熟,却还依稀可见当初小孩子的模样。是因为人走到生命尽头时就会产生幻觉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只有那个从城楼上坠落的少年。
他们就这样相视,久久沉默,数不清的过往如云烟般掠过,再也没有什么声息能够到达他的耳膜。
我多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纵然那时你带着满身鲜血和伤痕看起来那么可怖,却能露出不惧一切苦难的笑容。
我多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苦难的生活里有些梦想,离梦想很遥远,然而去做梦的时刻都是甜的。
我多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都还活着。
如果一切能重来,我选择从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