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之夜】连载一

第一章 永恒暗夜

(一)

“余夜没有妈妈!”

“余夜是没人要的孩子!”

……

许多诸如此类的嘲笑和辱骂全部指向院子当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女孩“哇”的哭出声来:“你们胡说!……妈妈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她会回来的!”

“不会啦!你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她死了!”为首的男孩双手叉腰,盛气凌人地看着她。看到女孩不停地抹着眼泪,男孩子们非常得意地笑起来。

女孩伤心地往院外跑,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少年。少年眉心皱起,微微蹲下来,轻轻扶住她的肩,拿出手绢擦拭她的脸:“阿夜,怎么了?”

“呜……哥哥,他们都说妈妈死了……说余夜是没人要的孩子……”余夜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稚嫩的脸颊一颤一颤。

余朔神色一僵,移开视线,抚摸余夜头发的手停在半空,随即眼中是满满的悲伤。他将余夜抱在怀里,温柔地说:“别担心了。他们都在骗你,在胡说。”

“嗯!”余夜满脸泪水地点头。

余朔松开她,走向那些吓得一动不动的男孩儿,眼神冷了许多:“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余夜……”

他顿了顿,然后声音骤然冷厉。

“不要怪我让你们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那群男孩被余朔越发肃然的一字一句吓得噤若寒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然后一个个飞快跑开。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有做到的能力。

余朔仍然记得六年前的一个夜晚,母亲抱着尚还是婴儿的余夜,在殿门外长跪不起。

那个夜晚异常寒冷,早秋的一弯皎月挂在天穹边缘,散发出清冷的光。母亲的脸很苍白,不知是不是受了月光的影响。

殿内灯光昏暗,里面是几个争执的人影,大喊声不绝于耳。

“……余夜是不详的孩子!不能让她活下来!”二长老大喊着。

“我赞成!为了让不详之气彻底消除,必须对她处以火刑!”三长老头发都要炸起来。

“求……求求你们……只要能让妹妹活下来,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年少的余朔哭泣着哀求长老们,双眼通红。他慌张地去拉长老们的袖子,却被无情地甩开:“滚开,余朔!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余朔摔倒在地,望着华丽的殿宇,却从心底感到寒冷。他最重要的妹妹此刻是长老们争执的中心,她在母亲怀里不停哭泣,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感到绝望。

“都给我住嘴!”

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中年男人走到殿门口,扶起跪在那里的母亲,搀着孱弱的她,大步走进殿内。

长老们都惊得跪倒在地:

“族长!”

男人用可怕的目光盯着众长老:“余夜是我的女儿,谁敢动她!?”

“可是……”

“嗯!?”长老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冷冷打断。

“……渊,罢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出声。

“阿樱,这怎么能……”他愣住了,看到母亲苍白的脸上满是坚决。

“长老殿,我以后不会再来,反正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既然你们不认可这个孩子,就让我自己来养育她。”母亲说着,摇晃着转身向殿外走去,“余朔你也过来。”

余朔小心地跟上,回头心悸的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亲,然后快步离开。

那个华丽殿堂中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但余朔清楚地知道,都是真的。

从长久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余朔冷汗连连,脸色有些苍白。按理来说他应该很少睡着,更很少做梦,可这个梦却时常出现,让他觉得是梦魇。

抬头,窗帘没有拉,他望向窗外,天还没亮,应该是深夜。

回想刚刚的梦境,里面的一切是那么真实,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做这个梦,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吗?梦里,母亲的虚弱,父亲的暴怒,余夜不停休的哭泣,长老们贪婪的眼睛和手足无措的自己,都那样清晰地在自己眼前浮现。比起那里,孤儿院的平静生活已经很令他满足。

可是这里的日子还是太苦了啊。尽管他受得了,但他却心疼着自己的妹妹。

睡觉是不可能继续了,他又想起白天欺负余夜的那些孩子,他不喜欢他们,可他们说的话没什么错,不过刻薄了点。他坐起来,眺望窗外的月光,忍不住想:

妈妈……您真的抛弃我们了吗……

第二日清晨,余夜醒来的时候,余朔已经开始打扫庭院了。他一向是这么早起来,去帮他们收拾救济院。说是救济院,倒不如说是没有老师的托管所,附近经常有家长将孩子送过来,并定期给院长抚养费。

“余夜,早饭好了!”余朔朝院子的另一头喊。

“知道了哥哥!”

余夜翻身下床,穿好鞋子,一溜烟儿跑了出来。

早饭是在一间大房子里吃的。桌子很旧,但被余朔擦拭得闪闪发光。早饭是稀粥和咸菜,昨天那几个欺负余夜的孩子也在座,不过此刻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余朔一眼。余朔昨天的话不是恐吓,他们亲眼所见,余朔第一次来到救济院的时候浑身鲜血。院长将他清洗干净,大家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痕,有些伤痕重的甚至让人怀疑他能否醒过来。某一天一个男孩路过余朔的房间,看到余朔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轻轻念叨一个名字:

余夜。

男孩后来才知道余夜是谁。他看不惯余朔总是冷漠的表情,看不惯他拽拽的又能轻松完成所有工作,所以每当看到有人联合其他男孩欺负余夜,也跟着一起。

平时余朔都只是安慰一下他的小妹妹,然而那一刻余朔眼中的狠厉,让男孩着实被电了一下,灵魂都有些战栗。

男孩低头,不停地吃碗里的咸菜,他果然不该去回想。

“程辉,你怎么了?”院长目光扫到他这边,发现了他的异常。

“啊,没事。”程辉连忙应声,又惊又惧地看了眼余朔。余朔刚好在这一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股目光在空中交汇,其中一股很快避开。

“对了,”院长突然想起什么,“余夜。”

“唔?”

余夜嘴里满是食物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院长。她头上的辫子是刚刚余朔给她扎的,用紫色的飘带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余夜你也不小了,等会儿把程辉要做的清扫工作做了吧。程辉的父母要来看他。”院长面不改色地说,叉烧包吃的很香——每天早上的三个叉烧包都照例给院长一个人吃。

“啊……”余夜刚要答应,却被旁边冷漠的声音打断:“我不同意。”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长桌的尽头,余朔手中没有任何餐具,面前的早饭也几乎没动。他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对面的院长,既不躲闪也不咄咄逼人。

“余朔,听话。”院长皱眉。

“我说了,我不同意。”

筷子被扣在碗上,余朔冷冷地盯着院长:“余夜还小,况且打扫本就是程辉分内的事,为何强压到余夜身上?”

“余朔你还讲不讲理!”被提及,程辉也怒了,“我爸妈每月只来看我一次,余夜天天不劳动,凭什么在这里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余朔冷笑,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他看了院长一眼:“院长,我们是否白吃白喝了,恐怕您不是不知道吧?”

院长清着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与不自然。他早已猜到提出这个建议,对面这个少年不可能无动于衷。

余朔不再说话,埋头吃饭,不想再与院长争论。他早就明白,有些事情靠别人不可能做到。余夜眨巴着眼睛,奇怪地看着哥哥,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反驳院长。随即她又低头,对她来说这不算什么烦恼。

吃过早饭后大家开始轮流打扫孤儿院,这是每天例行的功课。救济院里没有老师,所以他们每天就是打扫,然后在院子里玩一玩,一天就过去了。余朔在早饭前就完成了打扫,因此准备出门转一圈。院长不让大家离开救济院,其他孩子们都乖乖听令,唯有余朔从来不听,救济院的那扇大门也完全难不倒他。

救济院的围墙真的不高,他踩着自己堆起来的砖块,轻而易举就翻了出去。

面前是分岔路,不过他很果断地朝一条路走去,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路边是矮矮的灌木,没有城市里多的要溢出来的绿化带,每隔十多米才有一个小小的路灯,看得出来是极其贫瘠的村子。道路也很颠簸,换句话说根本没有路,余朔走在一片沙子和小石子上。

走了五六分钟,一栋小楼出现在他面前。这种地方出现楼房让人觉得无比突兀,他知道这是整个村子唯一的楼房,虽说是楼房但也极其简陋,只有两层,外形并不美观,上面也没个牌子,不过他心里清楚,这里是整个村子的精华所在。

“嗨,余朔,又来啦?”老爷爷从书里抬起头戴上眼镜,发现是余朔,打了声招呼,“最近经常看到你啊!”

“因为爷爷这里好书太多,我看不过来了。”余朔狡黠地回答,让老爷爷一边微笑一边感慨这个孩子真是招人喜欢。

余朔走上二楼,这是他常来的地方——村子里唯一的图书馆。余朔是在无意间发现这个地方的,就像发现宝藏一样。爷爷说这都是他从前的藏书,后来村子里有人要求他开一家图书馆,他就把藏书都搬了过来,没事就一个人坐在楼下看看书。余朔很欣赏这位老爷爷,他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么多书的人,那学识得多渊博?而且性格也随和,一直帮他瞒着院长他偷偷来这儿的事情。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书名是《漫游邙斯帝国》,讲述的是邙斯帝国的人文地理。他看这本书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了解这个国家。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子里,他不主动,就没办法获取任何信息。谁叫这里连报纸都没有,唯一的公告栏也几个月才换一次。

他翻开书,翻到已经翻过无数次的那一页,再次确认了一些东西,然后拿着书走下楼,对书堆里的老人挥挥手:

“老爷爷,这书能借我带走看几天吗?”

“嗯?要借书啊?”老人迟疑了一下,“在这儿借书,按理来说是要办卡,还要交押金……算了算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拿不出这些,这书就当我送你了,你拿去吧。”

“爷爷,你真的要送我?”

“当我不知道呢,你每次来,不就是看这本书吗?这么长时间了,我要是还那么小气,也说不过去啊。”

“谢谢爷爷!”余朔欣喜地将书抱在胸前,对老人躬身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老人一边摇头一边微笑着叹息:“要是这个村子里像你一样爱看书的人再多些就好了……我也不用每天一个人在这里啦……”

走近孤儿院时,余朔意外地听到救济院居然有些嘈杂,平日里这个时间的救济院应该是安安静静的。他从救济院背后翻墙进来,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大家都去哪儿了?

走到食堂里,才看到围在一起的孩子们。所有的孩子都挤在小小的桌旁,那里好像有什么人。

他从孩子群中挤过去,找到余夜,拉住她的手。余夜抬起头:

“哥哥,你刚才去哪儿了!院长说这是流浪到我们村子的人,他好像是个占……占卜师!”

“占卜师?”他愣了一下,这里也会有占卜师出现么?他原本以为占卜师是家族的专利。

又向前走了几步,他才看清占卜师的容貌。果真是个流浪汉,披着宽大的打着补丁的破旧袍子,一身紫黑,帽子宽大得遮住了半张脸。他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几张牌被他握在手里,两三个孩子正在从他手里挑牌。

占卜师看过孩子们抽的牌后,在他们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孩子们表情不一,互相看看对方,有的笑嘻嘻地冲上去翻看对方的牌,占卜师也不予阻拦,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乱作一团。

余朔挤出人群,走向不远处旁观的院长:“你居然敢让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接近大家?”

“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很喜欢占卜师啊。”院长笑的很开心,“你难道不希望让孩子们多见识些人吗?”

“那也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余朔喊了出来。他随即发现有什么不对,因为孩子们都朝这里看来,包括那位占卜师也注意到了余朔。他直直地朝余朔走过来:

“小朋友,你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没有兴趣。”

“就当是打发时间,玩玩如何?”占卜师将牌伸到他面前。

他没有听占卜师先前讲述规则,就直接将一部分牌从下方抽出放在最上方,然后从里面抽出三张来。占卜师没有多言,直接翻开牌。

然而,翻牌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变了。

变的不仅是他的脸色,还有他的双手,他的手开始颤抖,一摞牌掉在地上,只剩下他手里、余朔抽出的那三张。余朔看不懂上面的图样,但占卜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占卜师手里拿的是塔罗牌。很久以前,在他还没有来这个救济院的时候,有人为他占卜过,但一直没有告诉他结果。他却牢牢记住了占卜的过程。

占卜师闭上眼,又睁开,想要确认牌的真实性。从自己的角度看,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牌面,几乎可以代表一个人一生无忧。然而逆位来看,却是征战与灾难的代言。

“结果如何?”余朔问。

“你……你相信命运吗?”占卜师结结巴巴地问。

“不相信。”

“那你不必知道结果了。”他将那三张牌也扔在地上,混在一堆牌里。对,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一定是巧合。他努力安慰自己,因为他清楚得很,自己的占卜只是些小把戏,根本没有科学依据,也就逗逗小孩子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为什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握着一个人的命运?

他看着面前的男孩,他的表情一点没变,仿佛意料之中:

“不愿说就不必说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他再度握紧身旁女孩的手,“余夜,我们走。”

傍晚时分,余朔一个人离开救济院。既然一整天程辉的爸妈都没有来,那么一定是在这个时候了。

通往救济院的路只有一条,余朔就站在路口等待。过了很长时间,那对夫妇才出现在视野里。

他们神色匆匆,男人些许不耐地看向身旁的女人:“我们干嘛还要去看那个小孩?放在救济院不就得了。”

“你不懂……”女人抬起头,“你啊……总是这样。小辉再不招你喜欢,他也是我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液。”

“……是吗?”男人低声反问,也是在问自己。

隔得很远,余朔却能听到他们的交谈。自很小起他就发现自己的体能异于常人。听到他们的话,余朔表情僵硬了几分,固然这和他猜测的差不多,但亲耳听到,觉得这一切真是好笑。

他转身跑向不远处的救济院,看到满脸兴奋的程辉迎面而来,显然,院长允许他暂时离开孤儿院。看到他,程辉面色阴沉:“你为什么在这里?让开!”

“你很期待见到你父母?”余朔扫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程辉站住了。

“跟我走。”余朔抓住他的手腕。

“……你松手!”程辉挣脱,可余朔力量大的可怕!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狠狠钳住,可余朔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用力。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程辉痛得龇牙咧嘴,连声音也断续起来。他觉得被攥住的不是自己的手腕而是自己的骨头。

余朔拉着程辉,把他拉到一处偏僻的暗道,周遭有灌木做掩护,刚好在男女的必经之路上。程辉话还没有说完,男女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朵。

他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

“爸……爸……爸爸……”

那是一直在救济院中长大,却仍然敬爱着父亲的孩子啊。如今从父亲口中听到想要抛弃自己的话,一定很迷茫吧。

“走吧……”余朔站起身。这对程辉打击恐怕太大了。平时他一直将父母挂在嘴边,无比期待父母来看望他,得知父母不爱他,或许根本无法接受。

没想到程辉直接跑了出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其实还不到父亲肩膀的小男孩站到那对夫妇前,大声地说着什么,双颊是愤怼的通红。残阳如血的傍晚,那些鲜艳的红霞逐渐推移到天空的另一侧,残留点点彩色映在他们的脸庞上,映在女人的歉意和男人的漠然上,映在程辉大声喊出的那些话上。他站在草丛里远远地望着他们,他看到程辉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但他没有哭出来。

那一天,程辉的父母没有去救济院。

余朔想,可能以后也不会再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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