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群豪
远山一片苍茫,只隐约起伏的寥廓还昭示着平日的郁郁雄姿。天地间似也毫无生气。簌簌的雪花落下,压得枯枝微微点头。即使在这关外苦寒之地,似这等数日不停的大雪也绝非常见。
寂寥的天地间隐隐有一条小径起伏,但已被大雪掩盖得几无踪迹。小径远处突兀地立着一间小小石屋。屋子在重重白雪的覆盖下变得若有若无,远远望去不过是个隆起的小包。此时正当午时。虽然天气阴郁,但偶有阳光映在屋顶的白雪上,也散出淡淡刺目的光芒。
远处天地相接处苍茫一线。一个黑点由远而近,渐近渐大,直奔这小石屋而来。原来却是一骑飞来,疾如奔雷。四野茫茫中,只有这一人一马,似乎占尽了天地万物的灵动。
这马到了小石屋前,乘者一带缰绳,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屋门。屋前一方残破的旗招斜挑,在北风里飘飘摇摇,翻卷不止,偶然迎风展开,赫然印着一个“酒”字。
店外天寒地冻,呵气成冰,屋内却暖融融微有春意。厚重的门帘一掀一放间,便如穿梭在两个世界。
屋内众人抬头看去,见来者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浓眉阔目,鼻直口正,唇上略有微须。他头上的斗笠已提在手中,身上的大氅早被雪罩住。众人见来人并无什么起眼之处,纷纷低头吃饭饮酒,不发一声。
小店掌柜见又来了客人,连忙赶过来招呼。这年轻人环视四周,见小屋内转圜余地甚小,只放得开六张桌子,其中四张都有人坐。他随掌柜走到屋角一桌坐下,解开身上大氅,抖落积雪。还未待他开口,掌柜先道:“这位用些什么酒饭?”年轻人微一沉吟道:“酒却不用,随便来上两三个菜,再来些充饥的饭食便是。”掌柜的听他语气并不挑剔,陪笑道:“小店前后只我一人,因此并无现炒热菜,只有熏鱼、卤肉、烧鸭、烤兔之类。若是吃不惯肉食,咸花生、卤蛋也是有的。饭食只有包子、馒头热在后屋蒸笼中……”年轻人听他说了许多,也不着急,只淡淡道:“便是肉菜随便来两、三盘吧。再拿两个馒头也就是了。”
掌柜的胖脸堆笑,转身去了。不多时,饭菜端上桌来。年轻人边吃边打量店中另外四桌食客。靠窗一桌坐着四条汉子,相貌凶恶,各佩单刀,正在大吃大嚼。旁边一桌坐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在此天寒地冻之时,他只穿了件丝绸长袍。纵然他一身肥肉抵得件御寒衣服,可这幅打扮看来仍出人意表。他吸一口鼻烟,喝一口酒,右手大拇指上的一大块翠绿扳指随着胖手一晃一晃。他身旁一桌上坐了个极瘦的汉子。这一胖一瘦两桌挨着坐下,看起来让人忍俊不禁。靠门边一张小桌上坐着一条壮汉,身材甚是高大,一只短戟斜插在背上。
他正看时,见门帘掀动,又飘进一人。这人来时悄无声息,只如一片雪花落地。再细看去,此人真的象是一片雪花。只见他白发白须、白衣白面,就连眉毛、靴子、握刀的手连同刀鞘都是雪白的,绝无二色。若非他瞳孔中尚有一点黑漆,整个人便如雪山寒冰中抠出来的一尊雕塑。
他一进门,众人不由都停了吃喝。因为这样打扮的人在关外、甚至在中原也只有一个—雪衣雪面,夺命雪刀!此人纵横关外,飘忽不定,出手狠辣,正邪难测,故人多称其为血衣血面,夺命血刀。
雪刀站在门口,并不向里走。他四处一望,目光盯在靠窗而坐的四条汉子身上,右手一震,鞘中刀铮然一声跳出半尺。这刀较寻常单刀宽了约一倍,刀身却不见丝毫弯曲,竟是直上直下的一片。雪刀轻轻吐出四个字:长白四煞。
那四个汉子见他进门,早停了杯箸,握刀在手。如今听他叫出了自己名字,猛然跃起。但四个人只是愣了片刻,突有两人跳起扑向窗户。雪刀左手连挥两下,那两人就此僵在窗户边上,一动不动。长白四煞中的另两人咬一咬牙,猛冲上前,两把刀挟着风声直劈下来。雪刀右手又是一抖,也未见他刀出鞘入鞘,这两人便软软地垂下头去,瘫倒在地。明眼人看得清楚,两道血痕从这两人额头直划下来。
长白四煞也算关东黑道有名的人物。虽然这四人平素名声甚差,尽做些打架劫舍的勾当,但手下也确实了得。加之四人一体,同来同往,若非一流人物,也未必收拾得下。雪刀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便取了四人性命。众人心中不由一震,这夺命血刀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看也不看长白四煞的尸体,径直走到最后一张空桌前坐下,喝道:“酒!”。那掌柜见他如此威势,战战兢兢不敢向前,迟疑了半晌,才端上来一壶酒。雪刀也不计较,端起酒壶,对着壶嘴便喝。
他一口酒还未下肚,只听店外人喝马嘶,又是一骑奔来。这马来得甚是迅疾,马蹄声由远而近到店前。不过片刻之间,便似钱江潮生,卷地而来。马蹄声在店外盘旋一下便止住了。接着,门帘又是一起,随风飘进无数碎玉乱絮。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老张,还不出来迎我么?”
掌柜的闻声从柜台后踱将出来。那人也赫然立在众人面前。此人长身玉立,三十几岁年纪,顾盼生威。他一进门,看到老张不进不退地站在那里,笑道:“老张,怎地不认得我蓝千山了么?”他一句话未完,见到长白四煞的尸首,一愣神便又笑道:“怎么这四个小鬼死在这里?”他眼光四射,似是想找出长白四煞到底死在谁手里。
老张此时才回过神来,趋前两步道:“蓝……蓝大爷,您老可……可好?”蓝千山见店中已没有空座,只得走到长白四煞坐过的那张桌子,呸了一口“晦气!”,就想坐将下去。
旁边那桌坐的胖子突然开腔道:“若不嫌弃,蓝帮主何不过来一坐?”蓝千山闻言看去,忽地大笑道:“原来金兄在此。恕我无礼了。那就刚好过来叨扰!”他说句“叨扰”,真的坐到这胖子桌边来。
他一坐下,那胖子便道:“怎地蓝兄也来了么?”蓝千山打了个哈哈道:“金兄千里迢迢都要赶来,我这在家门口的难道能不来么?否则也太不给忘忧谷主面子了!”那胖子道:“早知蓝兄前来,我便不来也就是了。有蓝兄一人在此,任他是什么神魔鬼怪,还不是无所遁形。”蓝千山仰天大笑,“我又怎么比得上你‘金玉满堂’金满堂金兄。”
金满堂听他夸赞,也是放声大笑。二人笑声相合,震得桌上碗筷也微微颤动。屋外几点寒鸦被惊起,哑哑地高飞去了。
蓝千山也不客气,自己端起桌上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却不饮下,径直站起来走到那瘦子桌前,朗声道:“宋大当家,多日不见,蓝某敬你一杯。”他也不等瘦子回答,右手一伸,酒杯挟着劲风递到这姓宋的瘦子身前。瘦子哼了一声“不敢”,头也不抬,也是右手举杯挥出。两杯相交,一声脆响。众人只见蓝千山微微一晃,退了一步,那瘦子的坐椅也吱吱响动。
蓝千山面色一沉,扬首喝了杯中酒,一言不发,回到金满堂对面坐下。众人看得清楚,蓝千山方才所站之处竟留下两个淡淡脚印,那姓宋的坐椅也微微凹下半分。两人适才碰杯,竟是以极深内力交换了一招,只是姓宋的坐在椅上,占了半分便宜,蓝千山才退了一步。二人手中小小酒杯一撞之力,竟至于斯。二人这份功力在关外便是罕有敌手了。
姓宋的瘦子看蓝千山坐稳,冷冷道:“我宋三畏也回敬蓝帮主一杯。”说罢,他将手一挥,酒杯飞出,直奔蓝千山而去。蓝千山更不怠慢,也将手中杯掷出。两杯在空中将交未交之际,“乒”地一声脆响,宋三畏的酒杯炸成七、八片,杯中酒水纷飞。蓝千山掷出的杯本拟在空中迎上宋三畏的酒杯,不料来杯突然炸开,碎瓷片呼啸着向他扑来。蓝千山措不及防,右手袍袖一卷,将碎片尽数卷住,但脸上也溅了几滴带过来的酒水。宋三畏却伸手接过蓝千山掷来的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冷笑道:“蓝帮主,谢了!”原来方才两杯相交,已震出裂痕,宋三畏手上力道使得巧妙,让那酒杯在半空中炸裂。
蓝千山不禁勃然大怒,霍然站起,便要发作。金满堂左手一翻,拉住他袖子,刚要劝他坐下,听门口有人道:“各位休要伤了和气。”众人听那声音若暖冬中之煦日,说不出的受用,不禁转头看去,见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狐皮团花大氅,头戴水貂皮无檐帽,双手随随便便拢在袖中,一派和气。众人方才只顾注意蓝千山与宋三畏交手,却不知这人何时进店。
这人走向前两步,拱手道:“在下忘忧谷总管云展,这厢有礼!蓝帮主、宋当家、金堂主,各位安好,恕我迎接来迟。万马帮、快刀会、金玉堂仗义援手之德,云某先替敝上谢过了!”
蓝千山等人听云展谈吐有礼,神态谦恭,纷纷站起回礼。云展与众人点头致意,又移步到那大汉的桌前,拱手道:“不知这位英雄尊姓大名?”这大汉站起道:“在下冯万东。家父有恙在身,恕不能前来。特命我问云谷主好。”云展微一思索,展颜道:“原来是‘天风海雨’冯老爷子的公子,云某失敬。不知冯老爷子身子可有大碍?”冯万东道:“倒也无大碍,只是上了年纪,近来旧伤复萌,出不得远门。”云展笑道:“纵然冯老爷子不来,有冯兄相助也是一样。”
云展一眼瞥见雪刀一人独饮,不发一语,见他一身打扮,也猜得出八、九分了,忙陪笑道:“这位想来是雪前辈了!”雪刀冷笑道:“本来你们忘忧谷的事与我无干,可今儿个我兴致好。既然赶到此,便一同去吧,云总管可为难么?”云展见他在此,确是心中为难。谷中本出了大事,邀人援手。雪刀正邪难测,若是同去,不知是吉是凶。但被他抢先一言道破,又不好当面拒绝。他只略一沉吟,心道:“此时大敌当前,可莫要再多惹外敌。”计议已定,云展忙笑道:“只因雪前辈行踪不定,敝上不敢劳动大驾。此番若能得雪前辈之助,那是忘忧谷之福。”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暗道:“此人同去,需加上万分小心。”
云展不愿与雪刀多言,迈步到角落里一桌,冲那年轻人道:“恕云某眼拙,不知这位兄弟贵上下如何称呼?”那年轻人虽然手不离箸,但对周遭一切均了如指掌,见云展前来相询,忙站起道:“小可不才,天下提调总捕衙门从八品捕快凌烟阁。”他左手一翻,亮出一块铜牌。铜牌长不过三寸,宽不及两寸,九转金丝缠顶,猩红丝绦为坠,正面“提调”两个篆字古朴苍劲,凛然生威,背面一只振翅苍鹰,直欲破空而出。
天下提调总捕衙门不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之列,虽比三法司低了半级,但亦不受三法司调遣,职司天下大案,缉拿要犯。至于案犯归案后便移交三法司审讯,不再过问。若非震动天下或涉及亲贵高官的大案,一般轮不到总捕衙门出手。总捕衙门的总捕头虽只三品,却是天子亲自任命,无人敢小觑。衙门中的捕快人人手持一块铜牌,但铜牌背面图案不同,分为鹤、雕、雁、鹰四种。总捕头、副总捕头持鹤牌,四、五品的捕快持雕牌,六、七品捕快持雁牌,七品以下捕快持鹰牌。
虽然这凌烟阁只是个持鹰牌的从八品小吏,毕竟是总捕衙门的捕快。再者,他年轻虽轻,但气度雍容。云展不敢怠慢,忙道:“原来是凌大人,失敬,失敬!”他心道:“没想到竟然惊动了提调总捕衙门。”
凌烟阁亦微笑还礼道:“云总管不必多礼,大人二字,万不敢当!”他见云展面上微露尴尬之色,略一思索即明白,忙道:“本来贵谷传书求援,也是江湖中寻常之事,总捕衙门不便插手。只是我们风闻此事与数起多年积案有关,职责所在,若有唐突,还请恕罪。”
云展心道:“这凌烟阁年纪轻轻,确是老道得很,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说话软中带硬,不由得我们不答应。反正雪刀这等人物都要同去,多去一个总捕衙门的人说不定更有助益。”他当下陪笑道:“能得凌……凌捕快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云展回身作了个罗圈揖道:“众位若是方便,这便请随我进谷。”他又转头向掌柜老张道:“这几位的帐自然都算在忘忧谷帐上,过些时候一并结清。”
他说罢带头出了店门。万马帮主蓝千山、金玉堂主金满堂、快刀会大当家宋三畏、冯万东、雪刀和凌烟阁六人鱼贯出店。众人随云展上马,一行逶迤远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