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家纠葛
冬天的落日早早地便挂在山腰。残存的一抹绚烂之光淡淡照在连绵的雪野上,不能唤起人心中丝毫的暖意。
凌烟阁负手而立,眼望忘忧谷外群山,心中如同群山般起伏不定。此番忘忧谷之行当真是扑朔迷离。这案子可疑之处甚多,虽自己反复思量,也只感觉稍有头绪,但总不能自圆其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单就凶手武功一项,就高深莫测。自己已把江湖上以指力成名的名家在心中反复思量了不止数遍,偏生就想不出到底是谁?依前三个案子来看,遇害三人身上的伤口却也不是如此啊!
忽地身后“喀嚓”一声轻响。这声音虽然若有若无,却逃不脱凌烟阁的耳朵。他猛然转身望去,却见身后赫然竟站着厉湘。凌烟阁本已凝力在掌,作势欲击出,一见是厉湘,忙收回劲力。
“厉姑娘,你与九娘四更才轮到,怎地不去休息?”厉湘见他突然转身,也有些发窘,但转瞬嗔道,“你怎么一惊一乍,哼!吓我一跳!我睡不着,来看看落日,不行么?”
凌烟阁心下苦笑,脸上却陪笑道,“厉姑娘,你也喜欢看落日么?”
“这落日多美啊!忘忧谷中就此处看夕阳最佳!”厉湘此番却正色不苟言笑,一步步踱到凌烟阁身边,眼向远处望去,神色间无限钦羡。
凌烟阁不由纳罕,“这小丫头跳脱无忧,看不出竟然会喜欢夕阳!”他心中一动,问道:“厉姑娘,凌某斗胆问一句,你还有几个姐妹?”
厉湘听他一问,扭过脸来,脸上又恢复了那份调皮的神气,“凌捕头怎么关心起我厉家的事来了?”凌烟阁话一出口,脸也微微有点红了,讷讷道,“是凌某无礼了!厉姑娘莫怪。”
厉湘“扑哧”一笑,“武林中人没这么多规矩。告诉你也无妨。漫说姐妹,我连亲兄弟也没一个!”她说到后半句时,意兴也转萧索。
武林世家中的争权夺势,波诡云谲,较朝廷宫幄亦不遑多让。相传数代以至百年的武林世家,外人看来威严整肃,气象雍容,其内却多半勾心斗角,对掌门一位的争夺较之江湖上的帮派有过无不及,只是顾及对外颜面,才不似别的帮派表现得明显罢了。武林大世家的兴衰大抵与此有关,其中隐秘,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北天厉家原与南海容家南北并称,后行云楼、听风阁、映雪堂和沐雨轩四家崛起,风头反盖过厉、容二家,其实颇与这两家的内部纷争有关。如今厉家掌门只有厉湘一个独生女儿,他日掌门之位属谁必有一番争斗。毕竟如舒九娘那般由女子出任掌门的武林大家少之有少。这些事情,厉湘虽然年幼,也不是全不知情。她说到后来,自然联想到这一节,才颇有些落寞。
凌烟阁却全未注意到她的语气变化,似愣在那里一般,心中只反复思量:“原来她并无姐妹,那不就是……就是她么?”
厉湘也未注意到凌烟阁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道:“唉!真不知我爹怎么想的?急着把我嫁了,他不寂寞么?”
凌烟阁顺口接道:“嫁了?”厉湘脸一红,低下首去。她轻咬着自己下唇,轻声道:“前几日有两拨人到我家提亲。一拨就是替那个曹家大少爷提的!哼!我爹……也不……我心里闷,才跑到这儿来……谁知道这么凶险……”
她虽支支吾吾,凌烟阁也听得个八、九分明白。他听得“两拨人提亲”,心中乱跳,凝神看厉湘神情,见她神色又娇又怨,却无异样,暗道:“那她多半是不知了!”
原来另外那拨便是总捕衙门的副总捕头替凌烟阁提亲。只是他出京匆忙,只约略知道是北天厉家的小姐,却万没想到给自己提的就是站在眼前的厉湘。他此时又听见曹明霁也央人去提亲,心中一片茫乱,竟答不出话来。
厉湘听他一直不答话,微嗔道,“你出什么神?”凌烟阁涩声道,“映雪堂是武林大家,曹少堂主人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令尊想必是应了……”
他猛然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要说给我知道?”厉湘哼道,“映雪堂又怎么?好了不起么?我看那个曹明霁也不过如此!”
凌烟阁听她声音拔高,忙将食指放在唇上,低声道,“曹少堂主便在屋那侧守候,轻声些!”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是没来由地一宽,但转瞬便想到,北天厉家若与映雪堂联姻,可是大有好处。不但他掌门之位更加稳固,将来厉湘纵不接任掌门,靠着映雪堂的声威,亦不会有什么闪失了。就算不能平息厉家中人将来争夺掌门之心,也能保证厉湘无忧。
他心中念头转得极快,嘴上却道,“厉姑娘这般人材,也不知什么人才能配得上?”
厉湘听他夸奖自己,甚是喜悦,不由微微一笑。她眼睛又向远山看去。
此时夕阳将落,只剩一抹残红。“不管他是什么人,我只盼他能天天挽着我的手看落日。我能夜夜靠着他的肩膀数星星,便足够了!”
凌烟阁见她侧身对着自己,睫毛扇动,下巴微翘,在落日余晖下娇美不可名状,直欲脱口道,“能陪着你天天看落日、数星星,我这捕快也不做了!”
厉湘转头道:“凌大哥,你做捕快多久了?”凌烟阁一怔,随口道,“六、七年吧。”
“好玩么?”
凌烟阁听她话锋转来转去,暗暗埋怨自己,既公务在身,便不该与她闲聊胡侃,但内心深处确又不舍就此中断谈话,倒盼就这么一直聊下去。
“若是为了好玩,世上只怕没人做捕快了。”凌烟阁回想起自入提调总捕衙门数年来的风风雨雨,不由轻叹了口气。做捕快岂止是好玩不好玩的分别,其中艰辛何可胜道,又怎能为外人所知。
“你们捕快很风光啊!”厉湘见他叹气,又问道。
“风光确也风光,但……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楚……”
凌烟阁心下有些笑了,是苦笑!在外人看来,总捕衙门是朝廷最神秘的部堂之一。衙门的捕快也确实风光,在你亮出总捕铜牌的一刹那,感到的是朝廷律法的尊严。无论对面的人在江湖上如何声名赫赫,也比你矮上半截。也许正因为如此,总捕衙门才聚集了多少青年才俊。但那些昔日不如自己的同门,如今纵然不是大富大贵,也都食有鱼、出有车,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对比他们,自己与衙门同僚的生活几乎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了。
入衙门六、七年了,自己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吏,上无片瓦,身无余财。总捕衙门虽也知道自己这些手下的辛苦,但无奈只是个三品的清水衙门,既管不得户部,自己也赚不来闲钱。只有在捕快殉职时,才偶能引起朝廷关注罢了!那铜牌的风光却掩不住天下千百捕快的辛酸。
他只轻笑一下,“你们小姑娘不懂的。”厉湘忽地叹了口气道:“小姑娘长大了也免不了忒多的烦恼”。
凌烟阁听她话里有话,正在寻思她指的是厉家内部之事还是她爹要她嫁曹明霁一事,厉湘却已转过话头,“凌大哥,白日里累你受伤,抱歉得很!不知那凶手是否今夜会出现,你多加小心!”
凌烟阁一怔,厉湘已转身去了。他向厉湘背影望去,才发觉最后一丝阳光也没入山后了。凌烟阁回味厉湘临去时一句话,心中一丝甜甜的感觉涌起。这眉眼如画的少女!
此时天色已暗,他打起精神,极目四顾。苍山雪野被黑暗所覆,更加寂寥。凌烟阁不由盘算,依凶手这两日行事,今夜还会出手。自己将八个人分做四拨,昼夜轮流守在云念裳屋外,想以云念裳为饵诱出那人。此举虽有些行险,但敌明己暗,时间拖得越久,只会对己方更为不利,眼下只得如此。
他和曹明霁是第一拨。云展与余破阵是第二拨。厉湘和舒九娘四更天来接第三拨。最后是雪刀与金满堂从五更后到天放大亮。
夜色流转,阴冷难耐,但四周寂静,全无动静。凌烟阁伏在雪中,缓缓呵了呵手,看月过中天,暗道:“一直还没有动静,难道那凶手知道我们的计划不成么?”
他长身望了望埋伏在屋外的舒九娘和厉湘,心道:“那凶手如鬼如魅,八成就在庄内,也许当真在我们这几人中。除了厉姑娘和余破阵似不可疑外,金满堂、雪刀、曹明霁、舒九娘几人都有几分可能。但冯万东与宋三畏死时,他们又都和自己在一起,不可能出手!难道是云展么?此人身手了得,心思缜密,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也并非难事,为何屈尊在此听人差遣,难道另有所图?方才云展来换我,过了一个更次也无异动啊!”
凌烟阁办案多年,似这等整夜不眠是寻常之事,只是伏身雪中,滋味实在难忍。无奈他既要防备那凶手出现,又要暗中窥视其余几人动静,只得假意去休息,再偷偷回到左近雪中潜伏。
他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忽听远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看时间当是雪刀与金满堂来换舒九娘和厉湘。他二人走近,轻轻打个呼哨。金满堂去接厉湘,厉湘早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去睡了!”
凌烟阁见她两腮冻得通红,小手不住搓动。舒九娘见到雪刀,却是一言不发,转身便走。雪刀突道:“九娘,你且等等!”凌烟阁心中一动,“听雪刀说话,二人不但相识,似还熟知。”他凝神屏息,仔细听去。
舒九娘停了脚步,冷冷道:“怎么?”雪刀跨上几步,“这么多年了,九娘,你还是这般么?”舒九娘猛地转过身来,盯着雪刀道,“你还要怎样?”
雪刀缓缓道:“九娘,长白四煞曾出言冒犯你,我追了他们三年,前日在谷外已将他们杀了!”凌烟阁听他语气柔和,混不似平日一幅令人生畏的模样。
“你……那便多谢你了!唉!时至今日……”凌烟阁听舒九娘的语气也转得不似原先那般,心中愈发纳闷。
雪刀又走上一步,“九娘,我知你接了忘忧谷的传书,心中放心你不下,便也跟了来。”
他见舒九娘默然不答,接道,“当年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误会,为何这么多年你还解不开这心结?难道舒家的掌门,就不能有儿女之情么?”
舒九娘长叹一声道:“舒家的掌门!嘿嘿,你可知道做这舒家掌门的艰难么?”
“我知道!我也是长白舒家弟子!”雪刀的声音忽地高了不少。
“你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一个女子做舒家掌门有多难!”
凌烟阁越听越奇,原来雪刀竟是长白舒家的弟子,那他与舒九娘便是同门了。
舒九娘悠悠道,“不错!我现在也知当年你我之间是误会。只是这么多年了……人在江湖……我既做了舒家掌门,便不得不以舒家为重。”
“以舒家为重便怎么?便不能嫁人么?”这话更直白得令人再无怀疑。
舒九娘摇头,“你是舒家弃徒,我是舒家掌门。我若舍了这掌门原也没什么?只是三叔、七哥、十二弟他们这些人都盯着这位子。我若不做,他们争斗起来,舒家只怕立时便土崩瓦解,你知道么?师兄!”
她一声“师兄”出口,竟是柔情毕现。
雪刀听她如此说,忙道,“我不管这么多!你若还……还念着我……管他谁当掌门!”
“不行!我爹临死前,我答应过他,无论再苦再难,也要维护我舒家百年的声望!你……莫再说了!”
她声音忽厉忽柔,显是内心亦矛盾之极。“罢了!舒家百年的声望!”雪刀也叹了口气,无限凄苦。
过了一阵,他又道,“九娘,这忘忧谷透着邪门,危机四伏,你和云念裳又没有什么交情,我们不如这就去罢!”
舒九娘道:“你怎地如此说?我辈侠义中人,扶危济困,本就是份内之事,当年我和你不就是因……算了吧!你要走自己走是了!”
雪刀急道:“你我的武功比冯万东如何?比蓝千山和宋三畏如何?”舒九娘又摇头道:“这凶手如此厉害,我们更不能走!否则这许多高手在此还奈何他不得,日后谁还制得住他?”
雪刀轻笑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事事都要出头。这江湖少了谁还不是一样?”舒九娘怒道,“你我争了这么多年,还要再争么?我再说一遍,要走你尽管走!”雪刀见她发怒,叹道:“你既不走,我纵然死在此处,又怎么能走?”
凌烟阁听他二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虽有些事不甚明了,但毕竟也听清了二人之间的渊源。他再听下去,雪刀又提起往事。说了一时,雪刀又劝舒九娘离开,舒九娘仍是执意不从。
凌烟阁听到后来,也觉索然无味。他又抬头看天,见东方微微泛白,知不久天色便亮,这一夜便算过去了,当下微微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他才一合眼,却听到左近传来叫声。凌烟阁悚然一惊,那声音赫然便是金满堂所发。雪刀和舒九娘显然也听到了这叫声。二人双双向叫声处掠去。
凌烟阁犹豫了一下,却未跟去。金满堂伏在云念裳屋子另一侧,离得不远。若他有失,有雪刀二人前去,也尽应付得了,不多自己一人。若自己贸然离开,凶手调虎离山,却去袭击云念裳,便顾此失彼了。
便在此时,云念裳屋中灯光亮起。接着屋门一开,云念裳从屋中走出,惊道:“又出了什么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