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师傅这个人比较神秘。
在半数以上都是二十岁左右年轻人的一车间里,他显得有些特别地突兀。
当然并不只是他的年龄问题,而是这个人的相貌和作风。李师傅冷眼看起来也就是五十来岁,脸上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就像某一个部队上的将军一样。有些发出古铜色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只有将军才会具有的光泽。
李师傅这个人给人感觉是不太愿意说话,但是只要说出话来就是冷幽默,让人觉得在他说出来的只言片语里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学问,让你想乐又不敢乐,因为李师傅一直都是板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庞。
当然他轻易也不会吱声。
一车间在电线厂里是最最脏乱差的车间,一般只要有一点门路的人都不会到一车间里来工作。工作条件差一点也就将就了,但是大家伙儿还都知道:
一车间还是社会上有名的大染缸!
在社会上的名声非常的不好,似乎是好孩子到这里都会学坏滴。据说有些好奇的人认真地统计过:
一车间的年轻人,在一年之内曾经有四十多人次进过公安局!当然不是去喝茶会友,最轻的也会被拘留十五天,那可是坑砸拐骗什么都有啊。用公安局的话来说:
“这些家伙吃提溜挂马子,打架斗殴还雄霸一方。”
“这里简直就是流氓窝呀!”
吃提溜挂马子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行话:提溜就是专门掏别人钱包的小偷,这些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比较卑微,总是要寻求几个大哥来保护自己,而一车间就专门生产这样的大哥。马子是指那些在社会上不怎么学好的女孩子,如果在旧社会就是叫做妓女吧。
总之都不是一般的良民。
可想而知吃提溜挂马子的家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货色。
这些人在任何人的面前都是不会示弱滴,但是唯独见到了李师傅往往都会俯首帖耳。
这可能就是李师傅的人格魅力吧。
一车间里经常有被公安局跟踪的对象,虽然他们的实际工作是生产铝盘圆,也就是高压电线最初的一道工序。但是这些小伙子平时都生野得很,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李师傅有的时候就会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
“年轻人还是要学好,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种时候,有些胆大的家伙就会追问李师傅:
“你为什么被下放到了一车间?”
言外之意就是:
你肯定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下放到工厂里?当然大家伙都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纯粹就是好奇心。
遇到这种情况,李师傅就不会再吱声了。不过好奇的人还是打听到不少小道传出来的消息:
李师傅过去可能是北京某部队的团政委。如果不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绝对不会下放到电线厂这种小地方来。想一想那时候部队的团政委,应该比当时电线厂的厂长级别大多了。并且还是从北京直接下放过来的,大家伙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北京可是祖国的心脏啊,从心脏上掉下来的部件儿,再怎么说也比咱们这些脚后跟们强多了撒!
李师傅一直受到一车间年轻人应有的尊重。
(2)
记得李师傅在车间里也没待上几天。
一车间这种活计,根本就不是年纪大的人干得了滴,整天在几百度高温的铝条中跳来跳去,稍不留神就会被烫伤。
一天在车间的总结会议上;
一车间主任大姜师傅当众宣布了一条车间领导的决定:
“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上调李维元同志为车间办公室统计员。”
“李维元是谁?”
大家伙东张西望有些蒙逼,这时候李师傅站了起来:
“感谢车间领导的信任。”
李师傅很严肃的说,并且向大家伙也鞠了一躬。
“同时也感谢同志们对我的关照。”
这还真他妈的正规哈,大家伙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原来李师傅他叫李维元。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就有学问,大家伙在下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过如果问起来这到底是有什么学问?那可是谁也不清楚哈。
哈哈哈哈哈哈
反正李师傅变成了车间的统计员。
不过李师傅仍然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统计员,统计员具体做什么工作也没有人知道,也许就是记录一下工人每天的出勤情况,和一个月整理一次工人的工资袋吧。
反正李师傅到车间里办什么事情,也是长话短说,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笑容。
李师傅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李师傅。
那年月在工厂里都相互称师傅,好像如果不混到厂长的级别,车间主任一级的也同样都是师傅。
师傅叫起来好像是更加亲民吧。
哈哈哈哈哈哈
(3)
我和李师傅接触的次数并不多。
李师傅在一般的情况下,从来不会发表自己的任何见解。即使是上级有什么指示让他传达,他也是忠实地只做一个传声筒,多一个字少一个字的事情绝对没有过。
无论传达什么精神他都绝对不会走样,这可能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吧,和我们这些民间的老百姓确实不一样。
当然也可能只是在接受自己被改造中的教训也没准儿,听消息灵通人士透露:
“在李师傅的档案中,明确的记载着此人不可重用。”
李师傅具体的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就没有人知道了。
那是高度机密!
据说是画着红圈圈儿的机密。
这让我们感觉:
李师傅终究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些高深莫测哈。
记得有一年厂里统一献血,车间领导委托我动员统一一下车间里的献血人数。要想动员别人自己当然要做出表率,我把自己记在了献血名单的第一名。
李师傅接过献血名单看了一眼,然后认真的问了我一句:
“你今年多大了?”
我如实的回答:
“十九周岁,过了生日就二十了。”
李师傅轻轻的说了一句:
“还是一个孩子啊!”
然后他掏出了自己的钢笔,当场就把我的名字划掉了,李师傅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车间里能见度很低,但是我还是看到了李师傅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
那是慈祥父亲一般的表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件事情我的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好患有严重的胃病,身体是相当地糟糕。李师傅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不是那么严肃了。
我个人对李师傅这个人在无形中又增加了一份尊重。
应该是父亲一样的感觉。
(4)
有一段时间我被借调到厂工会工作。
李师傅偶尔会到工会里坐一坐,看见我们在写黑板报。他有的时候就会说:
“写毛笔字要带有激情。”
“就像跟手里的笔谈恋爱一样,不能把笔简单的放到纸上,每一笔都要像初吻一样的热烈。”
写字的工会干事还有点不服气,他把毛笔递给李师傅:
“老李给我们露一手?”
这时候李师傅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的接过毛笔,好像并没有看着纸面,直接拿着毛笔就是一顿乱划拉,动作就像拉丁舞一样。
顿错之间仿佛都带有一种节奏,虽然都是一些不相关的句子,但是确实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负责写毛笔字的工会干事都惊呆了。
“老李确实不简单!”
看见李师傅扔下了毛笔之后,干脆就没有说话回头就已经走了,工会干事这才惊讶地跟我悄悄地说。
“北京部队的团政委……!”
我盯着当时工会干事的眼睛强调了一句,然后两个人就心服口服地大笑了起来。
应该是真人不露相吧。
想到这里,我真想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哈哈
(5)
那一段时间,车间主任大姜师傅已经离不开李师傅了。
大姜师傅被调到厂部技术科做了负责人,他仍然带着李师傅,好像没有什么理由。技术科里全部都是技术员,大姜师傅说:
搞外交还得老李来跑,尤其是去北京办事,那是太方便了,据说到了北京就有专车。不仅仅是吃住十分地方便,小车司机成天跟着你屁股后面首长首长的叫着,出出进进都给你打立正,那种被人尊重的感觉无法形容。
李师傅好像也变了一个人,在厂里搞诗歌比赛的运动中,李师傅竟然变得很活跃,在工人诗歌讨论会上,他出口成章满腹经纶,让众人刮目相看。看来他并不是一个不愿意说话的人,一旦发表演说,竟然像高山飞瀑一样的惊天动地。
李师傅好像进入了又一个春天,他变得年轻了许多。
不过突然有一天上面就来人了。
并且是两个人。
“李维元同志是在改造之中,必须要坚持上级的指示。”
不得重用!
李师傅又一次被下放到工厂的水房里,去给大家伙儿烧锅炉了。每天去水房打开水的时候都会看到李师傅,居然是那副老样子。古铜色的面庞,仍然带有光泽。
李师傅还是原来那个一声不吭的李师傅。
上上下下的事情,对于李师傅来说仿佛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在这个烧锅炉的老工人脸上,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将军的光泽。
还是那样一副古铜色的脸庞,表情仍然是严肃的。
一直到我离开了电线厂。
(6)
后来听电线厂的朋友说:
李师傅在八十年代后期被平反了。上级领导委派了专门的同志,他们到电线厂抽走了李师傅画了红圈圈的档案资料,并且说这些东西都是不实信息属于诬告材料。并且一再问李师傅自己有什么要求?
据说李师傅什么要求都没有提,他仍然在电线厂里工作。平反后他负责厂办的一摊子活计,和周围的同事们相处的都非常地融洽,一直工作到离休回家。
他的晚年据说过得也很低调,完全作到了荣辱不惊,这好像是他最喜欢的座右铭吧,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年轻人,他就会狂草一幅送给人家以求共勉。
听人说;只是因为李师傅认识的一个女人有海外关系,李师傅就背负了十几年外国特务的嫌疑,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好像就被简单的荒废了。
后来才知道李师傅的爱人是位医生,她对李师傅一直是不离不弃。无论你是做北京某部的团政委也好,还是做一个电线厂的普通锅炉工,她一直都在照顾着自己的丈夫。
李师傅活着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处境似乎是并没有过什么怨言,九十年代后期李师傅由于患有胃癌而去世了……大家伙儿都前去送行。
我总觉得李师傅算是英年早逝。
据说李师傅十四岁就参军了,本来应该是和平年代戎马一生的将军,却落得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
当然说是平淡的生活还不太准确,应该是充满了坎坷的人生吧。
如果不是碰到这种倒霉的事情,李师傅肯定会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将军诶。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请一路走好吧,李师傅。没有在现场为你送行,也是我一生中的最大遗憾。
不过我一直记着有这样一位老兵。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庞,平时的表情总是严肃的,办起事来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并且说出话来也是掷地有声……他不是一个自甘寂寞的人。
他是一位逝去的将军!
应该是多才多艺,并且文武全能,所以也是我心中一直难以忘怀的,电线厂的一位老师傅。
阿门
2021年11月初日.树伟.寄语日本高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