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丝误
入夜,展昭回到房中,也不点灯,放下巨阙脱了外衣便准备睡下,坐到榻上还未躺下,便感觉到里侧有另一人的气息,那人故意屏息凝神,以至于凑到这般近处才知,展昭霎时浑身绷紧,一面懊恼自己大意,一面已在双手上灌注内力,而下一瞬却又放松了下来,这气息虽一月未见,但微微一辨便熟悉非常……被江宁婆婆捉去酒坊一月,回来时也不知会一声,竟躲在自己床榻上堵人,真成了钻墙上梁的老鼠不成?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钻猫窝哪有先告诉猫儿的理!”
展昭无奈,挨着白玉堂躺下,脑袋才挨上枕头,就被白玉堂伸手抽了发带。
“哎!”
展昭着急,回头瞪向白玉堂,可夜里又看不清,瞪了一会眼睛累得不行,便无力地转回来。白玉堂在暗处久了,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展昭那双溜圆的猫儿眼,亮晶晶地瞪着自己,却又茫然地找不着位置,实在有意思得很,笑意便浮上了脸。
“睡觉就解了头发好好睡,明日白爷爷替你梳上便是。”
展昭无奈,只好闭眼欲睡,可白玉堂却似乎休息足了,精神得很,手上也不安分,伸手便拍了展昭肩膀一下。
“怎么今日这么晚才回来?包大人又拿你当不花钱的苦力了?”
“不可对包大人无理,今日展某进宫当值,皇上有事吩咐,所以晚了些。”
展昭似乎习惯了白玉堂动手动脚,也不争辩,只闭着眼睛答话。
“有事?那小皇帝身边没人了么?那么些侍卫不够用,非要你这大伤小伤不断的病猫去操劳?”
展昭抿嘴想笑,一月不见这老鼠还是这样,明明想要关心别人,说出来却总是变了味道。
“皇上钦命展某去寿州查一桩案子,明日就要动身。”
“什么?查案?如今不仅要你捉人,连查案这活都要你来干了?!你去查案,包大人做什么?!”
白玉堂急了,他才从江宁回来,从娘那偷了几坛好酒,正等着趁猫儿清闲时痛饮一番,可才见了一面,这猫就要跑去寿州当钦差,小皇帝没眼色,实在可气!
“白兄,这案子非要展某来查不可。”
“为什么?!你倒是说个理出来!”
白玉堂气急,展昭却叹了口气。
“这案子,怕是与你有关。”
白玉堂抬眼看着展昭,目光疑惑,展昭睁开眼睛回头看他。
“白兄,寿州金县出了一件怪事……最近一月内,竟接连死了十二人,都是年轻姑娘,都在夜里被杀,而且,死前都曾与人交合,死后还被削去了耳朵。”
“这又如何?大约是什么不入流的采花贼,得了人还要害命。与白爷爷何干?”
“你听我说,后面才是蹊跷之处,这十二位姑娘并非良家女子,而是县城里十二家青楼的花魁。”
一听这话,白玉堂顿时无名火起:“你这猫!秦楼楚馆的女子死了便要疑到爷爷头上来么?爷爷年轻不懂事时虽流连烟花之地,却也最重两情相愿,绝不强迫人半分,更何况现在……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展昭也气恼:“你急什么?展某何曾疑心过你?若当真疑心,又何必放着好好地觉不睡,半夜三更与你商议此事!”
白玉堂自知失言,心虚地赶紧讨好般挠了挠展昭肩膀。
“是我不对,不过一时气急了,猫儿别恼,宽宏大量饶我一次,我再不这样了。”
展昭拍开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瞪了白玉堂一眼。
“前面这些都还不相干,可是金县县令的奏折上还提了一件事,说是有几个粗使丫头看见了凶手,询问之下都说……凶手虽于夜间行凶,却白衣黑发显眼非常,毫不避讳,手持白鞘宝刀,轻功极好,一晃便不见了,所以看不清脸面,但身量形容,皆与白兄相似。”
白玉堂沉思,展昭以显出担忧神色。
“况且这一月白兄刚好回江宁去,正路过寿州,时间也合得上,可见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了。”
白玉堂沉默半晌:“看来此事竟是冲着白爷爷来的。”
“白兄切莫冲动,皇上特意钦命展某也是这个意思,若是寻常凶案,自然由包大人查探,可这般诬陷,背后定还有阴谋,所以命展某密探此事……就是皇上不下此令,展某也定要亲自去查探的。”
白玉堂听他口气坚决,心内不知怎的暗喜起来,什么凶案诬陷,全不放在心上。
“寿州我还算熟,明日与你同去。”
“不成,开封府没人护卫,展某实在……”
“啰嗦什么,明日我便给陷空岛写信,叫四位哥哥前来护卫包大人,猫儿还不放心?”
“这,这怎么成……”
“你这猫,再啰嗦我可恼了!快睡了!”
……
第二日二人早起收拾行装,展昭既是暗查,自然换了官服只穿了寻常衣裳,白玉堂依旧是一身柔丝白衣,二人仅带了些贴身换洗衣物、金疮药和盘缠,临走时公孙拉住展昭嘱咐他注意防身,随后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给他带了一瓶丹药。
“展护卫,这药是学生潜心研制,你二人虽武艺高强,但难保小人狡诈,若一时不察受了重伤,服下一颗可保命的。”
包大人与公孙先生对展昭来说一直如兄如父,展昭只觉心内一暖,冲着公孙先生微微一笑:“先生放心,我与白兄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公孙点了点头,突然看向展昭身后的白玉堂:“白少侠,借一步说话。”
白玉堂不明就里,跟着公孙走到门外,展昭心下疑惑,侧耳却听不清二人言语。
“公孙先生还有何吩咐?”
白玉堂很恭敬,公孙抬眼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学生与包大人看待展护卫是如亲生儿子一般的,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白少侠可知道?”
白玉堂心内更加疑惑,口中只得回答“知道。”
公孙点头:“人称展护卫温润如玉,其实他性子刚直非常,虽投身公门,却从未去了一身傲骨,白少侠可知道?”
白玉堂只当公孙还对自己当初寻展昭麻烦之事耿耿于怀,此刻来兴师问罪,当日之事虽已过去,但确实是自己不对,给展昭额外添了许多麻烦,心内愧疚,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白某自然知道。”
公孙点点头:“如此便好。”
说完便要转身回去,白玉堂更是云里雾里,公孙把自己叫出来难道就为了说这半句话?公孙见他疑惑,便停下脚步看着他。
“白少侠还有何事?”
“不,没什么,我只是以为公孙先生怕我还如当初一般不懂事,要多嘱咐几句。”
白玉堂心思耿直,有话便说,公孙倒是很喜欢他的直爽,面上带了笑。
“白少侠如此聪慧之人,自然无需学生多言,只是……既然白少侠如此坦诚,那学生便再多说一句,只请白少侠日后记得今日之语,知展昭,信展昭,还有……莫要折辱了展昭。”
……
寿州
这寿州离汴京十分近,骑快马只需半天,马车走上一日也到了,白展二人晌午才走,快马加鞭,傍晚便进了城门,只是这金县似乎并非什么大县,一时却问不出方向,二人便决定先找客栈住下,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寿州前通汴京后至江宁,四通八达,车马运输十分便捷,城中多富贾,客栈饭馆丝绸庄胭脂铺,乃至秦楼楚馆赌坊花巷,大大小小五脏俱全,一到了晚上更是花灯处处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展昭正待与白玉堂商议选一家客栈,白玉堂却抛下一句“城中有家月下客栈最好,猫儿先去要间上房,白爷爷先去会一位故友,稍后便去寻你!”便策马先行,不见了踪影。
展昭心内不悦,这风流老鼠这般着急,大约去会哪位红颜知己了,说走便走,那月下客栈究竟在何方位?也不多嘱咐一句……想到此处,展昭莫名一震,自己独自办案多年,何时要人来嘱咐什么,怎么突然多了这般拖拉性子。
展昭本不欲去找那劳什子的月下客栈,随意选一家方便的将就一宿便是,但想到白玉堂种种讲究,若他回来一时不满,又要添了许多口舌,干脆此时麻烦些,到时省些事。只是一家客栈能有多大,怕是问路也无人知晓。
展昭没想到这月下客栈实在出名,随口问了路人一句,便真有人指路,按照方向找了不到三里,就看见了月下客栈那巨大的门脸——果然十分地富丽堂皇,竟比汴京最大的客栈还要华丽些,展昭暗暗叹息,这住一宿不知要多少银子……不过既然是白玉堂点名要住,那便让他付钱罢了。展昭暗笑,大不了回去赔他一坛好酒,再陪他醉上一夜。
展昭将马拴在门口马桩上,让马儿自己吃草料,自己抬脚便进了大厅,环顾四周,这客栈里头的装潢比门脸更加精致,桌椅木料玉瓷摆件一应都是上品,厅里有几桌客人正在享用佳肴,看衣着均是非富即贵,桌上菜肴也多是山珍海味——这寿州果然十分富庶。
“小二,要一间上房。”
“好嘞!”
展昭扬声,小二闻声前来,一脸笑意十分喜庆,可越走近展昭,笑容越发僵硬起来,最后站在展昭面前,面上有些尴尬,看了看其他客人,转过来小声开口。
“客官,这……不是小店嫌贫爱富,只是……小店这价钱实在不低,看小哥您也不像什么富家公子,不如找一家实惠客栈将就将就,免得稍后再退不好看。”
展昭叹气,这小二确是好心,自己一身棉布衣裳,腰间连一块玉佩挂饰也没有,确实不像住得起这样客栈的人,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正尴尬时,那小二却被人从身后狠拍了一记后脑勺。
“死小子!瞎说什么呢?还不快让客官进来!”
小二身后走出一位面相十分精明之人,四十上下,薄须,一身褐色衣裳十分妥帖,面上带笑,眼神精利。
“掌柜的?!”
小二惊呼一声。原来那人就是这客栈掌柜。
“客官快请进!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十分殷勤,倒让展昭受宠若惊,也不知掌柜为何这般态度,只好回答“住店。”
掌柜喜笑颜开:“楼上天字一号请!那是小店最好的客房,客官先休息,稍后伙计便将晚膳送上去!”
展昭也不多问,随着伙计上了楼。
楼下小二揉着后脑勺一脸不满:“掌柜的,那小哥一看就不是富家子弟,咱们何必坑他。”
“啪!”脑门又被拍了一下。
“傻小子你懂什么!你只瞧那公子衣裳粗旧,可曾看见他的发带?”
“发带?没注意,好像是白绸?”
“什么白绸!那是江宁白家绸庄的银丝雪绸,得要那食雪莲饮冰露长成的天山雪蚕结丝,还要软银抽线暗绣纹样,坠脚都不用丝线织结,用的是那米粒大小的海珠穿丝!不认得的只当那是寻常白绸,认得的才知,这雪绸一年才出一匹,一寸比千金都贵,不售卖不进贡,只拿来给他白家小少爷做衣裳发带鞋面用的!”
“白家小少爷?”
小二被掌柜那一番形容惊的不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白家少爷是谁。掌柜恨铁不成钢,抬手又要打,小二赶紧护住脑袋。
“就是那‘寿州客栈只住月下,月下客栈只住天字一号’的白玉堂白少爷啊!”
小二恍然大悟:“啊!那是咱们的财神爷!那,那这位公子……”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既然能让白少爷赠他发带,想必与白少爷交情匪浅,虽不知身份,好好伺候着准没错!”
果然过了些时候白玉堂也到了,手里拎着一个酒坛,眉眼间似乎十分欣喜。小二赶紧迎上去,白玉堂也不需他多言,只吩咐“将门口那两匹马牵去马厩,添些草料净水。”便径自上了楼,小二暗自细看白玉堂的衣裳,果然暗藏富贵十分精致,暗自感叹一番便赶紧牵马去了。
……
白玉堂推门进屋,展昭正坐在椅上,对着满桌菜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听见白玉堂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还是一脸懵然。
白玉堂“噗嗤”一声笑出来:“猫儿怎么成了呆猫,满桌好菜不吃,难不成是在等爷回来同享?”
展昭已独自坐了多时,心内一团乱麻,不知为何烦躁非常,此时一见了白玉堂心下一喜,白玉堂一声“猫儿”竟将他那烦恼压了下去,可低头又看见了白玉堂手里的酒坛,那股烦躁又如山洪一般泛滥涌出,再加上白玉堂一句戏谑,倒让展昭自觉被戳破了心思一般难堪,说话也冷上了几分。
“展某不饿。”
听出他不痛快,白玉堂却又起了逗猫的心思。
“猫儿可是嫌爷回来晚了?”
展昭听言更加气恼,一改温润的性子,话里竟带上了刺。
“白兄去会红颜知己,自然有好酒好菜美人作陪,温香暖玉,这般美事逍遥一夜也是应该,展某怎敢嫌白兄回来的晚,做这般没有眼力之事?”
“你!”
白玉堂恼了:“你这猫疯了不成?怎么说话这般难听起来!我何时说过要去会什么红颜知己?!”
倒也不怨白玉堂恼,他还真没去会红颜知己,其实自打他与展昭不打不相识之后,竟渐渐的与那些莺莺燕燕都断了关系,除了陷空岛和江宁酒坊,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开封府。
“我干娘的酒坊在这也有家店面,是我一位义姐在打理,她去年方才大婚,那时我正与你这猫为那襄阳王之事焦头烂额,竟没去她的婚宴,她还写了老长的信来骂我,这次恰好到此地,我便去了一趟补上贺礼,顺带看看我那没出世的外甥……”
白玉堂越说越气,也不知为何,如若别人说他见色忘义,他若当时高兴,便只当没听见不理会,他若不高兴,便削了那人耳朵撒气完事,可若是展昭,哪怕只是口气上带了些讽刺味道,便能叫他气恼非常,方寸大乱。
“爷爷倒是惦记着你这猫,费了好些口舌和义姐要了这坛酒回来共饮,又怕你饿了肚子,连口茶都没喝,紧赶慢赶地回来,你不说谢爷一句,竟这般抢白一番!如此不识好人心,真是个白眼儿猫!”
其实展昭话一出口便觉失言,白玉堂去做什么事会什么人实在与自己无干,自己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癔症,竟说出那些轻浮抱怨之语,而后白玉堂气恼解释,展昭知道自己错怪了他,便更觉歉疚,赶紧软下了态度,满眼诚恳地看着白玉堂。
“是展某误会了,白兄行事洒脱重情重义,展某倒以小人心思揣度,实在是展某的不是,还请白兄见谅。”
白玉堂抬头看展昭眼睫低垂,满脸歉疚,真如一只犯了错的猫儿一般,心内的气恼登时烟消云散,既恨自己这般不争气,又暗暗惊心,展昭误会,自己便气恼,恨不得砸墙摔桌,展昭歉疚,自己便气弭怒消,自己英明一世,竟当真被这猫给治住了不成?一时不甘,也不言语,只扭头拍开酒坛泥封,倒出一杯一饮而尽。
这酒果然是佳酿,泥封一开一股浓厚的醇香便扑鼻而来,饶是展昭这样不甚饮酒之人也是一阵心神飘荡,可白玉堂一时心中气闷,竟未细细品尝,一口琼浆囫囵吞下,看得展昭只觉可惜,只当他还为自己的误会生气,却又不知再如何劝解,只想将这个话头岔开。
“白兄,展某先到客栈之时,那掌柜态度实在奇怪。”
白玉堂一听便将心思转圜回来,赶忙问展昭:“怎么?敢是那掌柜见你衣着朴素,瞧你不起,故意欺你?!爷爷看他这店是不想开了!”
展昭连忙拦住欲找掌柜质问的白玉堂:“白兄冷静!并非如此,是起初小二劝展某换家客栈,倒也是一片好心怕人难堪,可掌柜出来一见展某便如见了富贵公子一般招待,也不问能否担负银价,便将这天字一号给了展某居住,这才叫人疑惑。”
展昭想了想,极认真地看着白玉堂。
“那掌柜说话之时似乎一直在偷瞧展某头顶,白兄,展某头上可是有什么奇怪东西?”
白玉堂闻言往他头顶一瞧,便“噗嗤”一声笑了,低声自语道:“那掌柜倒是识货。”
展昭愈加疑惑,只看着白玉堂,白玉堂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许是那掌柜看见了你脑袋上的一对猫耳,以为是哪方小猫成精现了身,不敢得罪罢!”
“白兄!”
展昭无奈,白玉堂又疯言疯语起来,可好歹是不再恼怒,不过是口头上占些便宜,也就罢了。
“对了,展某一直想问,在开封出发之前,公孙先生与白兄说了什么?还要避开展某……展某一时好奇,若是不便,白兄便当展某不曾问过罢了。”
“倒也没有什么不便,只是我也不明白公孙先生究竟何意……”
展昭好奇:“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白玉堂皱眉回忆。
“先生只是问我,是否知道他与包大人看重你,我答知道,先生便又问我,是否知道你身在公门却依然是一身傲骨,我也答知道,后来先生还说……”
白玉堂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便住了口,暗自想着,先生还叫我知你信你,还莫要……折辱了你,可这话听时无错,怎么说出来这么别扭?
知他信他这倒还罢了,折辱?他展昭入江湖是堂堂南侠,入公门是带刀护卫,自己呢?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个江湖草莽,当初不懂事寻过展昭麻烦,展昭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展昭这人性子宽厚,又谨慎细致武艺高强,这世上能折辱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数,自己哪里来的本事去折辱他?更何况那时也只是一时意气之争,自己心里早知道展昭此人值得一交,从未当真欺过他,何来折辱一说?
白玉堂吞吞吐吐,瞧了展昭一眼,这猫倒是瞪着一双大眼一脸无辜,身后窗外微风轻拂,顺着窗口飘进一缕清风,自己那雪白发带正飘在他发间,一绺浓黑秀发顺着肩膀滑落胸前。
白玉堂心里一动,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转瞬即逝琢磨不透,忽的又想起那掌柜来——这天字一号银价确实高,便是富贵人家花这个钱怕是也肉疼,所以很少有客住,而自己是每来必住的,这掌柜为了讨好,渐渐的便将这屋子按照自己喜好添减些装饰,寻常客人也轻易不会安排此间,可此次一见展昭,就把这间屋子给他,便知道是自己朋友,只安排一间普通上房便是,何必特意让他住进这间?
白玉堂心里一跳,一下子反应过来,发带簪环这般物件,均是小儿女最常用的定情之物,自己的发带这般明晃晃地扎在展昭头发上,怕是那掌柜误会,以为自己与展昭关系非常,故而特意将天字一号安排给他……这下可是十分窘迫了!
白玉堂又想到了公孙那句嘱咐,难不成,公孙先生也是这般以为,所以才特意叮嘱自己,折辱……是怕自己鲁莽强迫了展昭?哼,我白玉堂行走江湖多年,何曾强迫过他人?这般感情之事自然要两厢情……不对不对,自己与那猫儿分明只是挚友,公孙那样聪慧之人,竟也看错了人!
待白玉堂明白过来这种种误会,便想将那惹了祸的发带拿回,但是抬眼一看那猫儿面如秋月,剑眉似墨,一双眼眸漆点星沉,长睫似扇,高鼻丘耸,菱唇含笑恰似春风,脑后黑发如瀑,被自己那一条雪白发带轻巧扎起,搭衬起来实在好看,竟有些舍不得让他扎回那粗布发带。
纠结一番,白玉堂终于还是收回了手,心里暗想,罢了罢了,白爷何时在意过世人如何看待,这发带扎在猫儿头上这般合适,又何必为了他人几句误会拿回来?转而又想,这样倒也好,扎着这发带,识货之人便知那猫身后有白爷护助,他性子正直宽厚,自己却是出名地心狠手辣,倒省的那些阴险之辈使绊下套欺了他去。
展昭哪里得知方才瞬息之间白玉堂心内的波澜起伏,待他答话,却见他脸上时怒时喜丰富多彩,只想先生究竟和他说了什么话,怎么把人弄得这样魔怔了一般,只得小声唤他。
“白兄,白兄?”
白玉堂闻声抬头看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句“先生只说你不知道照顾自己,请我多多照看罢了”便给展昭倒了酒,催他吃饭,展昭见他这般也不好再问,只得作罢。
白玉堂只当发带之误,却不知自己在开封府竟从未住过一日客房,日日都要钻到展昭房里去,却不知展昭巡街他要跟着,展昭暗探他要跟着,展昭出公差他也要跟着,除了沐浴解手他几乎与展昭形影不离,却不知那江宁美酒被他偷了多少送进猫腹。
却不知公孙先生从来不会看错人。
二、风流债
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展白二人便出发往金县去,可没想到这金县着实难找,一路询问七拐八拐竟找了近半日工夫,才看见金县那灰扑扑的破旧县牌,二人早都腹内作响,便商量了先找个酒楼饭馆填饱肚子,可进了县城才发觉这金县竟然十分破落,当街望去,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家商铺,客栈酒肆都像数年不曾打理过一般老旧,虽开门迎客,却全无小二跑堂吆喝之声,街上更无半个茶摊走贩。二人十分疑惑,寿州这般富庶,怎么州内县城竟如此贫窘,而更令人疑惑得是过路行人都低眉垂目神色匆匆,仿佛这青天白日里会有什么怪物野兽出来吃人一般。
“寿州向来富得流油,怎么还有如此穷恶之地,难怪我那义姐都不知道这么个地方。”
白玉堂甚是不满,这些个酒馆着实脏旧,看着就倒人胃口,展昭自然知道他性子,可此时又哪去找个精致酒楼给他?只得赔笑道:“还请白兄将就些,我二人既是暗查,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白玉堂摇头大笑:“你这猫儿实在老实,瞧这个地方,平日里必定少有外人走动,你我二人这般来已是招摇,干脆将计就计,招摇到底才好。”
展昭犯难,收敛他会,潜藏他擅长,就连偶尔摆个官威也是做得来的,唯独这“招摇”,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做。
“猫儿,那凶案都是发生在什么地方?”
“在青楼。”
“那我们就去……逛青楼!”
……
逛青楼之前还是要填填肚子的,何况青楼都是入夜经营,哪有大白天逛青楼的?于是白玉堂拉着展昭寻了一家看着最干净的酒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小二!人呢?做不做生意?!快给爷上好酒好菜来!”
展昭跟在白玉堂身后扮作仆从,却是在掩着口忍笑,白玉堂把那纨绔子弟的腔调使了个十足十,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啪!”地一声把画影拍在了桌子上。
虽引得展昭发笑,却着实唬住了外人,小二赶紧满脸堆笑的赶上来,倒了杯茶。
“客官稍等,招牌菜马上就得!”
说了正要往后厨去,却被白玉堂迭声拦下:“哎哎!急什么?有话问你!”
小二回来点头哈腰:“爷,您说!”
白玉堂却住了口,轻咳一声,擎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睛直瞧展昭,展昭心下会意,便也卸下了那副正气凛然的神情,招呼小二到身边来。
“我家少爷家里闷的久了,出来找找乐子,没来过此处,怎么外头那般繁华,这县城里却连个……娼馆花楼,都没有?”
白玉堂只拿茶杯挡着嘴,心里不知道笑翻了几回,听那满口“公正礼法包大人”的正经猫说出“娼馆花楼”这四个字来,怎么就这么有意思?
闻言小二却显出些许为难神情,支吾半晌,只是赔着笑脸跟展昭说:“咱们这儿起初也不是这样……唉,说不得,不过少爷是想要逛花楼?那小二我还是能给指个去处的!”
展昭却越发显得好奇,只问他:“如何说不得?小二哥,你倒是会吊人胃口。”
小二苦笑:“唉,您二位是富贵公子,哪里知道我们这小本生意讨生活的苦处……”许是看展昭眉眼温润笑意盈盈,是个好说话的,小二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看您二位年轻,我再多说一句,这儿不是什么找乐子的地方,找乐子往北去啊,那汴京何等繁华什么乐子没有,何必上这来受罪,不太平,慢说找乐子,一个不小心命都丢了,还找什么乐子去?”
展昭皱眉,心里疑惑,先前铲除了襄阳叛党,皇上重整朝纲,此时朝中之臣正是变着法的表忠心的时候,可以说是江山安稳太平盛世,怎么这小小县城这么凶险?还能让人丢了性命。
白玉堂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脸上显出些不耐烦来,眉眼一冷,只唤那小二:“你便指路就是了,这般多言!爷还怕谁不成?!”
小二一惊,这位少爷长得那么俊,怎么脾气上来如修罗一般,当下不敢多言,低眉垂手。
“只往东去五里便有一个巷子,里头有酒楼,最出名的还有十二家花楼,我们给起了个诨名叫‘红粉巷’,那是咱们这最热闹的去处……小二我好意再劝一句,找了乐子就赶紧回家去吧,遇见霸道的别招惹,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还有那巷子后头的云绕山可是万万去不得。”
二人对视一眼,十二家?难不成这就是那县令上书被杀了花魁的十二家青楼?想不到竟在同一条巷子里,这倒省事。
……
展白二人随意找了个客栈歇脚,待入了夜,便往那“红粉巷”去。路上白玉堂总拿眼睛瞄着展昭,展昭却是一派淡然,面上仍是一脸正气,仿佛此时根本不是去那秦楼楚馆,而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地方。瞧着瞧着白玉堂就失了趣,转回脸来。
展昭知道他什么心思,也不说话,嘴角却微微翘起,眼睛里带了笑意。白玉堂看了更是耐不住,开口打趣他:“你这猫平日里脸皮甚薄,爷爷调笑两句便虎着脸要挠人,怎么去青楼倒像回猫窝一般面不改色,难不成咱们恭谨规矩的展大人常光顾此处不成?”
展昭轻笑:“展某巡街日日都要经过这些地方,办案时姑娘与恩客纠纷更是常见,更何况展某比白兄还要大上两岁,虽比不上白兄‘风流天下’的称号,却也不至于人事不知……去青楼还要面红心跳,白兄是将展某当做十几岁的愣头小子了么?”
白玉堂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牙尖嘴利!”
二人说笑着走了不到五里,远远便望见一条花巷,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灯火辉煌。夜色深沉,除了这条巷子以外的地方均是一片死寂,一灯不亮,映衬的这条巷子越发的热闹而诡异,再加上二人知道此处出了命案,看那花巷却全然不受影响,依然笙歌处处,便更显得可疑。二人对视一眼,加紧脚步进了巷子。
十二家青楼聚集在一条巷子里该是个什么场面,饶是白玉堂这般“风流天下”之人一见也是吃了一惊,入耳只听莺声燕语酥喃娇笑,入眼只瞧袖袂招展红云粉雾,入鼻只闻见脂浓粉郁……阿嚏!展昭揉揉鼻子,有点委屈,白玉堂倒是笑的开怀,这猫鼻子向来尖得很,这回扔到香粉堆了可是要受苦了。
好在这些青楼门脸皆小巧精致,虽有十二家之多,却也不显得过分拥挤。二人并排慢走,像是寻常公子仆从出来玩乐,正挑拣哪家更好,其实却是在偷偷观察这些光顾青楼之人。
寿州富庶,交通便捷,城中多是商贾,说白了就是有钱没权的富户,这些人通常都很懂得财不外露,穿着打扮上会注意低调,待人也不会趾高气扬,尤其是不清楚对方身份时,毕竟对于商人来说,人路就是财路。可这花巷中的客人却并非如此,展白二人一路看下来,发现他们大多面相凶恶神情狠戾,行止粗鲁,言语俗鄙,却又遍身绫罗绸缎衣着考究,看着实在不搭衬,况且这些人霸道得很,鼻孔朝天下巴指人,动辄拍桌子瞪眼,把个个姑娘吓得哆哆嗦嗦。
“哪里是富商,看着倒像匪贼之徒。”
白玉堂突然凑近展昭,在他耳边说话,展昭本来在精神集中的观察推测,白玉堂温热鼻息突然扑在耳边,惊得展昭一颤,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猫儿似的瞪得溜圆,若是有尾巴,只怕毛都炸起来了。
白玉堂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好!那般冷静持重才没意思,猫儿就该有猫儿的样子!”
展昭脸上发热,无奈叹气,强作镇定:“白兄快挑选一家,该办正事了。”
白玉堂挑的自然是最精致的,巷子正中有一家二层花楼,楼上姑娘竟与别家全然不同,非但没有半露香肩酥腿,满口的“大爷小哥”,反而个个轻纱遮面不苟言笑,端茶捧花的簇拥着正当中的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身素纱,全无簪环首饰,只在发间戴了一朵粉白桃花,低垂着眼睫,坐在花椅上素手抚琴,仿佛全然听不见外界纷扰。
其实此时吵吵闹闹哪里听得清琴声,可只一看她便如听见了清幽琴音一般怡人,着实比周围的庸脂俗粉妙上许多。再加上这花楼小匾上轻巧秀丽镌着“一醉方休”四个字,更比那些“百花楼、万花楼”之流高妙,白玉堂眼睛一亮,感叹一句“想不到这样的地方也有这般妙人!”合起折扇往掌上一拍,抬脚便走了进去。
展昭跟在白玉堂身后,愣了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白玉堂那句“妙人”。
他跟随包大人办案,已经渐渐养成了习惯了,不带一己私心看人,他曾亲手抓过无数长相憨厚老实的杀人凶犯,无数清俊秀丽的窃贼劫匪,更曾见过无数凶神恶煞虎背熊腰却连跟人呛声一句都不敢的老实人,所以他看人的时候从不在意长相,而是第一看眼神,若眼神清明透彻,此人便有三成是好人,第二看言语举止,若言语自然举止放松,几率便能再加两成,剩下的五成便要与他相处交谈察言观色。
展昭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美丑的概念,何为丑何为美?行凶作恶是丑,为仁为善者自然就是美了。
所以看见那花楼上的女子时,展昭一看不清她的眼睛,二听不见她的言语,况且看这架势,大约这位女子就是接替死去那位花魁的新任了,以往也出过不少青楼姑娘为争花魁之位互相算计以至出了人命的,所以这个女子在展昭眼中已经被分入“疑犯”一类,白玉堂却见了一眼便感叹“妙人”,看来自然是十分中意了……
展昭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别扭,早知那老鼠红颜知己遍天下,且最不在意出身高低,名妓歌姬也好,闺秀才女也罢,不知道相交多少,此时这般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展昭敛眉,大约是怕那老鼠因为一时情义蒙了心智,或者万一他与那女子相交,自己查案时怕是也会为难,再万一,那女子若当真就是凶犯,自己必然是要将她捉回开封,等她的也必然是狗头铡,那时白玉堂岂不又会伤心……
展昭暗自点头,就是这样,不然自己为何不愿白玉堂与那女子相交?自然是为了查案顺利了……
“啊————”
厅里突然传出女子的迭声叫喊,似乎极为惊恐,展昭惊醒,赶紧冲了进去,却见白玉堂站在花厅正中,周围一圈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满眼惊惧的看着他。
展昭甚是疑惑,白玉堂这般容貌进了青楼,姑娘们怕是不收银钱也愿意与他共度春宵,怎么这些女子却像见了鬼魅一般?
“都喊什么呢?见着妖怪啦?!”
花楼上传来一声怒喝,接着便走下来一个朱唇粉妆的美妇,大约三十岁年纪,体态窈窕,凤目狭长锐利。众女子见了她均如见了救星一般,娇滴滴地喊着“妈妈”便扑了上去,纤纤葱指哆嗦着指向白玉堂。
展昭明白过来,看来近日的命案虽被压下不提,但是这些人心里还是知道的,大约也早就听说凶手一身白衣身材高挑,此时见了白玉堂自然害怕。不待白玉堂开口,展昭先踏前一步,盯着那鸨母。
“鸨儿,怎么你家的姑娘这般待客?也不怕把财神吓跑?”
那鸨母倒是镇定多了,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又看向他身后的白玉堂,见他衣着华美,扇坠剑穗都是美玉,便知是个纨绔公子,赶紧笑脸迎人:“这位公子打哪儿来啊?”
白玉堂依然不语,展昭开口:“我们家住汴京,我家少爷闷的久了,出来散散心……怎么?你家的姑娘伺候客人还要看人家世不成?”
鸨母心里一动,汴京来的,又是这样打扮,必定非富即贵,说是哪位朝臣的公子也是不一定的,万万得罪不起,赶紧回头呵斥姑娘:“怕什么!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怎么会是那宵小之徒?快!青蝉,粉鹊!给我伺候着!”
展昭抿嘴一笑,凑近鸨母:“哟,怎么了?是有什么宵小之徒把姑娘们吓成这样?难道那人和我家少爷长得很像?”
鸨母自觉说漏了嘴,掩饰一般拿团扇掩口轻笑:“哪有什么宵小之徒,是我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们见少爷好相貌,都争着伺候罢了!”
说罢粉面含笑的转向白玉堂:“公子您里边请!”
白玉堂冷眼看她,脚步却未动,缓缓伸手将展昭拉回身边,直看的那鸨母快挂不住笑时,才冷冷开口。
“我要楼上弹琴的那位姑娘。”
三.引桃花
果然,展昭叹气。
就知道那白老鼠定是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姑娘,展昭不动声色的拂开白玉堂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不再言语侍立一旁,白玉堂也没觉出什么,只冷眼看着鸨母,那鸨母听见白玉堂之言,却似乎有些为难,踌躇一番,又见白玉堂冷言冷面,确实不是个好惹的,只好扭身上了楼。
白玉堂坐在茶桌旁,展昭伸手给他斟了杯茶,依然沉默不语,白玉堂似乎看出展昭不痛快,心里疑惑,想悄悄递给他一个眼神,展昭却不看他,惹得白玉堂干着急。
周围的姑娘们倒是没那么害怕了,都偷偷打量着展白二人,三三两两的悄悄说笑议论。
“那公子可真俊俏!”
“还是那随从秀气些。”
“公子虽俊,脾气却不像好的,看着却怪怕人的。”
“那随从声音清朗得很,看着也温柔,定是个会疼人的!”
“这位公子大约是浅月姐姐伺候了,不知谁有福气,伺候那位……”
姑娘们只当他二人听不见,可他二人是习武之人,耳力甚好,早就听个一清二楚,展昭依然是那副无谓的模样,白玉堂倒是无名火起,只想把展昭藏在身后,叫那些个姑娘谁都不准打这猫的主意。
……
“妈妈不是说好许浅月七日后才接客么?”
女子一双美目清波微颤,满是委屈的瞧着眼前的美妇。
“今儿这个不是寻常人,当真得罪不起,月丫头,你也别为难妈妈,你把他伺候好,明儿我多给你买些金纸元宝好不好?”
那妇人见女子委屈落泪也是不落忍,却又没法周全,也是为难。
“可是妈妈……”
“月丫头,你就去瞧一眼,那公子一身白衣俊俏的不得了,好歹见上一见,再有话咱们另说,你就当孝敬妈妈罢。”
女子听见妇人形容,眉心一皱,思索一番,随后竟点头应了,抬手拭去泪珠,柔声说道:“还请妈妈先领那公子去琴阁,浅月稍整妆容便去。”
……
琴阁精致,粉帷鸳帐,素纱遮面的女子身姿袅娜,一面命丫鬟摆琴焚香,一面亲手搬了个海棠绣墩出来,白玉堂摇着折扇,四处打量,走到小几旁坐了下来,展昭半垂着眼睛,恭顺的立在白玉堂身后。
那女子擎起酒壶斟了一杯,递到白玉堂手中,白玉堂拈着青瓷酒杯,凑近鼻尖轻嗅,启唇抿了一口。
“清浅不失醇香,还隐隐有梅花气味,你这酒酿的倒是别致得很。”
白玉堂阖眼轻笑,细细品味,似乎对这酒极为满意。女子细瞧了白玉堂一眼,朱唇微抿,转身走向琴台。
“不过是小女子一时闲了打发时间的,上不得台面。”说着坐到琴椅上,眉眼含笑的看着白玉堂。
“公子喜欢听琴?小女子拿手的是《桃花引》,公子可要听一曲?”
白玉堂睁开眼睛,眼带笑意的瞧着那女子,半晌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巧笑倩兮,抬手去了面纱:“小女子名叫浅月。”
浅月姑娘着实美貌,鬓发如云,仅簪着一朵桃花,更显清秀可怜,眼波似水潋滟含情,唇点朱砂肤如凝脂,一双纤纤玉手拨弄着琴弦,一时只闻清润琴音,竟如翠珠击玉盘——这浅月果然是个妙人。
展昭并未听过什么《桃花引》,或者说他对琴棋书画这些雅事都不在意,也不精通,白玉堂倒是这四样皆通,他的那些知己至交也多是擅长于此的风雅之士,展昭听着琴曲,心里更加疑惑起来,白玉堂究竟是如何与自己成了挚友的?也倒实在是怪事。
“世人皆赞桃花繁,却不知,落花入流水,玉殒香消谁人怜?”
唱至情深处,那浅月竟眼泛泪光,声音哽咽,琴音滞缓,更引人怜惜。
白玉堂伸手在桌上轻点着节拍,随着浅月的琴声颔首,而展昭面上却无丝毫欣赏之意,手竟握紧了巨阙。
一曲终了,白玉堂抚掌大赞,浅月起身敛袖行礼,抬眼与白玉堂相视一笑,一曲已成知己。
浅月走至白玉堂面前,眼波流转唇角含情。
“公子,这里有浅月服侍,便叫这位随从歇息了吧。”
白玉堂点头,转身看着展昭:“猫儿,你先回客栈等我。”
“可是白……少爷,她……”
展昭欲言又止,有些焦急的看着白玉堂,心里气恼又急躁,可白玉堂就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无须担心,明日我自然会去寻你。”
展昭正为难,浅月却踏前一步掩口轻笑。
“又何苦回什么客栈,在这还怕没处歇息么?自然有姐妹伺候。”说着便扬声叫来丫鬟,去请其他姑娘来。
闻言白玉堂却慌了神,赶忙阻止:“不必不必,我这仆从不惯女人伺候……”
话未说完,却被展昭拉了一把衣袖止住了话,白玉堂回头看他,却见他向浅月行了一礼,温言开口:“多谢浅月姑娘思虑周全。”转身便跟着丫鬟走了出去,进了一间绣阁。
白玉堂转身回来,一时心乱如麻,全无起初的从容欣赏之态,自斟了酒仰头饮下,却只觉那梅花酒浅浅淡淡全无趣味,扔下酒杯坐在椅上,也不知在烦恼什么。
浅月凑到白玉堂身旁,启唇浅笑道:“浅月听见公子唤那随从作‘猫儿’,却不知为何?”
白玉堂瞧了她一眼,心里不宁,随口诌道:“他是前些年被我捡回来的,性子温润乖巧,和我养的猫一模一样,便顺口唤他‘猫儿’,你瞧他一双眼睛溜圆,可不正如猫儿一般?”
白玉堂信口胡诌,可话说出口却羡慕起来,若那猫真如自己所言一般乖巧温顺该多好……
浅月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叹道:“那他倒真是好性子,被人唤作‘猫’也不恼。”
“旁人自然不行,可若是我,唤他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白玉堂说着,脸上竟显出一丝骄傲神情,浅月不解,却也不多思虑,只抬手又为白玉堂斟了一杯酒。
“他刚刚唤公子‘白少爷’,公子可是姓白?”
白玉堂叹了口气,终于敛起心神,不去想展昭进的那间绣阁,恢复了一派从容,抬眼瞧着浅月,却没接那杯酒。
“你问的倒不少,我却也有话想问你。”
浅月放下酒杯:“公子请问。”
白玉堂眼含深意,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只问你,你那琴座底下……是什么?”
……
展昭随丫鬟进了绣阁,随后又有一秀丽女子进来,要服侍展昭宽衣歇息,展昭连忙隔开女子,温声道:“不劳姑娘,我在此处仅为等待少爷,还请姑娘莫扰,让我自行歇息。”
那女子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展昭独自坐在椅上,心下十分不宁。
那浅月姑娘看似柔弱,眼神里却暗含了一分坚决,况且那琴座底下分明……分明藏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
青楼女子接客哪有带着凶器的?这姑娘定然不是寻常卖笑姑娘!
罢了罢了,自己留意观察,她确实没有半点功夫内力,白玉堂又怎么会连一个柔弱女子都对付不来呢?
可若那浅月姑娘使了些阴险招数呢?若是下了毒呢?白玉堂此时怕是一心怜香惜玉,哪里顾得上这些?
展昭心里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提醒白玉堂,一面又气白玉堂不争气,只顾得与美人风花雪月,竟连正事都忘了。一时睡也睡不着,坐也坐不稳。
……
白玉堂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引得那姑娘花容失色,“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白玉堂面前,霎时哭的梨花带雨,倒把白玉堂吓了一跳,连忙叫她起身。
那浅月却不肯起来,只跪着边哭边道:“浅月看得出来公子定然不是寻常人,还请公子慈悲,替家姐报仇!”
安抚半晌,浅月终于止了哭,坐在椅上,对白玉堂诉起往事。
“我姐妹二人自幼失了父母,一直乞讨为生相依为命,后来便入了青楼,妈妈见我手指灵活柔软,便叫我学琴,给我起名唤作浅月,姐姐则有一副好嗓子,妈妈便叫姐姐学习唱曲,给她起名唤作清歌,待我二人学成,琴曲配合天衣无缝,那时这金县还十分富庶繁华,不少富家公子爱附庸风雅,一掷千金只求我姐妹合奏一曲,妈妈慈悲,便许我二人只卖艺不卖身,可谁知好景不长,那云绕山上出了一伙贼寇,原本是打劫过往路人,可后来竟下山来洗劫城民,虽不杀人,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还把山脚那云绕寺给占了,那住持和一众僧人也没骨气,竟与那些贼寇做了一丘之貉,云绕寺竟成了那贼寇的窝点,那些贼人好色,便在此建了一条花巷,将县内所有青楼都迁来此处,以供他们就近享乐……”
白玉堂听到贼寇那里早已气急,怒问道:“那县令呢?竟不问不管么?!”
浅月泣道:“我们早去跟县令老爷告状,可那县令昏庸无能,说是派人上山剿匪去,其实见了那伙贼寇早吓得腿软,只敷衍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罢了……”
白玉堂气的倒仰,一时只想去捉了那县令痛打一顿,然后一把火烧了县衙,又想干脆携了画影杀上山去,把那些贼寇妖僧斩于剑下,浅月却还没说完,一面拭着眼泪一面接着对白玉堂诉苦。
“后来好些百姓想逃出城去,可那些贼人先是捉了那些百姓的儿女上山以作要挟,况且我们这些小民,出了城去也是举目无亲,只得苟活于此,这原本热闹的金县越来越破落,民不聊生。”
白玉堂冷笑:“本事倒大,这岂不是独坐县城当起皇帝来了?!”
浅月叹道:“我姐妹原本就是倚门卖笑,谁是客人又能如何呢?可这些贼人又哪里是那般怜香惜玉之人,见了我姐妹便要……便要我二人伺候,姐姐她为了我,为了我……”说着又流下泪来。
“姐姐叫我用素纱覆面,只说病了毁了容貌,可那些贼人岂能罢休,姐姐便替我…接了客。”
浅月有了白玉堂壮了胆子,说起了近日的惨案:“姐姐貌美,曲儿又唱得好,便成了花魁,可一月之前,城中竟出了个杀人的恶贼,专挑花魁来辱杀,那日……那日姐姐还安抚我,说我们小楼护卫最是周全,定出不了事,可谁知……第二日姐姐迟迟不起,我便去瞧,一开了门,只见……只见姐姐的小丫鬟翠雀吓瘫在地上,姐姐她……她倒在榻上,满榻的血……身子都已经冷了……”
浅月早已泣不成声,再说不出话来,白玉堂只觉她十分可怜,便伸手轻抚她颤抖的手臂,浅月松懈下来,靠在白玉堂肩头,轻声抽泣。
“不瞒公子,姐姐去了之后,浅月便只得替下这个花魁的名头,可浅月恨不得一时随姐姐去了,哪里顾得上梳妆打扮接客应承,便只着素纱,只当为姐姐守孝,妈妈也许了浅月七日不接客,今日之事,浅月原想便是一死也不应的,可一听说公子一身白衣,便一时报仇心切,只当是杀了姐姐的恶贼来了,便暗藏了匕首,只想拼了一死也要为姐姐报仇。”
白玉堂不知这小小女子竟有这般坚决心思,更添了一分好意,伸手扶了浅月,眼神温柔又霸道。
“你放心,我和那猫正是为此事而来,定会还你姐妹公道!”
……
第二日,白玉堂便重金赎了浅月出楼,与展昭一同回了客栈,将浅月诉说之事原原本本说与他听,展昭听了,知道那浅月不是贼人,放下心来,与白玉堂商议接下来如何,可二人一谈却差点吵了起来。
“不过是一伙山贼,凭我二人武艺,杀上山去宰了完事!还有那县令,贼寇作乱竟放任不管,死了人了才知道害怕上书,也该削了他的乌纱叫他跪着去跟百姓请罪!”
“白兄不可鲁莽,你忘了我们此来为何?那杀人凶犯意在栽赃,只怕与这些贼寇无关,我们贸然剿寇,定会打草惊蛇。”
“那你说如何?放任那些贼人欺凌百姓不成?”
“贼寇自然要剿,可牵连甚多,我马上想法子传信回开封府,问过包大人。”
“你要问包大人,包大人要问皇上,那皇上还要斟酌思虑一番,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展昭,你知不知道,那些贼人一天不死,百姓就要多受一天苦!”
“我当然知道!但是白兄,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展昭,你的江湖义气呢?你的血性呢?!都叫那皇宫高墙磨没了吗?!”
“白玉堂!难道在你眼里,展某就是那不顾百姓生死之人?!”
浅月此刻也明白了展昭乃是官家臣子,二人并非主仆,听他二人言语,似乎是展昭不愿剿寇,一时只觉失望,只想大约这些朝廷之人都是那县令之流,便走上前去,向展昭行了一礼。
“官爷自然不屑管我们这些贱民之事,二位也不必吵了,白公子,是浅月多嘴添了麻烦,多谢公子心意,便叫浅月回楼里去自生自灭吧!”
展昭叫这姑娘哽的难受:“浅月姑娘,展某并非此意!”
话未说完却被白玉堂打断,他抬手握住浅月手腕,冷眼看着展昭。
“……罢了罢了,你去顾你的大局,我有我的法子,我们谁也别干谁的事!”
……
当夜,白玉堂便带了浅月上了山,按浅月所指路线潜入了云绕寺,只见寺内好些被掳上来的妇孺,一时竟无法疏散,好在那寺内看守疏松,只有几个拳脚平平的僧寇把守,于是二人暗中通信,暗暗将身体强健者聚集起来,制定路线,到时分散逃下山去。
那浅月虽是柔弱女子,却十分镇定,一面照顾体弱患病者,一面软语抚慰,叫他们别怕,有人做主了。白玉堂看在眼里,更觉浅月外柔内刚,心下赞叹,另一面却也冷静下来,思及自己刚刚气头上对展昭所言,实在是重了些,明知道他心中所想,却说出那些话来激他,实在不该,可话已出口又收不回来,一时悔恨不及。
另一边,展昭受了白玉堂一顿抢白,只觉心内发冷,本以为经过了这些事,白玉堂已会明白自己居此位便有许多的无奈之事,会明白自己的种种顾忌,会明白自己品性,可这般看来,自己在他心里依然是不顾百姓的“朝廷狗官”。展昭暗叹,却也顾不上多虑,他自然知道百姓受苦,便忙写信,欲出门寻使官加急传回开封府,可才欲动笔,只觉门外风动,展昭眼神一凛,抬手握住巨阙,随即便有一人闯门而入,一身玄衣短装,身量不高眉眼俊秀,虽作男子打扮却浑身透露着女子气质,展昭看清心下一惊。
“郡主?!”
四.弃江湖
展昭口称郡主之人其实并非皇亲,这女子乃是前任礼部尚书墨儒宗之女,那尚书郎刚正不阿一心为国,膝下二子一文一武,也是与父亲一样的忠心耿耿,然而忠心招妒,处处遭小人陷害,后有佞臣与江湖恶贼串通,竟屠了墨家满门,尚书长子正戍边,听闻家中惨事,一时悲痛气急,赶回汴京途中竟遭人毒害,连尸骨也寻不着了。
那时展昭才刚刚入仕,行事还带着江湖气,一闻此事便欲寻了那些匪徒血祭忠骨,可官袍在身束手束脚,一时生了悔意,闪念间竟想弃了官名回江湖去,好在赵祯仁德,终是查出了奸臣贼子以慰忠魂。
奸臣伏诛,展昭却仍觉可惜,忠臣良将却留不下一息血脉,却不想几日后便有一老者自称是墨家旧仆带着一少女来求见包大人,询问之下才知,那尚书郎其实还有一个女儿,是他四十岁上才得的,养在深闺视若珍宝,从未有外人知道,尚书也知自己得罪小人,怕是会被寻仇,于是将女儿养到十岁上时便叫一家仆偷偷带去府外抚养,后墨家果然遭难,小女儿却躲过一劫。
包大人上禀皇上,皇上得知尚书竟有血脉在世,喜不自胜,将此女迎入宫中抚养,对外只称作八贤王幼女,封郡主,赐号洛泠。
后来展昭入宫当值时与洛灵常遇,才知那丫头古灵精怪断断不是淑女闺秀之辈,却也单纯直爽极好相与,便也与她熟识起来。洛泠生性好动,见展昭功夫奇好,便拖着他要学功夫,少女筋骨柔软,竟也当真学了几手,尤其轻功是学的极好,后又见展昭极是慎言守礼,每每见面必要行礼口称郡主,便又不满,竟要认展昭做兄长,展昭说不过她,终于应了她若无外人便可以兄妹相称。
再后来展昭护洛泠微服出宫之时恰巧遇着了白玉堂,展昭本以为他二人同样性格率直定谈得来,可谁知那两个人竟如仇家一般见面就掐,一个说“臭老鼠天天占着我家哥哥,哥哥都好久没教我功夫了!”,一个说“野丫头抢了爷的猫儿,猫儿都多久没和爷爷好好比试一场了!”倒招得展昭好笑。
再后来洛泠渐渐大了,展昭不便与她私下相处,便见得少了,展昭万万没想到竟她竟来到了此处,一见大惊:“郡主?!”
少女却理直气壮:“哥哥!许久不见可想念泠儿?”
展昭顾不得与她纠缠,只对她说道:“此处凶险万分,断断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又瞧她只身一人,只问她:“侍卫呢?你一个人都没带?!”
洛泠心虚,不敢直视展昭,嗫嚅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展昭叹气,本来白玉堂一时莽撞上了山去,事情已经叫人头疼,谁知郡主又来添乱,此刻又不放心她独自回宫,况且就是叫她回宫她也不会听话……洛泠却像看出展昭所想,拉他坐下,满眼认真。
“哥哥,我来可不是添乱来的,我有事要告诉你!”
展昭知道洛泠虽有些任性妄为但本性善良,也从不会在大事上故意给人捣乱,见她如此认真,便压下心中焦急,听她细说。
“我偷看了奏折!”
第一句话便惹得展昭大惊,因为当初刘后之事,赵祯最忌讳后宫干政,心下暗叹洛泠也太大胆,竟敢偷看奏折,还不及责怪,只听洛泠说道:“那个县令很是有问题!”这一句话却令展昭心里一沉,似乎有什么线索渐渐连接起来。
“前两日我闷得难受,想出宫去找你,可陈公公告诉我说皇兄派你出门查案去了,我一时好奇便多问了一句,陈公公说似乎是有人意图陷害白哥哥,皇兄才派了你去暗查,我心里不安,便去偷看了奏折,才发现那县令奏折上书,竟并非单指白哥哥,还有意指哥哥你……你与白哥哥交情甚笃,有包庇之嫌。”
展昭皱眉疑惑,自己与白玉堂当初闹得不可开交,认为他二人交恶之人可远比认为他二人交好之人多得多,知道他们交情的人不外乎开封府陷空岛这些自己人,一个小小县令,一不赴京二不上朝,如何知道自己与白玉堂“交情甚笃”?
洛泠接着说:“那奏折上写的杀人凶犯形容与白哥哥别无二致,还把你们的交情说的极细致,竟像亲眼见了似的!我心里想,那小县令天高皇帝远的,你又没有得罪过他,为何这般咬着你不放!”
展昭沉思,本来以为那县令不过是受山贼胁迫,做些鱼肉百姓之事,与那栽赃陷害之人并无关系,可此时看来,他竟有意拉自己下水,想来这两方却并非毫无关系,自己与白玉堂的事情定是那栽赃之人告诉他的,此番上书大约也是受了那一方胁迫,看来那幕后之人对自己甚是了解,或者说,是对京中朝廷之事十分了解,只是不知是何人要与自己和白玉堂过不去……也许,是与之前襄阳王谋反有关。
展昭心里一冷,那日皇上可并未提起这县令分毫……
“看来皇上早已心里有数。”
展昭平平淡淡一句话,洛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面露惭色。
“皇兄派哥哥来暗查,一则是相信你的能力,二则,也确是试探,白哥哥不承官位,皇兄终究信不过他……可皇兄他绝对没有……”
“你不必着急,我明白。”
皇上对洛灵极好,洛灵难免为皇上说话,展昭心里明白皇上的疑虑,可还是不免暗暗叹息,皇上终究是皇上。
洛泠见他叹气,便想岔开话题,四下看了一眼,问道:“白哥哥呢?”
“他上山去……”
展昭话说了一半,突然目光凛然拍案而起:“糟了!有诈!”
那幕后之人对自己和白玉堂这么了解,自然知道他的性子,那山上怕早已埋伏好了,只等他一时冲动去自投罗网!只求那浅月姑娘不要是诱饵,不然里应外合,任他白玉堂武艺高强,也双拳难敌四手。
展昭急匆匆提了巨阙,转身嘱咐洛泠好好在客栈里等候,转身就要出门,洛泠却赶紧拉住展昭的袖子,要一同前去。
展昭无奈道:“泠儿,山上都是山贼匪徒危险万分,你万一受了伤,我怎么跟皇上交待?”
洛泠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反驳道:“那你放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
展昭气结,想来也是,此处说不定早被贼人盯上,把洛泠一人放在这更不安心,还不如放在身边。
“放心吧哥哥,我有你教的轻功,打不过跑还跑不了吗?事不宜迟,快走吧!”
……
另一边,白玉堂带着浅月已潜入寺内,将被捉来的一众妇孺藏入一个藏经阁,稍作歇息,白玉堂还捉了一个守卫僧人问出寺内路线,预备稍后以一人之力直捣敌巢,并嘱咐浅月待他杀出去之时定要将这一众人从来路带出去,浅月一面担忧白玉堂安危,一面被白玉堂大义之举感动,心想日后不知如何报答,思绪万分说不出话,只得含泪应下,正待慷慨之时,藏经阁大门一开一阖,两个身影闪了进来,烛火昏暗,看不出形容,白玉堂神情一凛,一手护住浅月,一手将宝刀横在身前。
“白兄!”
入耳却是极熟悉的清朗之声,白玉堂一听先是一喜,随即却口不对心的冷哼一声,抛下一句:“展大人前来作甚?!”
展昭却不理论,只匆匆说道:“白兄快走!此处定有埋伏!”,回头一看好些瑟瑟发抖的妇孺老妪,赶紧上前几步,欲将人带出,白玉堂却一伸刀,拿刀鞘隔开了展昭的手。
“什么埋伏?前时我叫你共来,你却说什么大局小局,优柔寡断,此时我已有了法子,你却又来说什么埋伏!顾前顾后当斩不斩!你倒是说能有什么埋伏?”
一听这话洛泠恼了,跳了出来:“白老鼠!你说什么呢!”
展昭亦是气恼非常:“白兄,郡主前来说了些隐情,展某并非胡乱推断,我们先将这些老弱妇孺救回去,再仔细商议了如何剿灭山贼不迟!”
白玉堂却愈发犯了犟性子:“隐情?这丫头从来站在你一边,你们皇亲侍卫自然一家!”
“白老鼠!你!”
展昭强自镇定,一把拦下恼怒的郡主,把白玉堂拉到旁边压低声音:“白兄,那些山贼恐与襄阳王有关,极了解你的性子,今日上山救人如此顺利,定然有诈,何况那浅月姑娘昨日才相识,根本不知底细,若他们……”
话未说完,已被白玉堂怒喝打断:“展昭!你眼里就从来没有好人!浅月她是我救的,是好是歹我一人承担!不容你在此多嘴!”
旁边浅月自然是听出了话风,双眼含泪的看了展昭一眼,似怨似恨,展昭一时尴尬无语。白玉堂拔出刀来就往外走:“我今日偏要杀上山去!我倒要看看那些毛贼能奈我何!”
“白兄!”
展昭一语未了,只见藏经阁外火光影绰,随后一阵刀戈乒乓声响起,二人一惊,赶紧冲到窗前,舔开窗纸一看,这藏经阁竟已被团团围住,外面足有一二百人,一半穿着短衣,擎着火把手持兵刃,个个面目狰狞凶狠,一半武僧打扮,手持棍棒,人群正中站着两个头领,一个大概是那山贼的当家,手持一把宽头大刀,左眼蒙着黑色眼罩,满脸得意,另一人似是这寺的住持,身着僧袍手里拨着念珠,竟是一派从容慈祥模样。
“果然……”
展昭暗叹,那匪贼的首领他认得,正是曾经的襄阳王旧属王桀,当初查审襄阳王一干人等之时,这王桀在狱中畏罪自杀,没想到竟然是一出金蝉脱壳,真身早已逃了出来,当初若非开封府查案,只怕那襄阳王早已登基为帝,他也定能加官进爵,一场富贵梦被生生打醒,自然记恨,势单力薄伤不了包大人,便设计将他和白玉堂二人引出来加害。
白玉堂也认出了那人,那人的左眼就是他用一颗飞蝗石打瞎的。白玉堂暗暗皱眉,展昭说对了,这般阵仗自然是埋伏好的,没想到自己一意孤行,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又想起自己刚刚只因恼怒便对展昭怒言相对,一时又是懊恼又是气愤,一面觉得该对展昭说些什么,一面又拉不下脸来伏低做小赔礼道歉,回头一看展昭,他却如忘了方才的争执一般,只紧盯着外面动静,像是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冷言冷语……白玉堂愈发愧疚气恼,自己总是这样辜负他的心意,若他生气恼怒干脆与自己打上一架,自己只怕心里还好受些。
“阿弥陀佛,还请白施主不要妄动兵刃,束手就擒吧!”
门外传来那住持的声音,展昭回头与白玉堂相视,示意他不要出声,听那怎么说。过了半晌那住持见没有动静,果然再次开口:“白玉堂,你伤人性命,还不肯出来么?”
白玉堂本来就在气头上,一听这诬陷更是恼怒,提刀便要杀出去,展昭赶紧一手拉住白玉堂手腕:“别!他们故意激你出去,双拳难敌四手,任你武艺高强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更何况还有这些人质……我们想想办法。”
白玉堂一愣,手腕上有力的手掌传来一片温热,顿时叫他消了气焰,缩身回来,寻思一晌,小声的应了一句:“好。”
白玉堂这样倒让展昭惊了一下,手里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腕,心里竟“突突”的跳了起来,连忙缩回手,敛起心思,与白玉堂分析。
“寺院与江湖门派不同,受朝廷管束,不论大小,一律都要记录在案,这云绕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也是有着定额俸银的,按理来讲,不应该会与反贼联合,恐怕,这住持也是受了威逼利诱,你瞧那住持,表面从容,可眼神惶然,还有,他刚刚喊话之时,我看见是那反贼用刀把顶他一下,他才喊一句……看来这些僧人与那些匪徒也并非合作无间。”
展昭说话时总是看着对方,一双眼睛藏湖纳海,就这么直视着白玉堂的眼睛,看的白玉堂不自觉有些愣神,展昭的声音似乎竟飘渺起来,一时反应不来展昭的意思。
展昭却见白玉堂并未反驳,只接着说:“他到此时依然拿命案说事,可见还是怕着朝廷律法不敢肆意杀人,所以我们要想个法子,最好能让那些匪徒和僧人内讧起来,他们人数虽多,可一旦人心不和,反而更容易攻破。”
“我是朝廷官员,此事我来出面,想办法去离间他们两方。”
说着要走,白玉堂终于醒过神来,本能一般拉住了他,却不知开口说什么,正犯难时,洛泠也凑了过来:“不成,哥哥你忘了?那奏折上正说着你包庇罪犯,你此时撞出去,岂不正中了贼人下怀?”
展昭一愣,洛泠接着说:“不就是要官大的么?这里谁能比我大?!”
说完,没等展昭反驳,抬手抡起一张椅子砸碎了房顶,纵身一跃飞了出去,稳稳的落在了屋脊上。
展昭心惊,白玉堂却笑了起来:“这丫头手劲越来越大了!”
……
洛泠站稳,摆起谱来:“来人是谁?找谁的麻烦?”
那住持回头看了王桀一眼,转回来喊道:“小姑娘,我们不想牵连无辜,你回去,叫白玉堂出来?”
洛泠扬起下巴,一副跋扈模样:“你说出来就出来?你几斤几两啊?”
住持强做镇定:“姑娘,白玉堂他杀了人,我们是来捉他归案的。”
洛泠不依不饶:“归案?你们是皇上派的钦差?还是开封府官差?再不济,是这县衙衙役?拿人的手谕呢?一句话就要捉人吗?”
住持已有些气急:“他白玉堂杀害了城中十二位花魁头牌,这般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哼!空口白牙就说我白哥哥杀了人,证据呢?!”
“仆人丫鬟看的一清二楚,白衣白扇白靴白剑,不是白玉堂能是谁?”
洛泠大笑起来:“这么说连脸都没见着,就凭着一身衣裳,就认定是我白哥哥啦?那赶明儿我也换上一身白,出去也能说我是白玉堂了?”
那住持已然恼羞成怒:“你一口一个白哥哥,怕也是那白玉堂的红颜知己吧?”
洛泠闻言怒喝:“我白哥哥爱与谁交是他的事,我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是我的事,你这秃驴,管的倒多!”
洛泠声音里带着几分内力,脆生生的传出好远去,藏经阁里众人也听得清楚,展昭皱眉,又忍不住笑意,白玉堂倒是赞叹了一句“牙尖嘴利!”
那王桀早已失了耐性,对住持说到:“费什么口舌,一并宰了!”
话音未落,洛泠已举起了手中令牌,怒喝:“秃驴!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只见洛泠掌中擎着一块镶金玉牌,雕着衔珠雏凤,凤眼嵌着红宝石,熠熠生辉。住持一见便慌了神,连忙回头劝那王桀:“此人杀不得!”
王桀瞥了住持一眼,随意问道:“如何杀不得?”
住持解释:“她拿的金玉令乃皇家令牌,上雕雏凤说明她乃是皇妹,不是公主便是郡主,杀不得啊!”
王桀眼中早已杀意汹涌:“皇家人?我正想杀了皇家人!给我杀!”
一众匪徒闻声便欲冲上去,住持连忙阻拦,直喊“不能杀”,武僧听住持的,匪徒听王桀的,两方果然混乱起来,正当此时,那王桀怒喝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竟伸手抓住了住持,一刀当胸刺入,住持哽了两声,便倒在了血泊里。
王桀本欲以此举震慑那些僧人,便能发号施令一举杀了展白二人,还搭着一个皇亲,可没想到那些僧人皆是自幼失孤在濒死之时被那住持和尚捡回来的,一个个唯住持之命是从,本就不服王桀的,这一下看着住持被王桀杀害,全都怒气冲天,举着棍棒便与王桀手下的匪徒混战起来,双方人数相当,霎时间各自都伤损了一半人数。王桀气的大叫:“一群蠢货!给我去杀屋子里的人!”
洛泠跳了下来,邀功一般一指窗外:“他们打起来了!”白玉堂和展昭早看的清楚,趁着混战之时王桀的声音还没人听见,无法组织起剩余的匪贼,早已一跃而出,巨阙画影双双出鞘,似龙吟虎啸一般震人心魄,霜冷的刃影纵横交错,混乱的匪众只顾混战早已忘了事前定好的阵法,根本不敌展白二人,霎时股血横流再无招架之力。王桀见事不好,早已带着剩余的几个亲信往山上逃去,展昭和白玉堂飞身便追,而那王桀溜入山林之际竟突然回头丢了一镖,瞄的正是白玉堂!白玉堂自然不怕这小小一镖,稍一侧头便躲了过去,却不想侧头一瞟,却看见浅月从藏经阁中探出身来,那镖正好冲她眉心而去,白玉堂一惊,连忙飞出一颗飞蝗石,将那飞镖打偏些许,堪堪擦着浅月手臂飞出,钉在了柱子上。只是那镖甚是锋利,虽只是擦过,却依然将浅月的手臂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的流了出来,浅月一惊一痛,跌坐在地上。
“浅月!”白玉堂高喊,可浅月却受惊非常,只愣愣的看着白玉堂,连哭都哭不出来,白玉堂欲上前安抚,可却又见那王桀已不见身影,一时犹豫。
“白兄。”
白玉堂闻声抬头,只见展昭并未看他,只是淡淡开口:“白兄在此照顾郡主和浅月姑娘吧,剩下的余孽便交由展某处置。”
说罢便飞身追去。
……
白玉堂留在藏经阁安抚了一众人质便去查看浅月伤势,撕下外衣替她包扎,浅月这才醒过神来,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洛泠看着外头遍地的尸首,心慌慌的念叨着“老天保佑那小人别再有什么埋伏了”、“可别受伤啊”、“怎么还不回来啊?”
白玉堂扶着哭泣的浅月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门外。
“是啊,怎么还不回来?”
……
一炷香过去,白玉堂终于按捺不住了,嘱咐洛泠帮忙看护浅月,便要去寻展昭,浅月见他要离开似是不舍,泪眼朦胧的瞧着他,哽咽着唤了一句“五爷”,话音未落,洛泠站到了白玉堂面前,眼圈红红的冲他说:“你可一定要把我哥哥毫发无损的带回来,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本郡主可饶不了你!”白玉堂伸手拍了拍洛泠的脑袋,转身便寻着脚印追出去了。
……
“展昭!展昭!”
白玉堂一路寻去,所幸并未发现陷阱埋伏,走了一刻,终于在一处峰崖上看见了展昭的身影,地上横躺着十来个人,都已被利刃割了咽喉断了气。
白玉堂上前几步,喊道:“展昭,你怎么还不回……”说到此处,却突然住了口,眼睛里映着崖上那抹身影,再说不出话来。
山中起了风,吹开了朦胧的云雾,才发现此时天已泛蓝,那峰崖恰指东方,远远地一片灰蓝,已渐渐明亮起来,展昭就那么立在崖边,如一棵翠竹劲松,攀在那牙石交错的山峰之上,衣裾翻卷,一身蓝衫血痕斑驳,一缕鬓发挣脱了发带,飞扬肆意。
朝阳渐渐升起,金光缕缕将展昭笼罩起来,逆光看去竟如羽化成仙了一般。
白玉堂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中激荡。此刻,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什么四品护卫,什么钦差大臣,什么御猫。
他是快意恩仇的剑士,是嫉恶如仇的侠士,是南侠,是展昭。
江湖从未抛弃了展昭,展昭也从未抛弃了江湖。
……
展昭转过身来,脸上似乎没有一丝表情,看着白玉堂,眼神平静,语气平静。
“玉堂,我很久没有杀过这么多人了。”
白玉堂突然慌张起来,张口结舌,纠结半晌只憋出一句“是他们该死。”
展昭一步一步踏着碎石走了下来,擦着白玉堂的肩膀平静的向来路走去。二人交错的瞬间,白玉堂看见展昭的眼睛和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
展昭他说。
“我知道。”
五.赠香球
四人疏散了被捉去山上的百姓,白玉堂和洛泠两个是有钱的,把身上的银两除了盘缠都送给了他们,医治身子和置办家产用,待众人千恩万谢的离去,已经到了午时了,展昭原想直接回京——那县衙也是要查的,查办官差之事得交给包大人,可见众人折腾了一宿,四人都累得够呛,别人还不说,洛泠可是金枝玉叶,哪里能让她受苦呢,浅月姑娘也是弱女子,还受了伤,也要好好休养才是,便提议回客栈去休息一番再回京,其他三人自然赞同,回去休息。
隔壁洛泠替浅月重新包扎了伤口,二人已睡下了,这边屋子里却尴尬起来,展昭靠在榻上闭眼小憩,白玉堂嫌一身灰土,拉了屏风在后面沐浴,二人一言不发,只听见“淅沥”水声。
其实展昭并未入睡,不知怎的,明明经历了一夜苦战,身子疲累得很,脑子却甚是清明,不断地思索着回去如何禀告包大人和皇上,接着便想到了公孙先生定又会熬了极苦的汤药等着自己,不知道能不能诳那耗子也喝上一碗……估计不能,那耗子是酒缸里长大的,这一夜惊心动魄,回去定要拉着自己喝上几坛好酒……总是这么不在意,也亏得他身体好,这人啊,大概一辈子都这么潇洒,真是当得起他那“风流天下”的名号……风流天下,风流天下啊……
展昭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他救下来的浅月身上,浅月姑娘虽是土生土长的寿州人,可她自幼失孤,后来连唯一的姐姐也惨遭杀害,自己孤身一人如何生活……可难不成,白玉堂当真要把她带回开封府去?倒也不是不行,开封府再怎么清水,一个姑娘还是养得起的,包大人向来胸怀天下,自然不会在意多一个可怜的姑娘,可是……
可是什么呢?展昭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只觉哽得慌,明明没吃过饭,却犹如有什么东西噎在心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想了半晌,听见屏风后面水声变大,似乎是白玉堂要出来了,展昭突然一翻身,闭上了眼睛,装起睡来。
其实白玉堂那桶水早就凉了,他这半天倒是没像展昭似的琢磨那么多,他只想了一件事,就是在那山崖之上,展昭逆着朝阳,平静的看着自己,淡淡的唤的那一声“玉堂。”当时胸中激荡,没反应过来,回了客栈松懈了精神才缓过神来,想起了那一声轻唤。
会叫白玉堂名字的人不多,江湖人中,与白玉堂只是认得的,通常叫他“白少侠”或者“白五爷”,若有经济来往,可能还会叫他“五员外”,关系好些的,则会叫一句“白兄”,陷空岛兄嫂与他极亲,却更习惯叫他“老五”或者“五兄弟”,印象中,会叫他“玉堂”的,就只有早已离去的父母和大哥了。
其实这几年在开封府,白玉堂与展昭也却如那县令形容一般“感情甚笃”,何况展昭年长白玉堂几岁,叫他名字也无可厚非,可展昭平日克己守礼,从来只会“白兄”前“白兄”后,“展某”来“展某”去,无趣得很,此时回想起来,展昭的那一声意料之外的“玉堂”,听在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亲密的味道。
白玉堂只觉心情甚好,回过神来发现水都凉了,便披衣出来,想再与展昭说些话,不拘什么,便随便念叨些琐事便好,可出来一瞧,见展昭已经睡了,外衣也没脱,被子也没盖,便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把被子展开替他盖好,笑叹一声“这猫”……
傍晚众人才起,饥肠辘辘的要了好些吃食,带着郡主不好连夜赶路,于是又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才出发。浅月的事情展昭终究没问出口,白玉堂也不多做解释,任由浅月亦步亦趋,和洛泠一起登上了回开封的马车。
到了开封城门前的时候,展昭回头对白玉堂说到:“稍后白兄先去安置浅月姑娘吧,展某得把郡主送回宫里,也得向皇上复命。”
白玉堂听展昭换回了称呼,忽然觉得无趣,随口答应着,便叫浅月下了马车,伸手一拉,让浅月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策马前行。
浅月坐在白玉堂身后,身体柔弱不堪颠簸,有些坐不稳,却又等不来白玉堂言语,只好厚着脸皮,伸手抱住了白玉堂的腰,见白玉堂并未在意,便顺势把脸靠在了他结实的脊背上,脸上赤赧,却难掩甜蜜。
白玉堂与浅月二人均是白衣,衣带飘扬,黑发如丝,骑在白马上相互依偎,端的是一副策马江湖相依相随的模样,潇洒侠士,娇柔美人,着实般配。
展昭坐在马车上驱马,自己的马儿跟在旁边,抬头看着前方二人,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赶紧把眼睛挪开。
“哥哥,怎么了?”洛泠见半天没动,探出头来,一脸疑问。
“没什么。”展昭随口答应,见洛泠紧盯着他不肯罢休,只好解释:“是看白兄与浅月姑娘般配得很,一时有些感慨。”
洛泠脸上却有些不高兴,撂下帘子坐回马车,小声说道:“我就不觉得般配。”
展昭微讶:“为什么?”
洛泠声音懒懒的:“白哥哥这个人啊,太挑剔了。”
展昭叹气:“这倒也是,不过你看,他分明很欣赏浅月姑娘。”
洛泠也叹气:“那不一样,欣赏的人,和要共渡一生的人,可不一样!”
展昭语塞,只听洛泠接着说:“能与白哥哥共渡一生的人,首先啊,要能喝酒,他动不动就要人跟他喝上几坛,若是挚爱之人不能共饮,岂不遗憾?”
展昭只轻笑。
“其次啊,还得功夫好,你瞧他三日不打架便骨头痒痒,那人若不能陪他切磋可怎么得了!”
展昭心里微动,还是轻笑。
“再有啊,那人要能制得住他,说话他要听,不能一味只随着他,不然他那烈火性子,肯定要捅娄子的。”
展昭皱了皱眉,不说话。
“还有啊,前面那些都不论,还要看那人懂不懂他。”
展昭心里颤了一颤,有些慌乱起来,洛泠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如何才算懂他呢,就是知道他哪句话是口不对心,哪句话是言不由衷,哪句话打了什么哑谜,什么样子是恼了,什么样子是累了,什么样子是闲情雅致想去喝上一杯,什么样子是想一个人待着……”
“行了,白兄哪有这样麻烦……”展昭心里慌乱,只好搪塞洛泠。
“真的!”洛泠却又掀了帘子钻了出来:“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就是那人要有自己的模样——白哥哥所爱之人,定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要有原则,有气节,有让他敬佩的地方,他才会倾心动情……那浅月姑娘虽然温柔大方,可她自己就没把自己当做能与白哥哥共渡一生之人,她只想着如何伺候他,如何乖顺听话,如何让他舒心,这样一模一样的人这世上太多了,就算白哥哥一时有欣赏怜惜之意,也绝不会为之倾心。”
“好了泠儿,别说了。”
展昭叫洛泠说的心慌,总觉得她越说越不对劲,似乎要戳破什么秘密一般,只好强做笑容,故意打趣她:“你这样懂,为何不叫白兄做你的郡马?”
洛泠却并未玩笑,只是仔仔细细的盯着展昭看了半晌,然后泄气一般坐了回去,笑叹了一声:“我哪里懂?我呀,只不过是旁观者清……”
展昭再未言语,抬手驱马,马蹄声似乎淹没了洛泠细不可闻的下一句。
“哥哥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
……
待案子处理完毕,皇上赏了开封府好些财物,又说展昭清除乱党余孽有功,保护郡主有功,额外赏赐了好些金银,还说展昭此次虽未受重伤,却还是不免磕磕碰碰,不忍他带伤巡街,竟给展昭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让他好好休养,展昭知道多半是洛泠捣的鬼,却也不忍驳她和皇上好意,便领了赏。
白玉堂早就和展昭说过要他去陷空岛住些日子,可一直不得空,这回知道展昭有了长假,高兴极了,便要拉着展昭到陷空岛去,说陷空岛气候养人,最适合保养身子,展昭看了看跟在白玉堂身后的浅月,觉得白玉堂带着浅月回去,自己跟去似乎不大合适,便笑着摇了摇头,只说不放心包大人,所以只在开封府静养,白玉堂气哼哼的嗤了一句“扫兴的猫!”第二日便收拾了行装带着浅月离开了开封府。
展昭本来还怕他纠缠,非要自己同去,还想着该如何推辞,白玉堂却走的痛快,展昭只得暗自笑话自己庸人自扰了。
……
转眼过了半月,天凉了几分,展昭每日静养,与公孙先生下棋喝茶,心渐渐沉静下来,前些时日的烦乱竟也渐渐消了,他白玉堂自去逍遥,自己见不着他反而没再有过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倒还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也不知道自己前些时候到底是怎么了,那样魔怔起来,早知道他白玉堂红颜知己遍天下,却因为一个姑娘不痛快,实在是奇得很。
而另一边,白玉堂却并未带浅月回陷空岛,而是去访了一位故友——玉王苏璧。
这位苏璧江湖名号“玉王”,乃是因为此人天生识玉,只打眼一瞧,便能看出玉石的真假年份,此人又爱玉,收藏的玉石器物与矿石都是上上品,好些富商豪门乃至官吏,得了玉器都要求他来鉴一鉴,若得他一句赞赏,便能以此为傲。更有好些人惦记着他手里的宝玉,愿出重金购得。可此人性子古怪,极为挑剔,倒和白玉堂有些相似之处,能得他一句赞赏的玉器实在少之又少,而且不仅对玉如此,对人也是一样,顺眼之人,随手便将极好的玉器增之,不顺眼之人,哪怕黄金万两,他也不看一眼。
此人是在几年前与白玉堂认识的,那时是江宁婆婆生辰,白玉堂欲找他买一块好玉给婆婆作贺礼,没想到碰巧遇上庞太师手下也去买玉,苏璧闭门不见,可庞太师的一伙恶奴跋扈非常,扬言若不给玉便将他庄内里的玉器全都砸烂,白玉堂闻言大怒,便将那一干恶仆痛打一顿,赶了回去。
苏璧感激白玉堂解人危难,听闻他来意,便将一块极好的碧玉雕的八仙贺寿送给了他,白玉堂知此物价值连城,不肯白拿,可苏璧却说白玉堂的名字里有个“玉”字,便是与他有缘,这块石头只当是交朋友了,白玉堂欣赏他的性子,欣然收下,之后便与他相熟。
后来白玉堂将此事告诉了展昭,展昭思忖庞太师定不会善罢甘休,便与包大人先他一步去向皇上参了一本,说庞太师仗势欺压平民百姓,皇上加以训斥,庞太师只得吃了个哑巴亏,此是后话。
且说这回白玉堂带着浅月到苏璧的碧玉山庄,苏璧见了面便打趣白玉堂得了佳人,白玉堂并不接茬,只说要他寻一块极好的白璧玉坯来,再找一个手艺极高的玉雕师傅,苏璧笑说白玉堂为搏美人一笑一掷千金,不愧是风流天下,白玉堂也不与他争辩,只要他快快寻来。
入夜,白玉堂歇在客房,桌子上摊满了书,白玉堂正点着灯细细研读,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旁边还放着纸笔,时不时的记些什么。
忽然听见敲门声,白玉堂以为是苏璧已经得了玉石,随口答应“进来”,却没想到进来的是端着一个食盒的浅月。
“五爷,浅月做了些宵夜,您吃些再看书吧。”
白玉堂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说道:“你已经不是那青楼里的花魁,不必来伺候我。”
浅月却冲他拜了一拜,眼含泪光:“五爷可是嫌弃浅月累赘?浅月得五爷解救才能脱离苦海,家姐大仇得报,浅月无才无德,只愿一生服侍五爷以报恩德。”
白玉堂见她要哭,叹了口气,抬手让她坐下,说道:“我并非嫌你,只是我不惯人伺候,一直跟着我的侍女我都留在陷空岛了。”
浅月闻言便收了眼泪坐在旁边,见白玉堂正在写字,便挽起衣袖替他磨墨。
“五爷,原本不是要回陷空岛么?为何转道来此?”浅月心里疑惑,只是白天没有机会问出口,这会得了空便漫不经心的询问起来。
“还有些事,陷空岛改日再回。”白玉堂只顾看书写字,随口回答,浅月好奇便借着烛火看起了桌上的书,竟全是关于香料的书,还有好些制香的法子。
“原来五爷喜欢香?”
白玉堂抬头一笑,映着烛火晃人眼睛。
“呵,没多喜欢,只是要做个玩意儿。”
……
开封府这边消停了半月,一日清晨,展昭觉得自己似乎筋骨松散了些,正想着出去练一套剑,公孙先生却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碗,热气腾腾,展昭闻着味道,竟不是以往的药汤的苦涩,而是清香扑鼻,凑近一看,竟是一碗面。
“展护卫,今日生辰,怕是忘了吧?”
展昭这才想起来,今日七月初一,已经是自己的生辰了,赶紧抬手接过面碗,只见碗里细细的一把面,汤汁清亮,上头卧着一个鸡蛋,旁边还有几颗碧生生的青菜,十分清淡,却鲜香得很。
“多谢先生记挂。”
展昭从未把生辰放在心上过,以往几年都是白玉堂惦记着,早早就订好酒席,准备贺礼,这一年白玉堂不在,自己果然就把此事忘在脑后了,却没想到公孙先生竟然记得,还特意煮了面来,展昭只觉心里一暖,拿起筷子挑起面条,连汤带面都吃下了肚,肚腹间暖呼呼的。
公孙策坐在旁边,似不经意一般随口问道:“不知白少侠又备了什么贺礼?”
展昭一愣,笑了笑:“他此时回了陷空岛,又有浅月姑娘作陪,怎会想起我的生辰?”
公孙策笑着点头:“白少侠向来红颜知己甚多,能在开封府安安分分待了几年实在是奇事,如今这般大约才是本性呢。”
展昭垂眸,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白兄最是洒脱的性子,这几年大概也闷坏他了……”
公孙策笑而不语,拾掇了面碗走了,展昭忽然觉得腹内刚刚还暖呼呼的面此刻似乎翻腾起来,胸口哽得慌,抬手拿了巨阙便想去院子里舒展一番,却恰好被剑穗上的坠子打到了手,那是一只指肚大小的银制小猫,昂首挺胸好不神气。
那是白玉堂头一回送他的生辰贺礼,那天白玉堂捏着这个小坠子丢了过来,说“今日你这猫过生辰,容你神气一日!”
展昭记得自己习惯的推辞,说些“展某不戴配饰”之言,白玉堂却夺了自己的剑便把那小坠子穿在了剑穗上。
“让你戴你便戴,配个银饰可防人下毒,你这笨猫从来不知防备!”
展昭想说“展某何时不知防备”,可见白玉堂有些着恼,便改了口:“多谢白兄思虑周全”,他才算心满意足……
练剑的兴致忽然没有了,展昭坐了回去,愣了半晌,抬手把那个小猫坠子从剑穗上解了下来,收进了抽屉。
……
苏璧果然识玉,过了一日便带了一块极好的未雕琢的白璧回来,玉匠也已寻好,来问白玉堂想雕成什么样式,白玉堂竟已经画好了图纸,苏璧拿着图纸端详半天,抚掌赞叹:“白兄这心思果然对得起风流天下的名声!”
白玉堂朗声笑了起来,嘱咐他加紧些,三五日便要的。
苏璧好奇起来,问他:“这物件虽小,可着实费尽心思,做出来也是价值连城,不知道何人如此有幸,能得白兄馈赠?”
白玉堂却不答话,只抿嘴喝茶,面带笑意。
苏璧见他如此,便再不多问,只坐下与他闲谈,岔过话茬去。
“前些时候,我去了一趟开封,素来听说白兄与展大人交好,便想顺道去拜会一下,却因急事不得不临时赶回,实在遗憾。不过虽然没见着,却听见不少,那开封的人都说……”
“说什么?”白玉堂放下茶杯,看着苏璧。
苏璧打趣道:“说展大人相貌又好,为人又正直和善,不像你这位白少侠放浪不羁没个长性……不知多少女子都惦记着能做展夫人呢!”
白玉堂却忽然冷了脸,冷哼一声:“那猫无趣得很,那些想做展夫人的女子,只怕都要后悔。”
苏璧没想到夸了展昭一句竟惹得白玉堂恼了,心内暗笑“果然这老鼠小气”,便丢下白玉堂自己喝茶,赶紧溜了。
白玉堂面上颜色不善,嗤笑一声“哼,展夫人……”,便撂下茶杯便去找那玉匠去了。
……
展昭这个生辰过的甚是无味,先前的闲适似乎在这一天尽数消失,比之前还要焦躁烦闷,午时和包大人公孙先生一起吃过了饭,下午就懒懒的闷在卧房里了,歇了一会,只觉烦躁,想找些事情来做,便把从包大人那里取来的卷宗翻了出来,一卷卷看了起来。
“笃笃!”
有人敲门,展昭心想大约是先生闲下来想来下棋了吧。
“请进来。”
“你这猫儿倒是闲得很,半个月还没歇够么!”
雪白的衣袖带起一阵风,伴着清朗的声音闪进了一个人来,面上带笑,驱散了一室烦闷。
来人不是白玉堂是谁?
“玉……白兄!怎么今日就回来了?四位兄长竟肯放你?”展昭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胸中似乎舒畅了许多。
白玉堂坐在椅上,不客气的拿起展昭的茶杯斟了杯茶一口灌下,衣袖一挥,桌上多了一个丝绒锦盒。
“总算是没耽误,快瞧瞧这是什么!”
展昭看着那巴掌大小的赤色锦盒,只觉心如擂鼓,白玉堂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特意赶在今日回来,这盒子里装的,似乎生辰贺礼。
展昭打开锦盒,只见一丝红色的玉线结了一串小巧的桂花结,丝结底下坠着一颗李果大小,玲珑精致的镂空玉球,展昭将它托在掌中,只觉脂滑骨润,那玉球莹白泛碧毫无杂色,晶透明澈触手生凉,实在是难得的好玉,雕刻上也是下了十足十的功夫,小巧的玉球上雕着云纹竹叶,顶上雕着行云流水的一个“昭”字,是白玉堂的笔法。
即便是不懂金银玉器之人,也能看得出来,这般精致之物必是价值连城。
“猫儿,外头不过是个壳子,你倒是仔细瞧瞧里头的东西。”
展昭才发现将这玉球拿入手中时便闻见一阵淡淡的香气,此刻闻言,便把玉球凑到鼻尖,轻轻嗅闻,果然扑鼻一阵花植香气,嗅来馥郁却不过于浓厚,反而通透清新,待将玉球拿远,还留一丝冷香萦绕鼻尖,久久不散,似甜微苦,似凉却暖。展昭透过玉球镂空处看见里头滚着一枚蜜色香丸,想必那香气便是这丸子发出来的。
白玉堂抿着茶,眼睛弯着,嘴角翘着,一副得意模样。
“料你这猫也不爱那些名贵香料,这香丸是我亲自挑选花植秘制,用了上好的玉麝、芙蓉、香柏、合欢,仔细蒸叠了数次,去其杂取其精,又加皂子蜂蜜捣杵千遍才成的,此时仲夏虽过,可蚊虫更甚,你总在夜间暗探避于草树之间,定受了不少蚊叮虫咬之苦,这香丸里我特意加了夜息香,你挂在身上,一则清神醒脑,二则避些蚊虫。”
白玉堂言词如常,展昭心里却动容得很,不知道这人又去哪里得了这个,这番心意也不知准备了多少时日,说是回陷空岛,却是去给自己准备贺礼去了,展昭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觉面上有些发热,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一番,随后笑了笑。
“白兄风雅,赠香已是看得起展某,又何必再赠这美玉,展某从来不懂这些,只怕糟蹋了它。”
白玉堂饮尽杯中茶,只笑了一笑。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人都说展大人温文儒雅,这玉配你才不算糟蹋了它。”
从来只听他调侃玩笑,忽然夸奖起来,展昭只觉耳根似乎都热了些,连忙说道:“白兄快别打趣展某了。”
白玉堂却抬眼仔细盯着展昭,说道:“哪里是打趣,展大人不知道,这开封多少女子都惦记着做展夫人呢!”
六.玲珑心
“展夫人?怎么会,展某,展某既没有白兄这般风流相貌,又不解风情,还不懂琴棋书画一类雅事,怎会有姑娘舍近求远瞧得上展某?只怕都想着做白夫人才是……”
展昭不知为何,白玉堂一句展夫人竟弄得他方寸大乱,稀里糊涂解释了许多,可白玉堂见展昭似乎紧张得很,心里突然不悦起来。
“不过是调侃你一句,说了这么一堆话,难不成……真有哪个丫头瞧上你了?”
“自然没有!”
“哼,你这猫儿向来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嘴上这么说,不知道心里想着谁呢!”
白玉堂嘴上没了遮拦,话说出口又觉得似乎有点过分,掩饰一般抿了一口茶,但展昭却没恼,而是捏着那枚圆润的香球,愣住了。
展昭不知道为什么白玉堂会突然不高兴起来,明明才花了心思送了自己极贵重的东西,为何突然又说起了什么展夫人白夫人的,还因此生起气来……展昭觉得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可白玉堂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加上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嘲笑的语气,总是让展昭觉得……他似乎在吃醋?
吃醋?白玉堂会因为有姑娘想做展夫人而吃醋?怎么会?这怎么会?
展昭只觉心里又酸又甜,滋味奇怪得很,自己琢磨了半天,似乎终于想到了一些先前不敢深想的东西,霎时有些心惊,连忙垂下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展某并无那些心思。”
白玉堂看着展昭垂着眸捏着自己送他的香球,有些愣神的样子,倒比平时总是义正言辞的模样柔顺可爱了不少,便笑了起来,凑近了展昭,近到呼吸可闻,脸上的笑容极张扬,说道:“那便好,你可不许在白爷头里成亲!”
展昭愣愣地看着面前白玉堂的俊颜,只觉心里“嘣”的一声,霎时涨红了脸,耳朵都烫了几分,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似乎渐渐明朗了起来——最初在寿州,自己为何因为白玉堂去寻故人而不痛快,为何因为白玉堂在意浅月而不痛快,为何看着白玉堂和浅月的般配模样会不痛快,此时却因怀疑白玉堂吃了自己的醋而欣喜起来,吃醋吃醋,哪里是他白玉堂在吃醋,吃了醋的人分明是自己!
糟糕了,十分糟糕。
“我,我找包大人有事,白兄先坐。”
展昭落荒而逃,白玉堂端着个茶杯一时怔愣,这猫怎么了?
……
“原来五爷在展大人这里,浅月做了些栗子糕,五爷来尝尝?”
浅月巧笑倩兮,端着个青瓷小碟走了进来,碟子里摆着三摞蜜色的糕点,十分精致。浅月把糕点放在桌上,看见了桌上那打开的锦盒,忽然掩口笑了起来。
“原来那般精致的玉香球,是送给展大人的。”
白玉堂伸手捏了一块栗子糕丢进嘴里,含糊道:“他不喜欢金银珠宝,我也觉得俗气,白玉香球倒是有些意思,配他合适。”
浅月笑道:“还以为五爷花了那样大的心思,还特意找了玉匠要亲手提字,是要送给哪位美人,若不是知道要送给展大人,浅月怕是要吃醋了呢!”
白玉堂咽了那口栗子糕,笑的有些没心没肺:“呵,这有何醋可吃?”说着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下,说道:“你这糕点甜了些,我不爱吃。”
浅月一惊,说着“浅月不知五爷不吃甜。”便连忙作势要收,白玉堂却一手拦下了她。
“不必收,那猫爱吃,给他留着。”说完,起身一撩衣摆,出去了。
浅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拿起了桌上那个小巧的赤色锦盒,看着锦盒中原本放着香球的一个小坑,愣了半晌方才轻轻扣好,纤白的手指在锦盒上缓缓摩挲了一番,小心的收进了怀里。
……
从那日送了香球之后,白玉堂就再没有看见过展昭,去问包大人,只说近日宫中不宁,皇上把展昭召进宫去当值了,可一日二日还好,白玉堂尚有兴致和浅月弹琴说话,三五日后白玉堂就开始不满起来,每日去展昭屋里寻人,寻不着便恼怒一番,浅月做了各样糕点也没有心思吃,直到半月不见,白玉堂已经要把开封府的屋顶给掀了,吵嚷着要去宫里把人捉回来,浅月慌慌张张地去把公孙先生请了过来。
白玉堂“啪!”地一声把刀拍在桌子上,怒道:“那皇帝身边那么多侍卫,为何偏要占着猫儿不放!”
公孙策十分淡定,喝着茶说道:“白少侠身边的知己也是不少,怎么非要找展护卫?”
白玉堂被噎了一下,声音低了许多:“我,我找他自然有事!”
公孙策抿唇一笑:“有何事告诉学生便可,学生自会转达。”
白玉堂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语塞,吞吞吐吐:“我,我找他,找他……”
公孙策满脸疑问:“难不成,白少侠找展护卫,要做什么不能与人言之事?”
白玉堂似乎看出来公孙策似乎在戏弄自己,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灌了一杯茶水,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公孙策终于正经起来,说道:“包大人才与学生说,近来八贤王日日携王妃进宫,说是去看望洛泠郡主,但言语间似乎……有要为郡主择婿的意思。”
白玉堂不知公孙策为何忽然说道这一茬,也只得兴致缺缺地接话道:“那丫头凶得很,不知谁能制得住她。”
公孙策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叹白玉堂不开窍:“郡主自幼便和展护卫交好,皇上和王爷向来又看重展护卫人品,而近日正是为郡主择婿之时宣召展护卫进宫……白少侠还不明白?”
白玉堂越听脸色越冷,捏着茶杯抿着嘴唇,寻思半晌才开口:“展昭看着那丫头长大,怎么会有男女之情……”
公孙策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飘来:“皇命难违啊!”
“啪!”
白玉堂手里的小茶杯碎了一地。
……
展昭入宫半月,虽说有他因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一时烦乱便想躲避的原因,可另一边公孙策所言其实非虚,八贤王确有招展昭为婿的意思,皇上也觉得可行,便着意让展昭在宫中专门护卫洛泠郡主,想着展昭年纪也还不大,洛泠更是妙龄,二人朝夕相处半月定能培养些感情出来,可他哪里知道洛泠和展昭都无此心,便是关在一起也难以动情。
比起白玉堂来,展昭这半月倒是过的不错,每日与洛泠下棋喝茶,再指点她些武艺,倒轻松得很,虽说知道皇上意图,但借此躲起来不见白玉堂,不想自己的心思,好歹喘了口气,然而躲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半月之后,皇上、八贤王和王妃召见展昭,展昭便知自己躲不过了。
王妃拉着洛泠的手,面带笑意:“泠儿啊,母亲看展护卫持重,对你也爱护有加,你可有意?”
洛泠这才知道为何皇上会命展昭护卫自己这半月,看着坐在殿下的展昭,一时无奈,回头看着王妃,说道:“母亲,泠儿还小呢……”
王妃轻轻拍了拍洛泠的手:“哪里还小,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进了王府了。”
洛泠只好拿出撒娇的语气来:“母亲,泠儿还想再多陪陪母亲呢,不想嫁人……”
王妃却以为洛泠是当着展昭的面害羞,便悄声说道:“泠儿啊,是不是不好意思?还是说,你没瞧上展护卫?展护卫为人正直,可不许再挑啦!”
洛泠甚是为难,只好看向皇上。
展昭坐在殿下倒是十分淡定,一来这事并无他说话的余地,二来他清楚洛泠定然不会答应嫁与自己,三来皇上和王爷王妃向来疼爱洛泠,若洛泠当真不愿,自然不会强迫,只是……展昭一想自己稍后便要回开封府去,便觉头疼,不知如何去见白玉堂。
“罢了罢了。”皇上倒也还舍不得洛泠嫁人,宫中难得有个活泼些的丫头,闹一闹倒时常让自己宽心,便对王爷和王妃说道:“人品虽重,但最重要还要泠儿中意才是,既然泠儿不愿便罢了,泠儿还小,不着急。”
皇上都这样说,王爷和王妃也只得作罢,和洛泠说了些闲话便回府去了,洛泠这才松了口气。
展昭送洛泠回去,路上洛泠恹恹的,跟展昭说:“既然父亲母亲有这个意思,那哥哥也不好再留在宫里了,还是回开封府去吧。”
展昭一听“开封府”三个字便觉得头疼,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洛泠却十分惊讶,问道:“哥哥不愿意回去?怎么这样神色?”
展昭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无事”来敷衍,洛泠眼睛转了几转,自言自语一般开口:“洛泠不愿将就,定要如意之人才可定终身,想必哥哥也是一样……唉,不知半月来白哥哥在做什么。”
展昭听见洛泠突然提到白玉堂,心里一跳,怀里揣着的那枚白玉堂送他的香球似乎忽然有了热度,烫得心口疼。
这样不成。
这样荒唐的事怎么成呢?
不成,不成的。
展昭在回开封府的路上寻思了良久,终觉不妥,尚且不论白玉堂的意思,单单是自己对他起了这样的心思,已经是不该之事,若叫他知道,只怕这些年的兄弟也做不成了……可展昭头一回觉得情思汹涌,只一想白玉堂的面容便心里苦涩酸甜滋味万千,还隐隐热烫,在皇宫里还有洛泠转换心思,可此时只剩了自己,满心都是“白玉堂”三个字,不能见他,这样的自己怎能见他?
只怕一见了他,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
“五爷,似乎对展大人和郡主之事甚是不满?”
自从那日,见白玉堂因展昭被招婿而捏碎了一个茶杯之后,浅月便觉先前隐隐的不安越发清晰起来,后来白玉堂一直没露过笑脸,偶然从展昭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枚银制的小猫,怒气更甚,差点一掌拍碎了桌子。这些情绪叫浅月慌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浅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猫儿对着那丫头就觉得生气,他,他还把我先前送他的剑穗坠子解了,怕不是当真想做郡马去?”
浅月一听此言心里一突,连忙笑道:“五爷怕是要强惯了,一听展大人要先一步成亲便觉得生气……”
浅月说完都差点悔的把舌头咬掉,自己一着急想不出别的,竟扯了这样一个没有道理的理由。可白玉堂听完却似乎有些赞同,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大约是这样吧……”
浅月没想到白玉堂竟顺着自己说了下去,便壮起了胆子,说道:“五爷若是想先展大人成亲,也不是不可……”说着,脸颊便如涂了胭脂一般红了起来,毕竟是姑娘家,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白玉堂抬眼瞧她,只见她美目流盼面如春花,含羞带臊十分娇柔,想了想,要说什么却话到舌尖又滚回了肚里,终于只是摆摆手:“你回去歇息吧,日后再说。”
……
展昭没想到越是想躲便越是躲不开,原本想赶紧回自己的小院去,把门锁上不让白玉堂再来扰乱自己,可在月亮门前竟迎面碰上了白玉堂,半月不见,此时四目相对,展昭只觉心里“扑通”乱跳,像要飞出来一般。
“白,白兄,怎么在展某院子里?”
白玉堂见了展昭,却忽然欣喜起来,这些天的不悦竟一扫而光,霎时便有了兴致,一步步走近展昭,笑意盈盈的调侃:“怎么,猫儿进了回宫,连院子都不许白爷进了?”
“不,没有……”展昭吞吞吐吐,眼见白玉堂凑得越来越近,慌里慌张地便往后退去,没想到脚后恰有一块石子,一踩不稳,便向后倒去,展昭轻功最好,只要随意翻个身便能站住,可此时他却竟如忘了功夫一般,直直地便倒了下去。
白玉堂一惊,一伸手便揽住了展昭的腰。
入手柔韧有力,白玉堂尚在心里暗叹真不愧是只猫,一面还想这猫儿腰怎么这般细,自己一只手臂便能揽得过来,比女子也粗不了几分。
悬在半空的展昭却如受了惊的猫一般一掌推开白玉堂,自己连连后退,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再不敢多看,扭头便欲走,可手腕却被白玉堂牢牢握住。
“猫儿,你总躲着我干什么?!”白玉堂也有些生气。
“展某何曾躲了。”展昭一点底气都没有,此时只想将手腕从白玉堂手里抽出来,可白玉堂握得死紧,手心里的热度似乎有些灼人,展昭只觉得发烫,烫得连耳朵都热起来。
“我又做了什么惹了你?今日你必须好好给我说清楚!”白玉堂说着,便拉着展昭进了他的屋子。
……
展昭暗自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才转了过来,坐在了白玉堂对面。
“说!”白玉堂摆出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展昭尽力像以前一样淡淡地笑:“说什么?”
“少装傻,说你为什么躲着我!”
“展某并未躲着白兄。”
“……”
“……”
白玉堂一动不动地盯着展昭,展昭一杯茶喝的毫无滋味,又轻轻吐了口气,才抬头开口:“白兄与浅月姑娘如何了?”
白玉堂见展昭忽然岔过话题,皱起了眉:“我与浅月能如何?”
展昭依然笑着道:“浅月姑娘对白兄有意。”
白玉堂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对我有意的人多了,都要应了不成?”
展昭只觉心内一痛,似乎被什么戳中了一般,闭了闭眼,不再说话。白玉堂终于觉得有些怪异,放软了语气,问道:“展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展昭心里知道自己应该说“无事”,可口中却如不受自己控制一样,说道:“白兄,若展某应了与郡主的婚事,你待如何?”
不,不对,快停下……
“白爷知道你定不会答应!”
好了,到此为止,快说些别的……
“展某是说,如果应了呢?”
够了,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如果?什么……如果,猫儿,你怎么了?”
停下,不要说了,这不对……
“白玉堂!如果我与别人成亲,你可会……”
展昭!闭嘴!你闭嘴!
“猫儿?”
“白兄!展某有些不适,要歇息了,请白兄出去!”
……
展昭抬起手,刚刚握拳太过用力,指甲在掌心里留下了几个月牙般的痕迹,手掌抚住胸口,只觉手下心如擂鼓,泄气一般垂下了头,展昭啊展昭,你真不该回来。
被关在门外的白玉堂却是一脸怔愣,他回想着刚刚展昭那不正常的反应……以及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他与别人成亲,自己可会……可会如何?自己当然应该备一份大礼前去庆贺……可是,那前些日一听和他相关的婚配之事为何就恼怒起来,甚至都给公孙先生看了脸色……
白玉堂发觉自己心里似乎是不愿展昭成亲的,浅月所说“要强”一类的理由他自然不以为然,可他却从未想过究竟是为何,此时问题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才迷茫起来。
白玉堂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日,谁都不见,唯独公孙策被他迎了进去。
“先生睿智,白某有话想问一问先生。”白玉堂态度极恭顺,抬手给公孙策斟了茶。
“不敢,只是不知,白少侠想问的事情,是否与展护卫有关。”
白玉堂暗叹不愧是公孙先生,可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时语塞。
“白少侠,若理不清头绪,便从头开始吧。”公孙策喝了茶水,十分淡定。
白玉堂思索一番,终于想到如何“从头开始”了,便问道:“先前我与展昭前去寿州办案,临走时先生曾嘱咐我‘知展昭,信展昭,莫要折辱了展昭’……白某愚钝,当时未经深解便答应了,可后来回想觉得似乎还有些什么,先生是否另有其意?”
公孙策像是料到了白玉堂会问这个问题,从容笑道:“学生并无深意,仅仅是字面意思罢了……只是,白少侠答应学生知他信他,不知白少侠做到了没有?”
白玉堂心里一惊,想到了在云绕寺的种种,惭愧起来,倒也坦诚,直言:“我错怪他,未能信守诺言,请先生责罚。”
公孙策却又笑了:“白少侠之前未能做到,想必经了此事便能了,学生相信白少侠,只是……这最后一句,学生是嘱咐白少侠日后之事。”
“日后?”白玉堂不解。
“学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近日白少侠与展护卫似乎都甚是烦恼,而且,烦恼的事情似乎是同一件事。”
白玉堂脑中蹦出“成亲”两个字来。
“展护卫讳莫如深处处躲避,想必已有了答案,白少侠却还如坠云雾,向来听闻白少侠风流天下,如今看来竟有些名不副实。”公孙策竟然打趣起来。
白玉堂再一次听见了“风流天下”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刺耳。
“此事学生不便多言,既然白少侠与展护卫烦恼的是同一件事,白少侠为何舍近求远来问学生,不去问该问之人呢?只是还有一句,不论结果如何,还请白少侠此次定要信守承诺,莫要折辱了他。”
……
白玉堂琢磨着公孙策的话,只是奇怪为何忽然提起什么风流天下的事,风流天下说的是他那些红颜知己,又关展昭……
红颜知己?知己?展昭?
似乎有什么东西连了起来,展昭虽非红颜,可二人向来无话不谈,时常抵足而眠,似乎比那些红颜知己更亲近些,自己也总是不知不觉的在他身上花心思,总觉得不论什么,都要最好的才能配他……自己从来未对哪个红颜知己这样留心过……
那为何他要躲着自己呢?先生说他怕是已经有了答案,难道正是因为有了答案才躲着?
先生说得对,要问就该找他去问!
……
白玉堂敲开了展昭的门,展昭一见他便挪开目光,白玉堂也不在意,径自走到他面前坐下。
“展昭,我近来心里乱得很,想问你一件事。”白玉堂凝视着展昭。
“若是感情之事,展某未曾经历许多,怕是帮不上忙。”展昭低头盯着自己的茶杯。
“展昭,猫儿,我总说你呆说你无趣,可你其实玲珑心思,我不信你什么都不明白!”
“……”
“你……好吧。”白玉堂泄了气,叹道:“我打算回陷空岛一些时日,等明白了心中所想便回来。”
展昭终于抬起了眼睛:“好,代我向几位兄嫂问好。”
“你这猫,竟当真不留我?”
展昭又垂下了眼睛。
白玉堂起身便走,衣袖带起了一阵风,“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展昭终于松懈下来,抬手按住自己眉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苦涩难当。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我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玉堂,回去吧,回去了就别再来了。
七.枉风流
白玉堂回了陷空岛,一面是有些不知为何的气恼,一面也是想着,陷空岛家大业大,顺带把浅月带回去安置在岛上,可没想到自己人还没到,消息就先传了回去,而且不仅传了回去,还传得有些奇怪。
五当家带着个姑娘回来啦!
那姑娘长得可好看啦!
亦步亦趋地跟着五爷呢!
温柔体贴!
五爷对那姑娘也不错,跟她弹琴说话呢!
咱们岛上是不要办喜事啦!
可算了了四位当家的心愿了……
白玉堂的几位兄嫂也听见了这些话,心里十分高兴,但不知是真是假,面上不敢太显,直到见到白玉堂当真带了个身着白衣的姑娘上了岛,才信了些,又见浅月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口称“兄嫂万福”,十分有礼,便更高兴了起来,连忙着下人收拾了客房,将浅月安排了进去。
这边众人高兴,而另一边的白玉堂却似乎有些萎靡不振,跟哥哥嫂嫂见了礼便回了屋,懒懒散散,没有半点兴致,卢大爷本想问问他浅月的事,见他这样,却不敢问了,由得他在自己屋里闷着。
……
一晃便是一个月,一个月来白玉堂先是郁郁寡欢,后来垂头丧气,弄得众人十分担忧,去问他他也不说,过了两天又气恼起来,把个茶壶砸了个稀碎,不知道是生了谁的气,众人这边早把浅月当做半个弟媳对待了,便着意要她去问问,有话不肯和哥哥说,难道还不和自己媳妇说?
浅月琢磨了片刻,点了点头,端了个新茶壶进了白玉堂的屋。
“他既然明白,为什么不说呢?!难道他不愿意么?!”
浅月才把茶壶放下,正欲开口说话,白玉堂却先出了声,浅月一惊,回头一看,却见白玉堂根本没瞧着自己,只是在自言自语……
浅月心里暗道不好,虽然这一个月来几位兄嫂已经把自己当做自家人来看待,可白玉堂却似乎愈发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白玉堂口中的那个“他”说的是谁,自己可十分清楚……
不能叫他再想着那个人了,得想想办法让他转换心思才是。
浅月笑盈盈地凑过去,说道:“五爷,听说明日四爷要带着水队去打鱼,浅月还不曾见过,五爷可否带着浅月去瞧瞧?”
白玉堂叹了口气,散散心也好,便随口应了。
……
海上捕鱼果然十分有趣,蒋四爷名号翻江鼠,水性极好,穿了水靠游在海里竟如一条大鱼一般,来去自如,浅月拍手直赞,凑近了船舷去瞧那渔网,网中海鱼鲜活肥美,尾巴互相拍击,“噼啪”作响,十分有趣。
可忽然一个浪打了过来,虽然不大,但渔船还是一晃,别人不在意,可不习水性的浅月吓了一跳,又离船舷极近,一个不稳,便惊呼一声栽了下去。
白玉堂眼明手快,一手揽住浅月纤腰,将她救了回来。
浅月惊惧非常,吓得脸色刷白,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离白玉堂这般近,双颊又泛起了些许红晕,大着胆子拉住了白玉堂衣袖,再不放开。
而刚刚白玉堂也是一惊,本能一般救了浅月,手扶住她的纤腰时却愣了一愣,脑中竟想起了那日揽住展昭的情景来,白玉堂发现他似乎连那时的手感都记得十分清楚,展昭的腰很细,比浅月也粗不了几分,但细而不弱,筋骨柔软而强韧,十分有力,揽在手中只想更使劲些……
白玉堂忽然反应过来此时手里的是浅月柔柔弱弱的纤腰,连忙放了手,低头见浅月拉着自己的衣袖,样子娇柔可怜,心里却有些烦躁,便抬手召了随从过来,吩咐说浅月吓着了,送回去好好休息。
待浅月走了,白玉堂坐在船舷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身边水花一翻,蒋四爷钻了上来,嬉皮笑脸。
“刚刚哥哥我可瞧见了,怎么着?这回可真给我们找了个弟妹回来?”
白玉堂却不想理他这一茬,低头思索了一番,忽然抬头问道:“四哥,我回来多久了?”
蒋平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便答道:“一个月了,怎么了?”
白玉堂一听却咬牙切齿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一个月?我一走一个月,他书信都没有一封,这猫,当真狠心!”
蒋四爷听他言语间说到了“猫”,便知道是与展昭有关,便打趣道:“又和那展小猫闹别扭啦?”
白玉堂本来就因展昭的事烦恼,此时一听蒋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竟忽然恼了,回头便问:“闹别扭?我和他两个大男人能闹什么别扭,四哥你怎么说话那么奇怪?”
一听这话蒋平也不乐意了,他嘴快,开口便说了一车话:“天地良心,怎么又怪我了?你说你这熊孩子,与人家好的时候,鱼啊虾啊一船一船往那送,恨不得把整个陷空岛都搬到开封府去,与人家恼了,谁当你面提一句你就要砸盆摔碗的,你说说你们俩,也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欠了谁的,真是一对冤家……”
白玉堂说不过蒋平,垂头丧气的也不答话,蒋平瞧了瞧他,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诶?莫不是与那浅月丫头有关系?是不是展昭也瞧上她了?跟四哥说,四哥给你出气去!”
白玉堂嫌他添乱:“哎呀没有!”
蒋平却不肯善罢甘休,继续猜道:“那,就是那丫头瞧上展昭了?哎呀,那这事可不能强求啊……”
白玉堂无奈极了:“更不是!”
蒋平也无奈,站起来叹了口气随口说道:“这既然他没瞧上她,她也没瞧上他,那总不能是你俩互相瞧上了吧……”
“……”
白玉堂心里一震,这些日子朦朦胧胧,谁都不肯明明白白说出一句话来,忽然叫四哥说了出来,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怔愣之间却又想起展昭被自己揽在怀里的模样,又惊又羞又怒,大猫儿眼又圆又亮,好看得紧……
蒋平等着白玉堂骂回来,可等了半晌竟没等到话,低头一瞧,白玉堂的神情将他吓了一身冷汗。
“不,不会吧老五,哥哥随口一说,你,你可别吓唬我!”
白玉堂回过神来,忽然十分正经,也不恼了,对蒋平道:“我不清楚,四哥,你知道的最多,给我分析分析。”
“去!”蒋平像被螃蟹夹了一般弹了起来,怒道:“别的事还成,这事你可别问我!老五啊,你,你这要是让大哥知道了……”
“大哥知道了怎么样!”白玉堂目光凛然:“我若是真与那猫有情,便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你!”蒋平愁容满面,半晌才叹出了这口气。
“唉,冤家,真是冤家……”
……
蒋平还是疼白玉堂的,知道此事不能告诉大哥,可这么大个事憋在心里,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终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告诉大嫂去!大嫂通情达理十分聪慧,而且大哥向来最怕大嫂,这事让她告诉大哥是最好的办法。
……
“老四,有什么事啊?”
“大嫂啊,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日子老五总是郁郁寡欢。”
闵秀秀也正为这事烦恼,叹气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也不说。”
“大嫂,昨日我们出海打鱼,倒是叫我看出来些门道。”
“什么门道?快说!”
蒋平连忙答道:“我与老五说话,也问了他这些事,见他提起那浅月丫头时,那是两分喜三分疏,剩下五分全不在意,可提起……提起那展昭时,倒是五分喜两分气,剩下三分全是在意……”
“展昭?”闵秀秀十分奇怪关展昭什么事。
“大嫂啊,我瞧着老五他……”蒋平指了指浅月屋子的方向,接着道:“意不在此啊!”
闵秀秀聪明得很,听出了蒋平话里的意思,也是十分心惊,可琢磨一番,竟发现白玉堂似乎确实在展昭身上留心更多些,可还是不愿承认,自言自语道:“这,不能吧……”
“哎哟我的好大嫂,你嫁给大哥这么多年,那老五是对那丫头有意,还是对什么别的人有意,还瞧不出来?”
闵秀秀皱眉沉思,蒋平接着说道:“这事我是不敢跟大哥说,只能跟大嫂你商量了,大嫂做主吧!”说完赶紧溜了。
闵秀秀一个人想了半晌,觉得这事不能不告诉卢方,起身回屋,一犹豫又转了回来,抬手把自己一只鸽子招了下来。
……
被蒋平的话震了一下的白玉堂回了屋子,靠在榻上琢磨,他没有喜欢过男人,他不知道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是不是一样的,便只能回想,他想起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子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自己多么恨,多么想为她报仇。
可自己与展昭之间似乎还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感情,二人向来并肩作战,受伤也罢,别的什么也罢,总是共同承受着,心里便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知道若是那猫有一天也……呸!白玉堂暗啐自己,想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五爷!”忽然有下人来敲门,隔着门说道:“大爷叫你去前厅呢!”
白玉堂不疑有他,开门便去,可见那下人似乎面有难色,便问道:“怎么了?”
那下人瞧了白玉堂一眼,小声道:“五爷,大爷好像发了大火了!”
……
白玉堂一进前厅,便看见四位哥哥都在,大哥携大嫂坐在正座,大哥双手都握着拳头,怒气冲冲,二哥三哥一副懵然的样子,倒是四哥似乎十分心虚,低着头把玩着扇子,不瞧他。
白玉堂心里便预料到了,大约是四哥嘴不严把事捅了出去,今日怕是躲不过一顿家法。
“跪下!”
果然,卢方一开口就满是怒气,白玉堂抿着嘴唇跪了下去,面上却依然理直气壮。
这架势倒把韩彰徐庆吓了一跳,韩彰不说话,徐庆沉不住气便喊了一声:“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卢方气得发抖,指着白玉堂怒喝:“你们问他!见天儿地往那开封府跑,究竟是去干什么了!”
徐庆倒是听话,扭头便问:“老五啊,你又去干什么啦?让大哥这么生气!”
白玉堂直视卢方,毫无退意:“我去找展昭。”
“啪!”一张桌子差点被卢方拍碎,两步冲到白玉堂面前,怒喝:“你,你还敢提他!”
白玉堂卢方怒极,有些愧疚,但依然毫不退缩,说道:“大哥,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他的事,虽然不甚清楚,但是我……”
“住口!”
卢方则怒不可遏,抬手便欲打,韩彰徐庆目瞪口呆。
“当家的!”闵秀秀赶紧拦下,白玉堂依然直视卢方,一副死不认错的模样。
正乱时,忽然下人来报:“大爷!开封府来人了,说要见您!”
一听“开封府”三个字,白玉堂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卢方却冷了脸色,冷笑道:“好!我正要找他开封府呢!叫进来!”
来人是王朝和一个小衙役,一进前厅见着这般阵仗也吓了一跳,一看旁边白玉堂也在,神色却有些踌躇。
“在下王朝,有事求见卢岛主。”
卢方还未开口,白玉堂先冲了上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不知为何,白玉堂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王朝十分犹豫,硬着头皮开口:“其实,此次主要是来求见卢夫人……”
卢方本就在气头上,张口便欲顶回去,却被闵秀秀拦住,问道:“见我?有什么事?”
王朝瞧着白玉堂,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似乎故意隐瞒什么,白玉堂有点沉不住气了,怒喝道:“到底什么事!”
王朝不言,旁边小衙役却嘴快,嚷了一句:“展护卫中毒了!”
“什么?!”白玉堂一手拎住那衙役的衣襟,一改之前的淡定模样,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中毒?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我才几日不在!你们开封府怎么看人的?!”
王朝见他这样,也只能开口说了,抬手将那小衙役解救下来,说道:“是民间的反叛教派,入宫行刺,展大人救驾之时没留神中了一根毒针……展大人说,不叫告诉白少侠……”
白玉堂一急一怒,满头冷汗,此刻竟有些灰心的样子,喃喃道:“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愿意见我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朝也顾不得他,转身接着向闵秀秀道:“公孙先生诊过,说解毒之药倒是不难配,只是缺了一味药,这味药只有当初药王闵先生种出来过,卢夫人是药王之后,定有此药,便叫在下来求,还请夫人看在往日情义上,赐药。”
闵秀秀听了连连点头,说道:“想必公孙先生所说之药便是我家传的丹心百合,放心,要多少有多少!”说完便唤了侍女去取药来。
偌大的前厅霎时十分安静,似乎连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夫人,药取来了!”侍女取了药来,王朝上前欲接,抬脚却被白玉堂拉住。
“他,现在怎么样?”白玉堂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王朝垂下头,低声道:“先生说……十分凶险。”
话音刚落,白玉堂转身从侍女手中夺了药便往外冲,王朝等赶紧跟上。
“站住!”卢方怒喝道:“你敢去!把药给他,人家自己会治!”
白玉堂顿了一顿,转身看着卢方,头一回露出哀求神色。
“大哥,我就去见他一面,我保证,我什么都不说,就只见他一面,他解了毒我马上就回来!大哥怎么处置我都行!”
“不准!”
“大哥!”
卢方冲上去把药从白玉堂手里夺走,塞给王朝,示意他走。
“大哥!”白玉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若是他展昭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白玉堂定随他去!”
“混账!混账!给我把他关起来!”
……
终究还是让王朝先走了,白玉堂被关进了面壁室,一关便是一个下午,转眼就入了夜,可白玉堂半点休息的意思也没有,满脑子展昭,还有自己先前说的话。
他展昭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白玉堂定随他去……
定随他去……
没有恨意,也不想报仇,只想随他去了……
哈,哈哈,白玉堂啊白玉堂,枉你前半生风流天下,竟到了这等地步,才能明白……
“老五,老五!”
忽然有人影闪了进来,白玉堂听出是蒋平的声音,问道:“四哥?”
来人果然是蒋平,白玉堂却想到他跟大哥告状,赌气扭脸不说话,蒋平赔笑道:“老五,哥哥知错了,这不,特意来放你出去的!”
“放我出去?”
“唉,老五,四哥从来也没见过你今日那副模样……现在那展昭生死未卜,这边却把你关在这,倒像了那牛郎织女似的……哥哥也不忍心,你便连夜赶去吧!”说着把身后两位女子拉了过来,道:“我把竹箫和折扇给你带来了,那开封府都是大老爷们,怎么能照顾好展昭,她俩自小服侍你,想必能稳妥些。”
两位侍女一人拿着个包袱,一人抱着白玉堂的刀,对白玉堂行了一礼,口称“少爷。”
白玉堂看着蒋平,感慨万千,终于也只说得出一句“多谢四哥。”
“行啦,快去吧!”
……
这边卢方屋里却也不消停,今日这一闹,闵秀秀也有些恼,随口抱怨道:“你今儿何苦生这么大气,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一句话却又引起卢方的火来,语气也冲了起来:“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好叫老五领个男人回家?”
闵秀秀怒道:“男人怎么啦?人家展昭哪样不是顶好的?还配不上咱们家这个小霸王?”
卢方冷哼一声道:“他好他的,我们平头百姓经不起他招惹,高攀不起!”
闵秀秀更气,抬手拍了桌子:“老五自己天天儿往人家开封府跑,你倒是想想是谁招惹谁?自己家孩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那能是人家展昭先招惹的?”
说罢缓了缓,又心疼起白玉堂来,说道:“再说了老五从小娇生惯养的,你骂两句也就行了,还给关起来!”
正吵嚷时,给白玉堂送饭的下人忽然跑了来。
“大爷!五爷,五爷他……跑了!”
……
卢方觉得自己今日怕是要被气死,不顾闵秀秀阻拦,出了院子喊来韩彰徐庆和蒋平,便要连夜赶去开封府把白玉堂捉回来打断他的腿,正待此时,门外响起了“笃笃”之声,似是拐杖敲在地上。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四个小崽子是要造反不成?!”
“干娘?!”
卢方万万没想到,江宁婆婆竟然赶了来,连忙收起怒意,闵秀秀赶紧过去,把江宁婆婆扶进屋里坐下。
“干娘,您怎么来了?”卢方赔笑道。
“我不来?好看着你们把玉堂小子的腿打断?!”
卢方赶紧垂首道:“我,我那是一时气急了,娘,您不知道,老五他竟然……”
“我早知道!他天天偷我酒坊的酒往开封府送,我又不是瞎子!”
“那您还不让我去追他?”
“追什么?!”江宁婆婆用拐棍敲着地面,道“我瞧了这些年,这孩子难得动了一回真心,那展昭也是个好孩子,何必非要逼着他们?”
卢方语塞,支吾道:“可,可哪有这样的事啊……”
“哪样的事?我先前拿捆龙索给他俩绑上,他俩那愣是一起跳了崖都没砍下一个人的手来,还要哪样的事?还有那襄阳王造反的时候……这俩孩子替对方挡了多少刀吃了多少苦你也不是没瞧见,你非要做那打鸳鸯的棒子干什么?”
卢方依然不死心,说道:“娘,我当初答应了玉堂他兄长,照顾他成家,如今这样,我哪有脸去见他!”
江宁婆婆怒道:“我老婆子自然比你们先走一步!到时见了五小子他兄长,自然给他交代,用得着你们四个操心?!”
卢方还不甘心,道:“可他白家只剩了他自己,要断了香火不成?”
这回未待婆婆说话,闵秀秀先开了口:“老五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当真逼着他娶了哪个姑娘,我也不信他能乖乖的给你们养个小侄子出来!”
江宁婆婆叹气道:“你们四个大男人,都不如我这一个儿媳妇懂事!我那死鬼当家的走的早,也没给我留下个一儿半女,现在不照样有五个混小子喊我娘?我若去了,你们五个谁还敢不来给我送终不成?!”
四鼠连忙道:“不敢……”
……
江宁婆婆镇住了陷空岛,这边白玉堂也连夜赶到了开封府,进了府衙直冲展昭的院子,差点与公孙策撞个满怀。
“先生!”白玉堂抓住公孙策的肩膀,满面惊急:“先生,展昭他怎么样?!”
公孙策见他这般着急,赶紧说道:“放心,毒已解了,只是展护卫身体虚弱,得休养一番。”
白玉堂终于松懈下来,靠在门上,喃喃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公孙策却忽然开口问道:“学生救的是开封府的护卫,白少侠谢我做什么?倒是我该谢谢陷空岛赠药之义。”
白玉堂垂首懊悔:“先生不必打趣我了,那日不懂先生之意,实在愚蠢,我枉称风流,此时都是报应……”
公孙策叹气:“前事已过,学生还有事,展护卫就劳烦白少侠照顾了。”
“白玉堂定尽心竭力。”
……
一月未见,展昭似乎瘦了不少,面色苍白的卧在榻上,虽然睡着,却并不安稳。
白玉堂凑了过去,抬手欲抚上展昭面颊,却又怕惊了他,连忙收回手。
猫儿的眼睛那般亮,此刻却闭得死紧,猫儿明明面如秋月,此刻却惨白如纸,猫儿的菱唇该是含着春风,此刻却失了颜色……猫儿,猫儿,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白玉堂喃喃道:“我若是没走,与你在一处,定不会叫你受伤,猫儿,我头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猫儿,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