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初中,青春期来了。一帮死党,又聚在了中学。
每个中国人、中国小孩,在内心深处,都有根深蒂固的“地盘”情结——都希望包容更大的江湖,也被更大的江湖包容。所以,我们也聚了一批新死党。
但,班上有一个人,愁煞我们!各派都想拉他入伙,拉了三年,他哪一派也不加入。为什么都想拉拢他呢?因为他学习太好了,好到变态的程度,任何低于98分的考试,他都会伤感很久……考试时,如果哪一派有这样的死党,那将是整个门派的大幸。
他叫曲哲,祖籍上海。
他的父亲,是市政府里胆小怕事、勤勉谨慎的付科长,母亲,是棉纺厂的财务科长,严谨、古板,一天说不了十句话。
曲哲的爸爸不抽烟,但左口袋好烟、右口袋次烟,从不会掏错,不喝酒,不说脏话,身上常备着充足的手帕、钢笔、笔记本……他妈妈永远最早上班、最迟下班,单位里,大多数人都怕她,而她除了厂长和书记,敢对任何人劈头盖脸的训斥。那时,流行一句话——半级工资六块钱,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因为涨工资的事,他妈妈得罪了很多人。
但据说,他们家特别讲究,一尘不染,整齐的变态。初中三年,他几乎没有请过任何一个同学去家里玩。
我们的班主任,叫苟宏伟,是一个高度近视的农村有志青年,口音极重,整天把“昆仑山”念成“空龙杀(konglongsha)”。他从来不准我们叫他“苟老师”,规定只能叫“伟老师”。
他去曲哲家家访过,据班主任说——去过他家一次,进门,顿然被整齐震慑,人造革的包包都不知该往哪放?左右脚也不知该怎么迈?但见,所有的东西上,几乎都覆盖着钩针钩的“山寨蕾丝”……曲妈妈端了一盘葡萄大小的木球,让老师吃,老师揣摩“这可能是类似于花生的干果”,就象剥花生一样捏外皮,里面嗖的喷射出一股水流,渍了一脸,老师尴尬而又紧张的在身上蹭了蹭手心手背,剥了外皮,又剥了一层透明的皮,放进了嘴里,咬不动,使劲,还咬不动,再使劲,咬动了,一点也不好吃,为了风度,老师没办法,强忍着咬碎了,咽了……后来,听说那种水果叫桂圆,老师吃的,是核。
那时的中国,基本没有木地板、瓷砖、大理石……进家门也没有换鞋的习惯。唯独他们家,进门要换鞋,而且,门口拖鞋,一律脚尖向屋里,便于进门穿;脱了的鞋,一律脚尖向外,便于出门穿……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因为袜子上有很多洞,有的补了,有的还没来得及补,且有脚气,极臭,纠结了很久,很难堪的强忍着脱鞋换拖鞋,坐下后,那只“洞比较少的脚”一直压在“洞比较多的脚”上……
曲哲妈妈,讲起道理,太能说了,丝毫不体量我们班主任如坐针毡的感觉,一直说,一直说,讲了很多学校的缺点……班主任本来只准备坐十分钟,结果尴尬而无辜地听了两个小时,也不敢再吃“木球”,为掩局促,只好不断的喝水,喝了一会,麻烦来了,内急……
那时,曲哲家已经有卫生间了,而且还有抽水马桶,三支牙刷、三只杯子,永远整整齐齐,把手向着同一个方向;牙膏不论用了多少,都从底部卷上来,饱饱满满的……
班主任隐忍着尿意,大腿紧夹,小腿分开,三分之一屁股坐在沙发边缘,听着曲妈妈的控诉,上面点着头,下面踱着步……曲妈妈问“狗(苟)老师,侬是不是不舒服啊?”,苟老师尴尬地点头,搜刮出最斯文的词,儒雅地问——茅厕在哪?
曲妈妈牵领着苟老师,进了卫生间。尿毕,可怜的笱老师,知道该冲水,却不知道机关在哪里?拧了拧暖气阀门,又拧了拧马桶下面的上水阀门,未果,只好从地上抄起一个盆接水……
那次的家访象被审讯,班主任一直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连靠靠背,都怕自己的动作不标准,惹曲哲妈妈生气,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
曲哲家不仅不请同学们去玩,听说连同事、朋友也很少去。我猜想,可能那时的中国人民——刚改革开放,意气风发,脚气亦风发,而且,袜子洞很普遍,进门换鞋的难堪,接近于刑罚……
但他们家氛围特好,三口人象一个伤口上的三只创可贴,形影不离。常看见他们一家人,妈妈领着父子俩,衣帽整齐的逛街,衣帽整齐的买菜,早晨,三口人步调一致的上公共厕所,这很奇怪吧?自家有卫生间、抽水马桶,为什么还要上公共厕所?后来听说:曲哲的妈妈不允许家人在家里大便,只允许小便,一省水,二省钱,三没味,而且,每天早晨必须全家集体外出大便,没大便也要大……大便完,全家步调一致的打羽毛球,15分一局,爸爸、妈妈、儿子,三局两胜,每天都搞得像奥林匹克一样正规。羽毛球毕,再步调一致的骑着自行车上班上学——很高贵、很高级、很有纪律、很干部的生活方式。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家庭高级、神秘、高贵、令人向往。家庭权力的轴心,是妈妈。
……
曲哲,完整地遗传了妈妈和爸爸的基因——变态的严谨,变态的小心翼翼,每天也说不了十句话,但也从不生气。上学,从来很早很早来;放学,也很早很早回家;走路,从来不走中间,而是靠着人少的路边,低头、快速、回家。
有一次,考代数,范晓军考了59,曲哲考了95,两人同样痛苦。范晓军改题,为了请曲哲帮忙,就把自己棉袄兜里装的豆包给曲哲吃,曲哲不吃,范晓军就豪爽地硬塞进曲哲的书包里……走出校门后,我们看见曲哲在街角把豆包扔了,还顺便扔了书包里粘着豆沙的作业本。
……
那时的中国人,都在大澡堂子里洗澡。
澡堂,更是孩子们的天堂,嬉戏打闹,不亦乐乎……这种地方,曲哲肯定是不去的。但夏令营,在部队,算是军训,必须集体在部队澡堂洗澡,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曲哲生气——大家都脱光了,打着闹着奔向大水池,曲哲坐在外面的长凳子上,不洗。教官训斥了他,他溜着墙边,穿着小裤衩进了澡堂子,大家哄堂大笑,都在起哄“曲哲曲哲,洗澡不脱,曲哲曲哲,洗澡不脱”,女生澡堂就在隔壁,高高的天花板下面的大窗子是通着的,听到起哄,女生那边传来哈哈的笑声,曲哲的脸憋得通红,返身跑出去,刚好撞翻了进门检查纪律的威严的教官,说是教官,其实就是部队的农村兵,当兵之前在农村是村霸,如果不送到部队,就被拘留了。到了部队,整天被大官修理,现在被授权修理我们,特带样,立刻拿出团长似的威风——站好!你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洗澡?脱了!进去!
曲哲的泪水,奔涌而出。强忍着,象“就义”一样,脱了裤衩,捂着白白的小鸡鸡,慢吞吞把脚伸进堂子里……看得出,他从来没在大澡堂洗过澡。我们都经验丰富——水热,先往身上撩一撩,再下去,浑身烫的痒痒,快速揉搓一下,几秒钟,就不痒了。曲哲,把脚往堂子里一伸,立刻烫得又拔出来,缩回池子边……
噗通——教官在背后,一把把他推了下水,曲哲被烫的叫了一声,灌了两口水……“秀才遇见兵”的屈辱喷薄而出,大叫着冲出池塘,奔向农村兵。农村兵被吓到了两秒钟,镇定下来——你想干什么,站那!立正!
曲哲光着身子,捂着雪白的小鸡鸡,浑身颤抖……农村兵还不依不饶的,一把扒开曲哲的手——捂什么捂?!小鸡巴……曲哲屈辱地站了一会,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那天之后,曲哲病了10天。
……
听说,后来曲哲的妈妈拖着校长,找部队理论了很久。连长也是农村兵出身,连讥带讽,哈哈大笑,曲哲妈妈怒火中烧,托人找到了团长,团长是宁波人,书香门第出身,真的处理了那个农村兵教官。
……
虽然有洁癖,但曲哲绝对是好人,从不找事。即便事已经发生了,也不找事。
跟外班打群架,我们赢了第一仗。随后,外班男生拿着家伙涌进我们教室,见男生就打。我们班最重要的文化,是江湖和言情,既爱打架,又爱女生,城池被攻破,我们基本上都是一人保护一两个女生,四散而逃……曲哲总认为:外班同学跟我们班同学一样理解他的“不如江湖,不问世事”,不会打他。所以,他既不会打架,也不会逃跑,逃跑的极其斯文、有条理——先收文具盒,再收作业本……作业本还没收完,我们都跑光了,他无辜的挨了一顿打。
……
穿越回现在,我读身心灵方面的书多了,回想起中学时的曲哲,我坚信——农村兵教官、范晓军的豆包、学校打群架……这些屈辱,对他的心灵是有摧残的。
……
穿越回去。
他的成绩,真的变态——包括中国学生最发愁的英语在内,所有课程,一切考试,永远在96分以上,永远是班级第一名、年级第一名、全校第一名。某一次物理考了89分,校长亲自拿着卷子,喝令改卷老师“仔细再看看,是不是老师出错了”?
……
初中毕业,曲哲无悬念的保送到了他的妈妈选的重点高中。
高中毕业,又无悬念的保送进了他妈妈选的大学。
清华毕业,因为成绩太优秀,直接进了来京选才的南方某大城市的人事局。
1993年,进了人事局,通过考试,又被选为局长的秘书。
考试、成绩、妈妈,成就了他的前半生,白白净净,一帆风顺。
后半生,他的运气也出奇的好。
他的局长给他做媒,娶了人事局档案室的档案管理员,一个和他一样内敛、不爱说话的女孩。
局长变成了副市长,他就是副市长秘书。
副市长变成了市长,他又成为市长秘书。
我们都觉得曲哲交了狗屎运!人人都知道“书呆子,在社会上混不好”,但这个书呆子,简直如有神助,所有大小难事,都被领导包办了。
2004年,同学聚会上,已经成为市长秘书的他,更内敛、更话少了,而且身上丝毫没有“江湖的老道”和“政府的油滑”。我们都迷惑极了,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在社会上混的呢?
我们问多了,他第一次喝多了,嚎啕大哭。我们被吓到了,架着他回家,他家里,还是那么清洁、有序、一尘不染……他那个贵州老婆,比他话更少。
我们疑惑极了。
2009年,他的领导被纪检委办了,判了死缓。
还没判曲哲,他就自杀了。
起因,是领导的老婆要离婚,敲诈领导的钱。领导不同意,老婆就去揭发领导——既是贪污犯,又是同性恋,是个极其变态的知识分子!结婚几十年,大半时间住在单位,回家跟老婆同房也不同床。老婆曾到单位“捉奸”,结果真的抓到曲哲穿着女式皮革内衣,狗伏状趴着,领导牵着他脖子上的项圈,在身后嘿咻他……
后来,我们去他家帮忙后事。
他那个温顺的贵州媳妇告诉我们,从1993年到人事局开始,曲哲就无比勤奋,天天加班。他的领导对他们全家,无比热情、无微不至,经常送些奇怪的小东西,经常拉着曲哲一起出差。
但每次看到曲哲的老婆,都阴冷阴冷的,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优秀,可以杀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