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轻轻推开门,横曝在地上一具枯败了的尸体,他的脸上不挂一丝肉,显然骨已脱皮。房间中寂落如有声,嘈杂地不堪入目。

正捧起他,血并泥泞沾在我手上,他双手扒在墙里,看不清指尖的形状,垣壁抠裂了缝,霜风呜呜地悲鸣,寒气也不住地渗。我用力向外拉拽,他的半只手残留在裂缝中,我也不顾了,紧拥着他抽噎啜泣,渐渐地哭出血咳,那双眼隐隐流出泪来,血盆大口似要吞噬我,却终没有声。

那年秋天我睡觉,醒了。高耸的屋内望见悲惨的景色,满眼一个灰色的世界。这令我激起怜悯之心,漾动若琴弦般易折的悲哀,又渐渐下沉,渐渐下沉,下沉至无尽的深渊。压低的暝云,无任何色彩,如一叶障目茫茫的遮住我的视线,兀立的院落,凋落的梧桐叶,泛着波纹的灰色的湖面,低垂的菖蒲,呆滞的锦鲤,纷纷乱乱的杂草,干枯的井,空洞失去眼眸的窗,都好像在控诉,像怅然若失。一股阴郁的情绪涌入心头,堵塞在胸口,让人抓狂将世界撕碎却又无力挣脱,身体沉重地只是无法抬起手。我不禁沉思,是何样的上帝,组合出这等惨淡淡的景致——或是剥夺了我这影子视物的能力。我更加地哀怨,黯然神伤,意欲重现曾几何时的生气,便如何努力也思考不出。这时我便哭也哭不出来,默默地躺下,胸中忽地现出异样的色彩,嗓中又腥又甜,啐出口痰来。

次日至中午方醒,只是起不来,急急地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骇人的红色,地上却是一滩血。自此我并不见什么病,总觉得气闷,愁肠百结,越来越凶。时而遇着有趣的事,忍不住俯仰大笑,笑一会便气上不来,呕咳一路去了。

府邸的主人,耶和华以勒·亚伯拉罕·福音,守着这府邸近六百年,家氏的姓名和封号代代相传,古老的世家承袭了温和严谨的性格,辈辈均是好书弄文寡断之人,宅子也是自古神罗封下的古屋,倒颇符合我家的情致。幽静的古舍几百年前十足繁盛,各行各业人才济济,城市也因了我家的缘故发展为一座大都市。苦于下传到我这一辈,家里只剩下我和老父二人,老福音刚至半百,早染了遗传性精神病和若干恶疾,日常打人毁物,精神失常。我正二十四五的奋斗的年纪,本该有一番作为,却只得负担起赡养老父的责任。幸而这家族的资产还不算破败,我便忍气吞声,揩屎擦尿,混日子也过了。

侧耳倾听德彪西之曲,安全而柔软,自己跟随着轻轻哼唱,陶醉其间,我想象着一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方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融入月光,仿佛牵着她的手,细腻地摩挲。 

一曲未了,只听后院中响彻粗壮的脚步声,“咣当”,伴随着野兽的嘶吼,我忙甩了音符奔下楼,父亲正发痴发狂,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嘴完全破了,大张着嘴露出一口泛血的白牙,满脸的瘢痕堆成了可怖的褶皱,对我笑了一笑,怪力擎起家中物件便砸;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他又笑了一笑,用劲儿拽住我的胳膊,对着我的脸飞出一手洁白如玉的麻仑土瓷石汝窑,掠过我的左耳,碎了,一片茬子直直地刺进耳朵,瞬时耳边嘎啦乱响,热热的辨不清声,自幼熟悉的环境却勾起陌生的幻象,我也不知疼,任凭那耳淙淙流血,冷笑一声,向着笑吟吟的青面獠牙飞碎茬子,丢手去便罢了。

此时回首,府宅高耸的尖顶直刺入云霄,瓦已残破,峭楞楞支出来将要坠,屋檐上栖居一窝燕儿,小燕儿敞开了喉等父母来喂,却终不见父母的影,细想那窝燕中已死了几只,不忍再视忙挪开眼见黑洞洞的窗,外飘着艳红的窗棂,似染血的青丝随风舞动。我正眼晕,秀美的窗上忽的浮现出老父的脸,红彤彤的渗血的口腔,不怀好意地笑里藏刀,嘴里藏毒,黑黝黝的要吃豆子,我魂飞魄散,出了一身汗,仓皇逃出这幢公馆。狂风兼着骤雨,像刀片子打在我的脸上,又冰又疼,左耳中还止不住地流。

既逃了就不思回来,一想到老福音血腥的脸和那等无法言说的生活,我就心内作呕。因我是出名的贵族公子,在城市的郊外受到热情接待。日间吃午饭,一盘白菜,一锅大猪头,菜绿得刺人眼酸,那叶子在我眼前像疯长的毛发,绿色的纤维越抻越长,绕成了弯弯缠住我的咽喉,一时喘不过气来;转眼见那大猪头,眼仁又白又硬,唇间现出一抹娇憨的笑容,笑得我心里发毛,手禁不住抽搐,越想越吓人得紧,恶心把饭全吐了出来。

左耳到底是聋了,我也只是麻木,心里难受,对老福音却提不起怨恨,只让他自生自灭。

耳聋了什么都是嗡嗡的,也听不清。一日捧起一本《红与黑》,览到市长儿子病了,夫人行为乖张,同Julien通奸之事恐要暴露一处,不禁动容,便出声读了出来,非要听清,大声吼着“求个功名”之语,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泪来,掩面哭泣。又想起Julien父亲索雷尔老爹的凶残,便愈加悲苦,又对Julien愈加佩服、喜欢。心中苦了一阵,积郁已久,又咳出口血来。

有时觉得心悸,老福音死了如何?

医生早说了他的病很重,生理的紊乱加上情绪的波动,怕是少不了人照顾。

如今已是一个月过去,在外没有家,飘飘悠悠这一个月,相比于在家倒也自在,心念也许可以摆脱了老福音,兼存着对老福音如何能自理的疑虑,就信步回了家。虽说心里也忐忑,恐怕近些的乡邻间止不住议论的。

宅邸荒败不堪,空气中散发着腐臭和陈旧的味道,遍地的杂物和破碎的珍宝。燕儿窝里没有动静,池塘里荷叶漂浮着,荷花只剩了干枯的杆儿和蓬子,鱼随着波纹飘荡,没有生命地上下翻飞。我又回忆起那年秋天,这时沉郁消减了不少,死寂却占了大半。我拼死夺命的推开那扇古朴典雅的檀木大门,室内更是杂乱无章,屎尿遍地,脚下趴着一个已死的老人,一片红红的茬子浅浅地扎进他的心口,肚子老高骨瘦嶙峋,我惊叫一声,仔细辨认出那是老福音。

心中唤起一阵悲凉,老福音的惨状让我回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他面色苍白,一头棕色的卷发,外表弱不禁风,楚楚动人,聪慧和顺。从长长的眉毛、乌黑发亮的眼睛、挺尖的鼻梁、敏感的嘴唇到小巧的手脚,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得过于精致秀气,行为端庄非常,竟像个书生气的女孩子。性格稳重大方,躬亲和善,小时候待我也是极耐心的,也不哄我去玩,从小教导我读书绘画音律诗作,家庭虽乏人但温馨和谐。我十五岁时,母亲去世,很快他的性子变了,面目渐渐可憎,没有大病却初见端倪,我早知家族盛行遗传病,时常自己躲在被窝里悄声地哭,预料到父亲的病定不能好。开始时他发病我还会拉住他的手阻拦,一次他病得重了,神志不清,竟怒目圆睁,发丝颤动,狠狠地打了我。他清醒后细心的给我上了药,轻声柔语的安慰我,可是已无法挽回了,我的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自此我便噤了声,只是见到他的脸就躲得远远地。他的病越发重了,精神病发作的两年后,各种不治之症趁势侵入了他的身体,再没有好的时候。为了避嫌,乡邻渐渐地搬离了我家附近,孩子们也在背后嘲讽我和我的父亲“有病”。对于父亲,一是在于恐惧和阴影,二是在于落寞和孤独,我便升起了嫌恶的情感。

我和他又是何其相似,小时便有人说我长得像父亲,甚至甚于他的精美,像是古罗马的男子雕像一样标致。后来照了镜子,谁说不是呢?十五岁以后,我养成了抑郁的性格,常爱低着头,脸色更加苍白,柔柔地总是哭,更见的娇美风雅。若到了现在,我再照镜子,必是不由得惊奇,我和那时温和的父亲,十分长得也像九分,那一分出落得更加出类拔萃了。

他死了,我感到解脱,也感到内疚,捧起他呜呜咽咽地哭,过一会嚎啕痛哭,哭得近乎失真。眼泪打在他的脸上,那双依稀见得棱角的眼隐隐流出泪来,血盆大口似要吞噬我,但也隐约露出笑来,那笑在他僵硬的脸上只剩了狰狞。

我的哭声引起了震动,那嵌着手指的墙缝从墙根一直裂到屋檐,我抛了父亲携着泪眼急慌慌冲出来,那裂缝陡然宽了,成了一条巨大的空隙,将宅子劈成两半,轰的一声倒塌了,瓦砾尘埃在地上猛烈的搅动、翻滚着。这时天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我疯狂地逃跑,一轮明月已升了起来,回头看去,血色的月掩盖了那座宏大的废墟。我的耳朵听不见狂风的呼啸,只感到刀片子吹在我的脸上,又冰又疼。月光散发着清辉,血色染红了整片大地。我猛地一下被这月光击中了心,屈下身子无声地哭,哭的厉害了,心脏猛烈地跳动,似要从口里蹦出来,捂着嘴咳嗽一阵,一手大红色的鲜血。

我是否也会被掩埋在废墟下呢?

我不再回头看那景象——血色的月光下埋葬着我的父亲和这座古色古香大宅子,径直离去。

我心想:这血咳已越来越严重了,咳了五六年也不见好,如Julien一般的人,又不知能活到几时。


作者说明:第一次发文,参考了一些元素,此篇文章线索挺多的,读者可以多多评论,我也会适当进行修正改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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